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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陆阳才睡醒,就被容萤拖起来穿衣洗漱。
他脸上写满迷茫,愣愣地由她梳头束发。
“作……作甚么?”
“你别管。”容萤把发带绑好,取了一根玉簪穿过发间,“唔,好啦。”她满意地上下打量,牵着他就往外走。
“去哪儿?”
她不回答,一路拉他朝城里奔去。
陆阳也没甩开,主要是,他也好奇这个丫头又准备干什么……
大清早的,街上行人不多,弯弯绕绕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容萤深吸了口气,抬手叩门。
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院门“吱呀”打开,令陆阳吃惊的是,开门的竟是那位韩家小姐,她此时眼睛微肿,想必哭了一夜。
两人见面皆是一怔,随后都各自觉得尴尬。
“二位、二位这是……”
“对不起。”容萤率先开口,“昨天我骗了你,我其实不是他的媳妇儿,只是和你们闹着玩儿的。”
韩茗闻言更惊,待细细打量她,才发现她年纪尚小,不过十四五的样子,卸了那副妆容后,五官清丽,并不见媚态。
“原来是这样。”她神情缓和了许多,望着陆阳的时候,又带上了几分羞涩,“那、那二位请里面来坐,我去备茶。”
“嗯……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容萤笑嘻嘻地,暗地里扯了扯陆阳的袖子,“你们好好聊。”
韩茗颔了一下首,转身往里走,陆阳回头来看她:“你不一同去?”
她咋舌:“我要是进去,人家还不得拿眼睛放刀子杀了我?”说完又补充:“我快饿死了,要去吃个饭。”
陆阳却拉住她,“在外面等我。”
容萤怔了怔,眸中疑惑。
他遂又重复道:“在外面等我,别走远了,我很快出来。”
他说完便进去了,容萤闲得发慌,心想这话究竟该不该当真?于是来回转悠了几圈,在那花台上坐下,仰头看早已凋零的花枝。
寒冬中的阳光格外的和煦,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彼时,韩茗和陆阳站在厅堂中间,她的手捏着那方绣帕,呆呆地望着他。桌上的茶水冒着热气,他并未坐下,也未曾吃茶,就那么笔直的立着,嗓音沉稳温和,诉尽原委。
那是韩茗这辈子和陆阳说话最多的一次,即便很多年后在永都县偶遇,也不过是你颔首,我点头的交情。
他发现他和自己想象中又有些不同。那份她一度憧憬的温柔背后掩藏着沧桑与无奈,甚至还有深深的疲倦……
韩茗看着他在晨光中抬起胳膊拱了拱手,转身时,眉目在光影中流转,终于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她在原地出神,好一会儿才走到桌边坐下,手触及茶杯,还是温热的,她喝了一口,眼底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就在容萤等得百无聊赖之际,陆阳从那宅门中走了出来,颔首唤她。
“咦,你们这么快就聊完了?”她好奇,“怎么样?”
他摇头:“我推拒了。”
容萤百思不得其解:“哈?那你昨天发什么脾气?”
提起那天的事,陆阳唇边淡淡的含着笑,虽未说话,却伸出手摸她的头,然而还没碰到容萤的发丝,手却顿在半空。
她仰着脖子看他,等了一阵,觉得不耐烦,索性把他的手往自己头上一摁。
陆阳怔了下,才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光滑的触感,细腻柔软。她闭着眼睛,满脸的享受,乖巧的模样像极了家里的那只小猫。
他看着看着,心中忽然痒痒的,抽回了手,转而握住容萤的腰。
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被他轻轻松松举了起来。
“哇哇哇——”
阳光洒得满背都是,饶是她已经长大了,陆阳这样高举她仍旧半点不吃力。容萤在高处瞧着他的眼睛,和从前一样带着笑意,她也忍不住开始笑。
“我都多大了你还玩这个……敢不敢抛一下。”
“啊啊啊,别抛!别抛,我说笑的!”
“……我让你别抛了!”
韩茗扶着门框,眉眼安和。
她记得这个场景,然后也乍然想起,原来那就是当初的小女孩。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一转眼,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
处理完了这些琐事,陆阳仍旧回军营里忙去了。
容萤在街上边走边踢毽子,和岳泽抱怨道:“你说他是怎么想的,为了那事冲我发火,可今早又把婚事拒了。既然不喜欢人家,我昨天帮他,他作甚么不感谢我?”
