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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行事如此,也不是第一日。”太子轻轻舒了一口气,“还不是那样,急起来便要挥鞭子。身登九五这些年了,当年在江州的影子,到底脱不去。”
纪青盈听得心里又是一动——这是要连到肃帝的往事了。
而且……江州?这会与她现在自己还不知道的身世有关系吗?
只是这话,她却不敢接口,更不敢细问了。
在她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么情况之前,她是绝对不会主动向太子提起的。
而太子言语之间透露出来对肃帝的褒贬,更不是她应该附和或者接口的。
他们父子之间再是无情,还是父子。譬如今次太子的算计,当中多少还是有些负气的成分在。
“你这几日,在重华殿可还自在?”太子见纪青盈依旧满面惊痛担忧,心里越发柔软,便和声问了一句。
纪青盈拿了郗太医留下的膏子,仔细给太子手上的那些细微的擦伤和血痕一一涂了,垂目道:“还好,只是每日里想着殿下不知道在太庙如何,一颗心挂在嗓子眼儿下不来。现在看见殿下回来了,却也没敢放下。”望了他一眼,又低了头,“我心里乱得很,总觉得是因着我叫殿下的处境更难了,而且我还没什么能帮得上殿下。”
太子沉了沉,才斟酌着道:“要说帮,还是帮得上。孤现在确实有个难题。”
纪青盈抬头望过去,等他说下文。
太子却挑了挑眉,又将目光闪避开:“且让孤再想一想,并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纪青盈不由微微蹙眉,前一次太子闪避她的目光,她并不是没有留意到。只不过她想着大约是这几日在太庙的情形实在惨烈,所以太子不想提那些细节之事。然而此刻看来,似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太子会需要她做什么,以至于到犹豫着说不出口呢?
刚好这时德海公公送了刚煎好的汤药进来,纪青盈便先服侍着太子吃药休息,便将那疑问先按下不提。
待得太子在药力与伤痛疲惫之下终于入眠,纪青盈才悄悄出了寝殿,去外头问谢允和德海公公,有关这几日在太庙的情形。
其实十月十五,当纪青盈跟着太子回到重华殿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太子大致的筹谋——不是逼宫,胜似逼宫。
大盛立国之初,以一省六部为朝政处理的核心,中书省主理军务,六部分理实政,天下之权责尽归于帝。
而到了怀渊太子的高祖父睿帝一朝,因着皇子皇孙之间夺嫡争斗复杂激烈,彼时睿帝有意扶持太孙而挟制储君,因而设立内阁。阁臣议政辅政之权极大,可参议君主德行。
当纪青盈弄清楚这一点之后,心中也是暗暗咋舌。
天.朝君政,自然不比现代的那些民主体制,可让议员国会之类的弹劾君上、以致废立。
但历史上因着君主过于昏庸残暴,而遭臣子废除的皇帝也不是完全没有,按着大盛如今的内阁设置,对太子而言可说是非常有利。
在过去的三年里,太子明面上与傅贵妃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甚至还扶持夏贤妃试图去与傅贵妃抗衡,其实太子在暗地里却没少给傅贵妃及傅家提供支持,为的是让肃帝更加宠傅贵妃,沉迷蘅芳宫,好让阁臣与众宗亲重臣皆知肃帝是如何无心国事。
自然,傅贵妃与傅家人并不知道他们一帆风顺的青云之路有一半其实是太子所铺。
另一方面,太子在这过去的一年之中要向天下力证的,便是肃帝的“癔症”。
毕竟逼宫造反这件事,即便能一举成功,生前身后的名声,到底也离不开一个“篡”字。更何况造反这种刀兵相向之事风险何止万千,一步不谨慎,便是给旁人留机会了。
可若是肃帝重病,病至神志不清,再说白了是疯癫了,那么无论是内阁辅臣,还是一众宗亲,便都会主动想到,皇上应该安静调养,太子监国便好。若是久治不愈,那么肃帝退位让贤、颐养天年也顺理成章了。
至于肃帝有没有“癔症”,其实并不在于实际上的情况是什么,而是要看宗亲与辅臣们相信的是什么。
太子为此已然布置良久,当中无数的设计与谋算环环相扣,纪青盈能够得知的只不过是当中的冰山一角,而最要紧的自然是眼前这次在太庙的发作。
在傅贵妃看来,或许肃帝暴打怀渊太子,又责令其在太庙罚跪三日夜、百般折辱,实在是给蘅芳宫撑腰长脸,让她离日思夜想十余年的皇后凤位越发靠近,然而事实上,这一切种种却都在太子的计算之中。
群臣百官看见的是什么?
