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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绿蚁新培酒,就算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早了些,仆人们依旧及时拿出了主人需要的器具,在宜园碧海中的观渔亭准备了酒宴,方便主人和他高贵的客人观景聊天。
主人姓史,名琰,父亲是忠肃侯史江,宜园离大明宫极近,天气晴好的日子,站在最高处恰好能看见大明宫最高处海清河晏的全貌。
史琰是史江的长子,也是已经钦定了的侯世子,不同于他的浑人弟弟,史琰为人聪慧,智计百出,是年轻一辈勋贵子弟中顶顶出色的人物,太子与他相交莫逆,两人如亲兄弟一般,今个儿史琰设酒宴,宴请的就是太子和几位与两人交好的名士,这几个人无一不是文人出身,有些已经入了翰林院,有些得了举人的功名,在京中备考,还有一个自称不喜功名利禄,不肯回家被父母唠叨取功名,说要去畅游天下,却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闲逛,其中就有太子洗马凌云鹏。
这些人坐在一处就算说今年雪下得早,多半也是说冰雪压碧树,风景真好。
说起时政,抱怨的却是天子不敬仕人,与民争利,“我父亲来信说家里的四十间米铺关了十间,预备年后再关两间,生意不好做啊,粮食收价高,卖价提不起来,若是卖得稍贵了,人家就说你看国营的粮铺才不过三十文一斗,你这里怎么卖五十文,卖得贱了又不划算,税官查得又紧,只有关张了事。”说话的这位是孟举人,家里是山西巨富,除了米铺原先在大康朝的时候家里还贩盐,说起盐被彻底“官卖”不说,还“贱”卖,更是一把辛酸泪,国营米铺不光卖粮还卖盐和油,尤其是盐,价格只比私盐贵一文,质量却是官盐的,他们也只能跟着执行什么“朝廷指导价”,要命的是税官查得极严,过去能靠贿赂私逃税款,现在是想都不要想,官员要钱更要命,听说他们手里的盐引过期了,朝廷不打算再发给私人盐引了,这简直是刨他们家祖坟。
“我听说江南那边也是怨声载道,圣上征南,原说不动民间分毫,可后来又派人调前朝税单,用一百多个帐房做什么“表格”,一笔一笔的算税,往盐商家里送催税纸,说一个月内补全税款不收滞纳金,若是一个月内补不齐……翻倍补交,很多人家倾家荡产补税,还有一些实在交不出来的,被抄了家。”凌云鹏说到这里眼睛有些红了,他也是利益受到巨大损失的,他妻子家里就是做盐商的,虽说挺过了这场风波,但也是伤筋动骨,他家里还因为私藏土地被查,妻子那个时候正怀孕,内外交攻之下小产了,流下一个成了形的男胎,到现在还在家里养病。
“你们现下说这些有何用?”那位自称想要游历天下的浪子吴书卿端着酒杯笑道,“我听说皇上过了年还要有大动作,到时候不知道是谁家哭呢。”
“哦?”史琰挑了挑眉,看了眼从头到尾不说话的太子,“殿下,可有此事?”
“内阁为这事儿开了一个多月的会,我也去过两次,悬而未决。”乔继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晓得父亲向来乾纲独断,内阁若是助力父亲自然听内阁的,内阁要是真想阻止父亲做什么事……父亲宁可换一批人做阁老,也不会听凭内阁摆布。
“太子,我们这些人对太子都是无论不谈,掏心掏肺,愿为太子肝脑涂地,太子为何不信我们?”吴书卿道。
在座的这些人,除了史琰是勋贵子弟之外,无一不是巨富、豪强之子,家族里的继承人,他们与太子亲近,自然是有家族意志在里面,圣上对巨富豪强太苛,对士人太苛,对世家太苛,性格也太古怪太难讨好,你说他爱美女,真送个美女进宫,受宠一些时日,圣上也就丢开手去喜欢别的美人了,真正荣宠不衰的,只有那些早年跟着他已有份位的,豪强手里的美女再多,也架不住这样填坑。
办法想尽,事情做尽,唯一可想的,只有皇上已经四十多岁,太子却正年轻,不管皇上再怎么折腾,只要太子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他们的漫漫长夜总有天亮的时候。
因此他们支持太子,确实是掏心掏肺不遗余力。
太子看了吴书卿一眼,心道若非你是世家中的吴姓长子嫡孙,就冲你向来对孤的不恭敬,我就该结果了你,可怎么办呢?还用得着这些人,别以为太子不缺钱,太子很缺钱,太子要维持体面,要收买人心,要孝敬皇后,讨好后妃,要对弟弟们好,以后成婚了,要钱的地方更多,更不用说这些人家里都可称一方诸侯,大康朝倒了,这些豪强还在,天下大乱时,这些豪强为了“自保”募集的兵勇还在,在地方上势力不小,他需要这些人,“此事滋事体大,还是圣上发了明旨之后再说。”
他暗示得很清楚了,皇上确实要发明旨,再次触动这些人的利益,“只是圣上这几日身子不好,没……”
他话刚说了一半,只见他的心腹太监喜来与不远处的一个太监在打眼皮子官司,“喜来,你在往哪儿看呢?”
