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6.第316章 :挟旧怨宗室欲雪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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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霎时,散的散,走的走,原本还混乱、吵闹不堪的庭院中只剩下大丞相夫人元玉英和皇后郁久闾氏。
奴婢们站立不敢言。
元玉英走到落英面前,敛衽而礼。
大礼既成,落英惊得倒往后退了一步。连桃蕊都不解了。全都以为长公主是来兴问罪之师的。尤其是刚才落英说的那些关于大丞相宇文泰和废后乙弗氏的话,作为大丞相夫人的元玉英一定是听到了。
“长公主为何行此大礼?“落英没忍住倒脱口问出来。话出来才有些后悔,她是皇后,而她,本该就应行此大礼。
元玉英任南乔扶着她起来。
“没有什么‘为何‘,妾既然是大魏的长公主,皇帝的妹妹,就该向皇后行此礼。皇后也不要总记得自己从前是柔然公主,该多想一想现在已经是大魏皇后的身份。总是执着于前,对皇后并无益处。如今又有了皇嗣,更应该恪守孝悌礼仪之道,总便于将来教养皇嗣懂得兄友弟恭,不要越了身份做出乱逆的事来。“
“长公主说的没错。“落英被元玉英话里有话地训斥,心里很不服气。她其实也是很聪明的人,立刻便抓住了元玉英话里的意思,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地反唇相讥道,”若论年纪,夫人确实称得上是主上的妹妹,但我来长安之前就听说,夫人原是先帝的同母长姊,与当今主上不过是族中兄妹而已。因为主上心地纯厚,才尊夫人为长公主。再者,我若真诞了皇嗣便是嫡出,是不是太子这个庶出的皇子也该让位于我所出的嫡子呢?“
落英看似是在请教,实际上句句挑衅,字字犀利。
连经多见广的南乔站在长公主身边都为元玉英紧张起来。
倒是落英身边的桃蕊不自觉带笑。
落英也觉得把元玉英给质问住了。
元玉英轻轻一笑。原本她身上衣裳颜色凝重,而这一笑却如瞬间花开。落英突然惊愕地发现,这个“长公主“竟然是绝色之姿。只是她没有那么锋芒毕露,因此并不显山露水而已。
“皇后初从那茹毛饮血之域来长安,也难怪不懂礼仪。大魏向来尊卑分明,以主上为尊,余者均需敬奉。不逊者在大魏无立身之地,人人可谴之。我乃帝室血脉,主上以我为长公主,难道皇后要不尊主上之意?我是不是长公主倒也并不要紧,皇后确是该多学学大魏的规矩。否则大魏岂能容得下无礼之人?只怕连朔方郡公都不敢吧?“元玉英看着落英沉声慢语地道。
落英倒是听明白了元玉英话里的意思,可她并不以为意。反笑道,“既然大魏如此尊礼崇道,怎么大丞相还和废后私通呢?长公主是不是该先管好自己家的事再来管闲事?“
落英示威般看着元玉英,觉得这是抓住了她的痛处。桃蕊也昂首而视。
元玉英没说话,看着落英。
南乔心里一沉,倒有些怜惜地看着落英似有扬扬得意的面孔。
“皇后乃母仪天下者居之。朔方郡公难道只有汝一个不成器的女儿不成?皇后在此撕闹丢的是郡公的面子,郡公知道了也要怨皇后不顾大体吧?大魏虽与柔然交好,但与吐谷浑、突厥也都善相往来常以姻亲相联。乙弗氏已被废,汝还敢如此桀骜不驯,难道不懂得以前车为鉴吗?我倒要请教皇后,“元玉英盯着落英问道,”皇后说的这些事是从何人口中听来?我倒真不知道此事。若是皇后供出这污言秽乱之人,我先枭首之以正视听。“
这话算是提醒了落英。确实,她刚开始不是一心想做大魏皇后吗?长公主说的没错,既然皇后能废一次,就能废两次。她汗父又何止她一个女儿?如果她被废了,再送一个来照样是大魏和柔然联姻,可对于她来说此生也就没下文了。何况吐谷浑和突厥哪个不是争着想和大魏联姻。她要是真的被废了,空出这个皇后的位子,立刻便有人坐上来。她已经失去了夫君,若是再失了这个尊位,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她的儿子都要跟着受累。
落英下意识地抚了抚肚子。
这个动作落在元玉英眼中,淡淡道,“皇后若是真被废了,所出的儿子一样是庶子。若是再重立一位皇后,大可收了此子做自己儿子。皇后难道真想到最后一无所获?“