怀渊太子身为栾皇后的嫡出皇子,自元服以来议政辅政,六年中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即便肃帝沉迷于蘅芳宫偏宠傅贵妃,太子也对君父从无怨望,还是一心一意地为国尽忠。
如今,只为了傅贵妃这样一个偏宠的妾室,在太庙之地暴打怀渊太子,折辱至此,这样的肃帝已经实打实可以当得起“昏庸”二字。
而更重要的是,若肃帝看起来神志清醒,即便刚愎残暴,只要还不曾祸国殃民,“弹劾君上”这样大挑战的事情其实辅臣们也是没有兴趣的。毕竟肃帝与怀渊太子之间的关系不好,群臣也不是如今才知道。其实千古以来的贤明君主能有多少,但凡不是严重到一个极端地步,身为臣子的还是想将将挣扎求存的。
然而,今次怀渊太子的伤势会这样惨痛,正是因为肃帝在太庙向着太子的暴怒与鞭笞已经到了一个近乎狂暴的地步,最后是年过六旬的谦王爷都忍不住上前相劝,宗亲辅臣跪了一地,而肃帝停手之时,怀渊太子几近昏厥。
这样的场面便是在寻常人家也是少见得很,更何况是在皇室天家的太庙之中。肃帝何以这样烈怒难息,谁也理解不了。因为算退一万步,太子当真有什么忤逆大罪,上有宗景司、下有刑部大理寺,怎样处罚都可以,何以至于亲自动手这样暴打?
间中肃帝的癫狂之怒、下手之重,身为太子侍从的谢允并没有资格近身得见,但是从太子身上的伤痕,以及宗亲辅臣等从庙堂之中出来时人人皆面无人色的情状,却大约可以想象。
而随后肃帝仍旧未曾罢休,令太子在太庙罚跪反省三日夜。辅臣宗亲,人人皆劝,结果肃帝再度暴怒,挥鞭打向了跪劝最近的英国公与谦王爷。
当时的太子虽然已经狼狈不堪,却还是舍身挡了这一下,被肃帝一鞭重重打在脖颈与肩背上,再度猛然跌倒,幸好英国公文武双全、身手敏捷,一把接住了太子,才没至于面孔鼻梁都摔到庙堂的青石地面上。只是即便如此,太子身上的血渍还是溅到了英国公和谦王爷身上,这一下宗亲与辅臣们便实在是惶恐非常了。
虽然谢允简要概括这些情况的言语精炼非常,纪青盈却还是听得心如刀割,不知不觉便又落了许多眼泪。
刚好此时太子已然醒了,德海公公便出来禀报,纪青盈忙匆匆抹了眼泪进去,再见太子愈发心酸:“殿下。”
太子小睡了这片刻,精神却越发不济了,大约是止痛的汤药效力过去,稍微一动便满额都是汗,但见纪青盈红着眼睛进来,还是皱了皱眉,轻声问道:“怎么又哭了?”
纪青盈上前拿帕子将太子额上的汗擦了擦:“我去问了问谢统领。殿下,您……”咬了咬唇,将泪意又忍下去。
太子伸手去与她相握:“不要紧。这与从前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从前?”纪青盈不由轻声重复了一次。
太子淡淡道:“皇上还是皇子的时候,从前在江州督理过军务,那时候起每每喝了酒,便会鞭打下属。孤的长兄,其实身体还好,并不是如同孤的三兄一般早早病故,而是那时候……”顿了顿,又轻轻舒了一口气,“说起来,孤挨的鞭子还是少的。今次在太庙闹成这个样子,也刚好让宗亲与阁臣们都瞧瞧,咱们这位自诩贤德君主一辈子的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纪青盈在翻看天宪早年彤史与病历的时候原本已经有了这般猜想,然而听太子亲口证实了,还是心惊不已:“那……那皇后娘娘……”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垂了眼皮,半晌的沉默后才重新又抬眼去看纪青盈:“不提也罢。孤还是先与你分说另一件事,这次……皇上的病,大约是叫宗亲们留意了。谦王爷的意思,是先请太医再好好看看。毕竟皇上龙精虎猛这些年,底子还是在的。英国公府也会帮着找找名医,誉国公府还有永宁侯府,也是相类的意思……”
纪青盈心下越发诧异,这些公卿重臣之家的名号,她虽然也大约听过,却并不太熟悉,太子与她说这些做什么?而且,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作风,也实在不是太子惯常的做派。
但她没有问,直觉上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只是静静看着他。
终于,太子看着她的眼睛,交了实底:“年后……孤要再纳妃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