“回太子的话,方才瀛州的福来过来了,说有要事要禀报太子。”
“哦?”乔继业挑了挑眉,“你过去问问他有什么事。”他说罢摇了摇头,“这些个奴才,想来是母后那边问我在何处,有没有喝酒,唉,总要打发回去才是。”
喜来过去与福来说了几句话,皱着眉头回来了,在乔继业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乔继业脸上一开始还挂着轻松的笑,后来笑容越来越僵,到最后只剩假笑了。
喜来说完之后,乔继业哈哈大笑,“原来是此事,你跟福来说,孤马上回去。”说罢又轻松地对众人说:“今日的酒正好,可惜孤宫中有些琐事,要走了。”
众人起身恭送乔继业,他走之后,众人都围住了史琰,太子那表情分明就是有事,难道宫中有什么变故?
乔继业冷着脸上了马车,将福来和喜来召进车中,“父皇真的是一下早朝就召集内阁开会?还把良弓县主请去了?”
“奴才不敢撒谎。”福来说道。
“知道他们是说什么事吗?”
“早朝的时候各地奏报雪灾……”
“这事儿我知道,我还叫人拟了折子预备赈济。母后也说要捐脂粉银子开粥产施旧衣。”
“内阁开会没怎么议赈济的事,都说来年要种什么,怎么给农人种子,说来说去有人不信玉米不怕旱不怕冻,还有人不信来年会冷,觉得是皇上想要强行在山东、山西、湖南、湖北、陕西废小麦改玉米……皇上就说请良弓县主来,良弓县主说种子不够,但答应开年开春贷给农人。”
“哼!如此大事,竟不叫孤这个太子,反而叫了良弓县这个小丫头片子!她知道什么?不过是个小姑娘,靠着手里有几个好庄稼把式,拿着海外贩进来的种子就说是良种,父皇竟要废麦田改玉米田?真是晕了头了。小时候看她是个好孩子,大了怎么心这般大,这般不守妇道,雷侯爷也不管一管她!母后怎么说?”
“皇后娘娘自是生气,后又说圣上既然如此心系雪灾,咱们就更应该做出个样子来,她请太子回去商议,想要让太子和晋王一起亲自施粥,安民。”
“晋王?”
“是啊,晋王一大早就开始跟魏孝贤张罗这事儿呢。”
“真是胡闹,不过一场薄雪罢了,谁家里没有几日的存粮,现下雪都化尽了,他开什么粥场?不怕闹笑话吗?”在他看来,就算各地都报了雪,也不过是太阳出来一晒就化的雪,有什么大不了的?小麦冻死了,来年再种别的不就完了嘛!种春麦又有什么关系?
天阴沉沉的,冷风一阵一阵吹过来,雨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雪,道路更加泥泞湿滑,官道上泥坑处处,一阵颠簸之后,乔继业扶着车窗大骂,“怎么赶车的?拉下去!重打二十板子!”
“太子。”福来劝道,“殿下,他不过是个奴才,你若是生气,打死十个八个的能让您消气也是值的,只是此处是官道,皇上又……您千万以大局为重。”
乔继业低下头,许久没有出声儿,过了一会儿道,“是孤一时气急了,说了句气话,福来你快去看看他们有没有真打人,若是打了赶紧派人送去医馆治伤。”
“是。”
“来人,往北城去,北城多是穷苦人,咱们去看看有没有人家的房子被雪压塌,有没有人冻病了,再叫人去买粮,孤要亲自熬粥。”
“是。”
京里不到一日就传出太子大仁大义,风雨里在城北亲自熬粥、施粥,见有人家里的小童穿着单薄冻得直哭,还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小童避寒,又亲自出银子让灾民住客栈,实在是难得的仁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