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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阳在这附近找了整整一个月,几乎将所有的山头都寻了一遍,甚至回了永都县。
然而仍旧一无所获。
别说是山贼,连个农户他也没看见。
第三天的时候,韩秦来告诉他:“将军,圣上驾崩了。”
那时他还在山中,闻言也没什么表情,颔了颔首算是知道了。
第五日的时候,底下人来报,说是端王大军已经入城。
“圣上临终原本留有遗诏,由齐王世子承继大统,但王爷一意孤行,怕是过几日就要敕封登基了。”
“将军……”
他们都看着他,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们走吧……”
“将军!”韩秦想要再劝,陆阳却只摆摆手,“大局已定,反抗也不过送死而已。”
他现在只想找回他的姑娘,别的,什么也不愿管了。
首领失了战意,一干将士更是不知何去何从。
起初跟在身边的还有几十人,后来渐渐减少只剩下韩秦,陆阳也不欲强求,到最后,连韩秦也走了。
他一个人走在大雪纷飞的山林里,行至深处,积雪颇厚,马匹已无法踏足,他便翻身下来,一步一步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迈。
天地苍茫,白雪如絮,他独自在寂静的深山中喊着,唤着,听着那些空旷的回响。
陆阳从没想过,若是哪一日容萤不在了,自己要怎样活,大约在潜意识中,总以为他会比她先一步离去。
而现在已过去那么久,连他也不敢确定容萤是不是还尚存于人世。
伸手扶住一棵树,他喘了口气,白雾自口中吐出,很快消散。视线越来越模糊,身体不知几时已冷得麻木,陆阳偏过头,指甲由于天寒冻掉了不少,血淋淋地令人头皮发麻。
他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还要找……
哪怕,只能找到她的尸首。
他固执地抬起脚,然而才走了一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那些白雪愈发的刺目,眼前天旋地转,瞬间暗了下来。
这样的感觉……
自己又死了么?
四周混沌不清,他再度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个人飘在半空,感觉不到冷与热,身子毫无知觉。
陆阳望着前方,等待着那抹光亮,果不其然,很快远处的白光一如往昔地慢慢逼近,一个熟悉的世界朝他袭来。
和上次不同,这次的将军府中是深秋季节,院内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上了年纪的老仆正拿着扫帚低头慢悠悠的扫着。
陆阳站在回廊下,举目环顾四周。
又回来了。
只是今日所见的将军府和他当日住的有很大的区别,卧房外的桃树已经移栽,换成了一排翠竹,河池被填满,在上面修了个凉亭,容萤喜欢的白菊都换成了芍药,
他有些茫然,沿着回廊走了几步,没有遇到仆婢,也没有遇到容萤,那扫地的老人抬眼看见他,满目惊愕。
“阁下……阁下是何人?可是来拜访我家老爷的?”
陆阳颦了颦眉,眸中不解:“你家老爷?”
话音刚落,背后便有人出声问道:“你是谁?怎么青天白日私闯民宅?!”待他转过身,入目是张陌生的脸孔。
那人大约四十来岁,锦衣华服,体态微胖,一双细眼正狐疑地打量他。
“你是?”
“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倒是反问起我来了?”那人眸中带着鄙夷,“别不是来偷东西的吧?我看像得很,叫我逮了个正着,还想装傻充愣?”
不等陆阳开口,对方伸手在他身上搜了两下,眼见着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才往外撵,“算了,快走快走……再磨蹭我可报官了!”
从大门口出来,陆阳回头一望,朱红的兽头门上悬着一个金灿灿的匾额,书有“欧阳府”三个字。
原来已不是自己的将军府了么?想想也是,他在这边死去多年,府邸被人他人盘下重建,也不奇怪。
那如今,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街上很热闹,暖阳温和的照在这座城里,四周张灯结彩,人们摩肩擦踵,满是欢声笑语。陆阳茫茫然的走在其中,忽而见到那前方有一身着玄甲,将领打扮的中年男子骑着骏马而来,在他身后紧跟着无数士卒,人们迎着这群队伍边跑边叫。
“是岳将军!”
“岳将军凯旋了!”
待他走近,陆阳才看清此人的容貌,五官的确有几分像岳泽,只是年纪已快五十。
是他么?
那这么说,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后了?!
心中又是不解又是诧异,他如今迫切地想知道容萤在哪儿。
等人群过去,陆阳在四下张望,寻找。走了很久,终于在一处宅门外看到了一个正在侍弄花草的老者。
他穿着布衣长衫,两鬓斑白,早年过花甲,但那眉眼、身形,都像极了裴天儒。
陆阳走上前去,高高大大的黑影罩在他头顶,老人眯着眼,很是费力地瞧着他,似乎是目力不大好。
“这位公子是……”
他问道:“容萤呢?”
对方显然顿了一下,然后又望向别处,喃喃自语:“啊,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真有几分怀念。”
“她现在在何处?”