这话是真戳到落英心坎儿里了。
“不知居安思危,冒求不可得之尊荣,到最后水月镜花一场空反不如安稳而居,至少能留得现在所有。“元玉英又道,”皇后是聪明人,也该好好想一想。“
大丞相府的后园里,大丞相宇文泰从夫人元玉英出府进宫时他就进了书斋。所有奴婢都不许进去,连云姜也一样。谁都不知道大丞相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没人能体会得了宇文泰孤独的心境。
在云姜眼中,天空是一寸一寸亮起来的。原来从夜到昼并不是蓦然而至,那每一寸的光明是怎么样出现的,她在这一天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她的夫主在里面是怎么样的坐立不安。她觉得或许他只是安静得坐着。她从没见过他坐立不安的样子,这时她尤其想留在他身边抚慰他。但也唯有这个时候才发现,她并不能真的走进他心里,忍不住地略有伤感。他一个人在里面,是为了另一个女人担忧,是怎么样的眉头深锁,心头牵挂?
云姜在书斋门外久立不动,眼看着太阳升起。
突然听到身后有声音。转头看时,竟然是宇文泰从里面走出来,一眼看到她转头来便急切问道,“是夫人回来了吗?”
云姜不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知道元玉英回来了。
云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无从答起。刚想安慰他几句,宇文泰已经丢下她大步向外面急急而去。
“郎主!”远处传来呼喊声。
云姜看到夫人的心腹侍女南乔居然从稍远处湖边的垂柳下向此处急急而来,正是她在唤郎主。
宇文泰闻声便迎上去。
云姜看到南乔刚要行礼就被宇文泰一把拉起来。宇文泰询问,南乔急急地回了几句什么。然后宇文泰就匆匆而去。
云姜无论如何不能候在此处,也急急跟了出去。
府门口,牛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那里。这时天色刚刚转亮,大丞相府门口冷冷清清,除了这个牛车之外并没有人。
当宇文泰急步奔来时正看到两个小奴婢刚刚扶着元玉英下了车,正往府内走来。
宇文泰忽觉眼前场景似曾相逢。他的妻子步子轻盈,身姿飘逸,绰约得如同仙子。这让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一瞬间就精神恍惚了,呆立于当地看着他的妻子。
元玉英正被扶着走上石阶,抬头时看到丈夫立于门外。宇文泰身子晃了晃,抬手扶住了额头。元玉英唇边的一丝微笑僵住了,不由加快了步子,但她身子虚弱又劳累半夜,已经是心血耗尽,这时忘记自己足下无力,被石阶一绊身便向前冲过去。
幸好跟着宇文泰身后赶来的南乔上前一把接住了元玉英。
元玉英扶着她并未停步,走到宇文泰面前。
再后而来的云姜也看到宇文泰有异样。唯有她知道郎主这些日子议政是如何的劳心劳力。昨夜一夜未眠已是疲劳到了极点,这几个时辰又是如何的牵心动肺,哪里还有余力?
云姜无声地扶住了宇文泰。
宇文泰轻轻推开云姜,走到元玉英面前,执了元玉英的手仔细看她。他很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元玉英却看着他笑靥如花。两个人在同一瞬间都在对方双目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里无比安慰。
“夫人……可劳累?”宇文泰心里有多少话想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甚好。”元玉英也淡淡笑道。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好像极有默契一样,宇文泰很自然地携了元玉英一同往里面走去。
一路上云姜、南乔等都跟在后面,两个人倒是心头同样惴惴不安。
云姜总觉有异常,可又说不明白。
余者奴婢只是跟从。
入了园内,正是清晨时。元玉英忽然看到花叶上露珠宛然,便向宇文泰莞尔一笑道,“夫君可否陪我到湖边走走?”