后者抱着刀,懒懒散散回了一句:“陆叔年纪大了,据说人到中年,总有一段时期性子会很奇怪……就拿伯方说吧,自己打碎了杯子怪我站旁边挡了他的光;自己写的字儿难看了说我研磨不仔细,反正我干什么都是错的……”
话音刚落,容萤便把毽子往他身上一甩:“叫什么叔叔,陆阳有那么老么?”
他接住毽子,冷着声音说:“哦,不老,快二十八的人了。大你一圈儿呢。”
容萤不以为意:“三十都不到,算什么老,他本来白头发就多你还这么叫他,我看就是被你叫老的。”
“得。”岳泽耸了耸肩,“这也能怪我。”
走了一段路,他似起什么,把毽子递给容萤:“诶,这些年看你老和我们混在一块儿,你好歹是个郡主,怎么不同那些公主官家小姐们玩儿去?”
“她们?”容萤把毽子一抛,踢了起来,“她们要么同情我,要么嘲讽我,说话一股子阴阳怪气,还不如不见得好。哪怕背地里议论,我也听不见。本来就不是真心的,何必去讨那个没趣儿?”
岳泽望着她笑:“有道理。”
裴天儒探了个脑袋来问:“去哪儿吃饭?”
“我能蹭你们衙门里的伙食么?”
他道:“不能。”
容萤撇嘴:“真小气。”
“我这边还没到换班的时候呢。”岳泽有点急,“你们等我一起吃啊。”
三个人说说谈谈,正高兴,迎面看到宜安郡主走了过来,岳泽当即就不笑了。
回回都能在街上遇见,她俩的确是有难解的仇恨啊,连老天爷都这么觉得。
容萤立在这边,宜安站在那边,两个姑娘把胳膊一抱,那道寒气便嗖嗖往外冒。
“哎呀。”她凑上去,“这不是在家被小丫头骑到头上的郡主么?”
宜安脸色不大好看,“别胡说八道,我几时被丫头欺负过。”
“还狡辩。”容萤伸手刮了刮脸颊羞她,“我都亲眼见着了。”
她哼了声,随后把脖颈一扬:“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见得比我好。”
“谁说的,要不要比一比?”
察觉这气氛不对,岳泽忙上前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姑奶奶,和气生财么,给我个面子,这大街上呢……”
容萤瞪他:“我又不打她,你怕什么。”
宜安挑起眉:“你不是说要比么,行啊,咱们动手不动口,就比你这手里的毽子,你敢么?”
“谁不敢,比就比。”容萤把长发随手一挽,目光严肃,“来,天儒数数。”
裴天儒嗯了一声,把岳泽拉到身边,给她二人腾出空间。
“喂,你不帮忙拦着还助纣为虐啊。”岳泽朝他挤眉弄眼,后者倒不以为然。
“女人之间的闲事你管不了,除非再把陆阳叫来。”
这下他不吭声了。
长街上很快空出一片地,零零散散有人围观。
容萤自诩是踢毽子的高手,从小到大战功赫赫,就没输过,但见对方似乎气势上也不亚于自己,一时踢得更拼命了。
岳泽的眼睛随着她俩的脚步一上一下,最后连头都忍不住跟着一点一点。
很快,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多少个?”容萤拾起毽子问。
裴天儒伸手一比:“五百个。”
岳泽吃了一惊。
宜安喘着气道:“那我呢?”
“五百一十个。”
岳泽还没吃惊容萤就蹦了过来:“什么?你是不是数错了?”
裴天儒依旧是面无表情:“没有。”
“一定是数错了,我怎么会比她少。”她把他脖子摇得前后乱晃。
宜安接过丫头递来的水,一面喝一面悠哉道:“你真是输不起,比不过就觉得人家数错了。”
容萤咬牙切齿:“谁说我输不起。好,这一把算你赢。”她唇边含了丝冷笑,挑衅道:“踢个毽子算哪门子能耐。”
岳泽听到这个开头,心知不妙。
容萤把眉一扬:“下水摸鱼你会么?不会了吧,瞧你这样子多半是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真可伶。”
话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哪怕不会也要嘴硬,宜安挺直了腰板:“谁说我不会的!”
容萤冷笑看她:“五西河捉鱼敢不敢去?”
岳泽一把将她拽到跟前,“这个天下水,你不要命了?!”
“溪水啊,才到脚踝,冻不死你的。”容萤拍开他。
那边的宜安似乎尚在犹豫,冷不丁见她视线望过来,脑子一抽,脱口而出:“去……去就去!”
“走啊!”
“走啊!”