老者并未回答,只是细细端详了他一番,含笑道:“细细看来,公子和我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像。”
“容萤她……”
“挺好的,挺好的……”不等陆阳问完,他负手在后,提着一只装有金毛鼠的笼子,慢吞吞的往里走,“她还给他留了个后,挺好的……”
宅门吱呀一声合上,阳光成一道方形洒在墙面。
繁华的京都,只有他独自立在大街之上,身边路过的人们,衣袂飘飞,面带笑容,他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陆阳寻了个花台坐下,身侧就是裴天儒那间简陋的宅院,他仰望苍穹,蓝天白云,景色依旧,无论是在何时何地,看这片天都是一成不变的,而脚下这片土地上来来去去又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
人这一辈子,算来也就几十年的光阴,弹指容颜老,想起方才的所见,背后竟生出丝丝凉意。
他也会老,容萤也会老,老了之后便是死亡。
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十指紧紧扣着。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还得回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一定会找到她。
“回去吧。”陆阳朝着天空自言自语,“这一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
他合上双目,温暖的阳光从脸上渐渐褪去,人们的谈笑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周围复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听到清脆的鸟鸣,呼吸间,有清新的空气涌进肺腑。
陆阳睁开眼,地上的雪已经化了,绿草探出土层,他抬手遮了遮炫目的阳光,发现冻掉的指甲已经长了回来,身上温暖柔和。
梦醒过后,春天到了,万物复苏。
也不知在这深山中睡了多久,等他再回永都县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京城既然落入端王之手,难保他不会下令追杀自己,陆阳只能买了个斗笠遮面。一路寻到县衙后门,伯方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见到他时无比欣喜,忙找了个隐蔽之处说话。
陆阳颔首问他:“你这是要去哪儿?”
伯方掂了掂行李:“这边任期满了,我得去扬州赴任,还是个知州呢。”他笑了两下,表情又严肃起来,“倒是你,之前大理寺还把我找去问过你的下落,你自己千万要当心,这京城还是别来了。”
他闻言皱眉:“他们可有为难你?”
“这倒没有,我说我和你不熟,只是同在一个地方任职,平时礼节上的会喝两杯,对方听我这么说,也就没再问了。”
他松了口气,但在得知裴天儒和岳泽皆留下书信离开后,陆阳神色又变为凝重,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们三个人一起消失,这已经不能算是可疑了。
如此回忆之前种种,迷药、被劫、血迹,越想越觉得漏洞百出。是她不想见他?不会的,这样的主意,绝对不是容萤想出来的,到底……还是裴天儒!
想到此处,那一股腥甜堵住喉,胸口仿佛被巨石所压,几乎喘不过气。
她跟着他走了!
她还是跟着他走了!
和从前一样,他到底没能阻止得了。
陆阳心头怒不可遏,又涌出一种无力之感,随后便宽慰自己。
不过也好,至少她还活着,他慢慢找,总是能找到的。
他以为他能找到她,但事后看来,这一切并非他想得那么容易。
知道容萤不可能朝北走,陆阳就一路向南,沿途所有的镇子、村落,他都一一问过,举着她的画像,比划着,描述着,然后得到整齐的一片摇头。
他把所有容萤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甚至去了淮南。
周朗当日正在城门巡查,带着遗憾地语气对他道:“小郡主没来过我这儿。”本还想说些什么,看见陆阳憔悴的神色,他又叹气:“你好好珍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吧……你若病垮了,就更没办法找人了。”
周朗将手头的事情交代好,打算派了几个人随他一同去找,陆阳思索良久,终究还是推辞了。
他在淮南待了半月便启程北上,那时离容萤的失踪已过了一年。
陆阳走的当天,周朗回到府邸里问那个小姑娘:“我看他清瘦了不少,你何必不见他?”
珠帘之后,有人走出来,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少年,神色间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见了他,他只会又为我的事劳心劳力,还是不见为好。”
周朗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其实想说,你眼下没见他,他一样在为你劳心劳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陆阳去过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人,许多事。
他一开始是在寻找容萤,到后来似乎一半是找,一半是在消磨人生,中原大片的土地他都走过了,山川、河流,从百花遍野一直走到冬雪漫天。
渐渐地,也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
最初的那份难受与辗转反侧,在不断流逝的时光中慢慢被磨得腐朽,像是已结了疤的伤,尽管痕迹犹在,但却没有了疼痛。
只是偶尔路过黄昏下的城郭,听那些孩子唱着童谣,心里也会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
春天有燕雀飞过,
秋季是西风瘦马。
我问枝头啼叫的寒鸦啊,
何处是归家。
在邙山的尽头,海角与天涯。
……
一年又一年,他没有细数究竟过了多少年,似乎不长也不短。
端王继位后,脚下的江山并不太平,有不满他恶行的朝臣与将士纷纷离京南下投靠定王,几年中两军有数次交手,或输或赢,都没有哪方占到了大便宜。
如此一来,以淮河为界南北相持对峙,足足持续了好几年。
陆阳记得在那个七年,明德皇帝病逝后,也是端王与定王两军对峙。没多久,定王找上了他作为内应,他得手之后便投靠了定王,率军一举杀入京城。
而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容萤跟着裴天儒走了,战火再度燃起,冥冥中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
他在想,是不是老天有意让他不去更改这些历史?
那他此生重来一次的意义呢?又是什么?
南北方都没有容萤的踪迹,陆阳想以她的性子或许会去大漠看看,于是又曾经跑了一趟西北。
彼时胡人正和端王大军交战,那一年他借助匈奴势力破城夺位,本是许了半壁江山的好处,但等坐上了那个位子,皇位在手,又心疼自己的大好河山,临时反悔。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历来的规矩,他杀了匈奴的使臣,大单于怒发冲冠,当即挥师南下。
西北的胡人,在从前是陆阳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驱逐出境的,而今镇守关外的将领是个半吊子,仗打得很是辛苦。
机缘巧合,他偶然提点过对方几句,这位将军倒是个豪爽之人,当即与他拜了把子。
为了躲避端王,此时的陆阳已经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他想起那一年容萤曾称他为浪人,如今回忆,像是一语成谶。
起初他还不敢在北边时常走动,后来不经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那张脸早已憔悴得辨不出原貌来,连他都感到有些陌生,便再没顾忌过。
元丰三年。
转眼又是一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