宇文泰怔了怔,这怎么都不像是他的妻子,元玉英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但他旋即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应了她。
南乔止了步,她看了一眼云姜。本来是想制止云姜跟过去,但是她惊讶地发现,云姜也止了步。两个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又极有默契地一起默然看着郎主和主母渐行渐远的身影。看起来男子挺拔英武,女子风姿窈窕,宛若璧人。
宇文泰携着元玉英一直走到湖边,这一路并无话。
元玉英走到湖边时方止步,立于垂柳下转过身子来对着宇文泰。
宇文泰也随着她止步,同样看着她。
“夫君千万不该急于和柔然联姻。”元玉英的声音有点低沉,在树影中面色也黯淡下来,不是刚才光彩照人的样子。“我知道夫君为难,不得不如此。但急于求成使得一来柔然骄矜之气已成,二来未留意人选,此公主并不是合适的人,倒误了主上。我最担心夫君将来受制于柔然,有负于大事。”
宇文泰心头乱撞,热血涌上。她为他担忧竟到如此。他握紧了她的手,刚想说话,元玉英缓慢而有些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掩在他唇上。接着又道,“郁久闾氏不懂进退,不知利害,早晚为祸。其行事莽撞而无谋,一定会让夫君为难,况她此时已经记恨夫君。夫君不可等她生下嫡子再联通柔然本部与大魏为祸。”元玉英抬头看着宇文泰,“宜早除之,以安社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慢慢垂落了那只手又抚在自己心口处。
宇文泰看元玉英慢慢向一侧垂首,他用两手托住元玉英的两臂肘,心痛道,“这些事原该我去承担。夫君之过让卿受累……”
元玉英元力地轻轻摇了摇头,又定了定神才抬头道,“恐郁久闾氏以废后为把柄为害夫君,夫君宜早做对策。可先将废后遣至秦州麦积崖安置,远离长安。再将小郎弥俄突接回府来。母子分离或可两相保全,也不易于与人为柄。弥俄突是夫君血脉,更不宜流落在外、堕入草莽。”元玉英的身子倚着宇文泰臂上,显然已经是无力了。
“卿此时不宜再多思,别再说了,我此刻只要卿一人安好。”宇文泰几乎泪下。
“可让云姜与夫君同去。云姜心性豁达,懂分寸,一来可劝导废后,二来接弥俄突接回可交云姜抚育。”元玉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话说尽了,突然身子向前一扑。
宇文泰接住了她。旋而低头便看到有鲜血从元玉英口中缓缓而下,越涌越多。宇文泰心几乎停跳,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感在瞬间弥漫于心头,顿时额上冷汗如注。
他小心翼翼地横抱起元玉英,不敢置信地唤道,“卿卿……贤妻……”
元玉英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眼睑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已经与她的生命合而为一的夫君,但是没有成功。
这时南乔、云姜等人也都瞧见情形急忙过来。
“快……快去请太医令来……”宇文泰抱着元玉英口中生绊地好不容易吩咐清楚了他的意思。
后园里乱作一团,宇文泰只管抱着昏迷不醒的元玉英往她的寝居而去。他身前胸襟上沾满了她口中涌出血迹。心里数不尽的悔意,无意中一眼看到虚掩着的佛堂的门,似有袅袅甘松香飘出,就好像里面还有人在诵经礼佛一般。宇文泰心头痛得难以承受。
当大丞相府里乱作一团的时候,宫中反倒平静下来了。
昭阳殿里的皇帝元宝炬醒来时身子虚弱,心如死灰。不知道是梦中还是因为在病中,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他留恋那一刻远离现实的缥缈。他回到了洛阳,回到了南阳王府,回到了他和月娥双宿双飞的那个小小庭院中。眼前都是月娥的影子,更让他生不如死。
听不到一丝声音,垂落的床帐中,元宝炬伏在枕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