岳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者这两位大小姐气势汹汹地朝城外走了。
夜幕降临,溪水外连着山,山外便是深蓝色的天空。
山风从身边吹过,水声潺潺动人。
两个小姑娘挽着裤腿猫腰在河里翻来找去,明明都冷得牙齿打缠了却偏不肯服输,只等对方先开口示弱。
这可不行,太冻煞人了。
容萤打了个哆嗦,偷眼瞧了瞧宜安,眼珠子一转,抬手把水打在了她的身上。
“南平!”本就冷得浑身发抖,再来这一捧水,宜安郡主瞬间炸了毛,“你干嘛!”
她一脸无辜:“我捉鱼啊。”
知道她是故意的,宜安也豁出去了,掬水往她身上泼,两人你来我往,愣是在大冬天里玩出了戏水的感觉。
四周渐渐黑尽,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水面有涟漪荡漾,波光粼粼。
容萤和宜安躺在地上,看着那清辉洒下来,冷冷的,无比孤寂。
这个季节了哪里会有鱼,她们折腾了半天一条也没有逮着,倒是弄得一身湿,蔫在那儿没精打采。
容萤挣扎着坐了起来,偏头看她:“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么?”
不等对方问她就说:“像条咸鱼。”
“呸,你才像。”宜安随手抓了把草往她脸上砸。
打闹了一阵,两个人都累了,静静地不再说话。
宜安摸索着坐起身,双手抱住膝盖,轻轻问道:“我爹爹真的杀了你爹爹?”
容萤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却肯不死心:“我爹爹,为什么要杀你爹爹?”
“哈,谁知道,没准儿是想当皇帝呢。”
容萤口无遮拦,但宜安竟难得没有和她斗嘴,“听说你一家子都没了。”
“嗯。”
“你怎么知道是我爹爹做的?”
“亲眼看见的。”容萤笑着问她,“你没见过死人吧?”
宜安微怔,半晌无言。
她神色如常,却仰头望向明月,淡漠的光芒将侧脸照成一片青灰色,“我九岁那年见过很多。”
那是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了,这些过往似乎就在昨天,她一睁眼,往事便能重现。
宜安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睑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瞧什么。
“我很少和爹爹说话。”
她声音低低的,“小时候,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他什么都会,拉弓、舞剑、耍大刀,人高高的,手也很长,我看她给姐姐摘果子,一仰头就能抓好几个。”
“虽然他不喜欢我。”宜安收紧胳膊,淡笑道,“可是在我心中,爹爹是无所不能的,就像……神一样。”
容萤哼笑一声:“你老夸他,不怕我在这儿把你掐死?”
“你不会的。”宜安伸手揪着地上的草,“真要杀我,你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你倒是看得准。”容萤伸手支着下巴,“我答应过陆阳,不会动你的,你就作死接着说吧,反正总有一天我要报了这个仇,到时候你也没什么好日子能过了。”
闻言,宜安却并未生气,只是笑了笑,但话也没有再继续讲下去。
初冬的山林比其他时节更加沉寂,没有鸟声,没有虫鸣,除了流水,仿佛再无其他生灵。
不知隔了多久,容萤忽然道:“我也有。”
她说:“我心里也有一个,像神一样的人……”
在离那溪水不远的矮坡旁,裴天儒拿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人:“如何,是不是你瞎操心了?”
岳泽看着两个坐着吹风的小姑娘,摇了摇头,笑而未语。
“啊嚏——”
浑身湿透,风没有把衣服吹干,反而越吹越冷了,容萤拧了一把水,往身上拍了拍,看了一眼天色,“不好,我得回家了,再不回去,他又要生气了。”
宜安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啧啧。真好。”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
“我说,真好。”宜安重复了一遍,“还有人在家里等你。”
回来的路上,容萤是被岳泽扶着走的,泡在水里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夜风一吹,那叫一个透心凉,连腿都迈不开了。
“你行不行啊?要不先到我家去吧?”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
容萤只是摆手:“不成,不成,一会儿陆阳找不到我,他会着急的。”
“大不了我再跑一趟,过来给他说一声。”
“那也耽搁好久了,等回去他得念叨我一整天。”
她脸上冻得发青,嘴唇苍白,岳泽不住搓着她的手,“你千万别硬撑,哪儿不舒服告诉我。”
“我倒是没有哪儿不舒服……”容萤苦着一张脸道,“我只是在想,待会儿要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
没让岳泽送到门口,看见小木屋时,容萤就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了。
“那你自己当心点儿。”
“我知道。”
房里的灯光越来越近,容萤咽了口唾沫,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尽量让自己显得可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