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第306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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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仲华沉默了。如果不废了她这个世子妃,大魏就会国将不国?她的夫君在朝无立身之地,又没有了与西寇争天下的倚仗。天下纷乱之风云诡谲,难道这些都是她可以决定的吗?她眼前看到的已经让她心里不能容忍了。她见不得他受这样的伤害。
“大王,我愿意自请被休弃。”元仲华抬头看着高欢,没有犹豫。她面颊上已经一滴泪都没有了,一句话说得轻飘飘,像是如释重负,好像这话一说出来她倒真的满身轻松了。
“胡言乱语!”高澄终于攒足了力气向元仲华怒斥道。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居然要去自请被废。如果他放任这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元仲华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高澄强撑着身子向着父亲跪直了,“儿子绝不会废了她,大魏社稷难道只能靠一个弱女子去支撑吗?”
高欢没理高澄。
元仲华侧头看了一眼夫君,眼泪又如雨下。
“公主不必担心,汝所生之子还是大将军的嫡子,以后自然有嫡母养育。”高欢这话是说给元仲华听的,也是说给高澄听的。
元仲华心里已经轻松得没有什么要她牵挂的事了,淡淡答了一声,“好。多谢大王之恩。”她居然带着泪笑了。
这是多大的事,她竟一句都不再多问,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的。高澄用力握住了元仲华的臂膀,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阿娈上来跪在元仲华身边扶住了她。她心里的恐惧比谁都深。
高欢身后的太原公高洋终于缓缓地深深吸了口气,心里一下子觉得满足了。他扶着月光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她低语,“公主受委屈了,卿过些日子可以来安抚公主。”
月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既然知道元仲华会受委屈,为什么之前还要想方设法让世子废掉世子妃?
“高王!”
“父王!”
先后传来的两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丞相高欢身后、声音的发出处看去。
联廊转弯处,在大群人的簇拥中,居然是皇帝元善见和皇后高远君匆匆而来。这时天色已渐亮,大雨雨势渐收,但小雨未歇。皇帝和皇后这么早出宫,一齐到大将军府来,这也真是奇事了。
高澄蹙起了眉头。居然没有人进来禀报,皇帝和皇后就这么闯进来了。看来这府里是该好好地治治家了。究竟是谁送的消息?怎么今天所有的人像是约齐了似的一起赶到他的大将军府,就是为了一起把他和元仲华逼于绝处吗?
他非常不愿意自己这副狼狈样子被元善见看到。他甚至在已经奔至近前的妹妹高远君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笑意让他的心都在冰冷中僵硬了。
大丞相高欢倒是真有点意外。他慢慢转过身子来正对着元善见,不露声色地把儿子高澄挡在他身后。当他面对着元善见时已经面色平静,甚至微带着笑意。“陛下怎么忽然纡尊降临?”
元善见已经看到了地上跪着的高澄,头发披散凌乱,面颊一侧红肿得明显,口鼻处全是干涸了的血迹,身上只穿着中衣也一样又是泥又是血,胸口处甚至可清晰看到足印。他在一瞬间心头已经是想象出无数场景来。每一幅想象出来的场景都能让他热血沸腾。
“高王……”元善见叫一声已经落下泪来。仿佛是见了至亲之人。
高远君在夫君元善见身后止了步,没有上前。她也是个聪明人,看到眼前情景心里想想也能明白,在她来之前,她的父兄三人已经是一场大战了。如果说只是为了废皇后还是废世子妃,那应该是不太可能的。细想起来她觉得是因为柔然势力在大魏宫廷的介入会导致原本维持权衡不易的帝室、权相起了微妙变化。
父兄三人的一致之处在于,必然要维护高氏的权相强势。而不同之处在于,父亲高欢要顾忌高氏中的所有人凝结成的平衡,包括亲眷、旧臣、子侄以及这凝结不易的高氏与皇帝和宗室的对抗。父亲所希望的就是她的大兄高澄与他的想法一致,最好完全照做。
可是大兄本身在巩固高氏权势的过程中不得不加以变革。自入邺辅政以来大兄也确实是举步维艰。不革易高氏久后必亡,若革易大兄就要遭人忌恨。到了要废皇后和废世子妃的这个分歧上,以前所积的种种矛盾就要集中于一点,不得不让元仲华去承受。因为元仲华得势便是权臣与天子所代表的两方之暂时的平衡,得以各保平安。而柔然公若得势,这种平衡必将被打破。
想到这儿高远君几乎就要有点同情大兄高澄了。
当然这种若有若无的平衡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她不希望自己是那个天子和权臣斗争中的牺牲品,她不想变成长姊永熙皇后高常君。她必须要保住自己。她知道,父王心里对长兄寄予厚望,必然是心存保全。而现在的场面说明父亲和长兄之间没有达成一致,甚至是分歧很大,所以父亲才会急怒致此。
高远君心里很有分寸。这时她已经明白父亲是要保住她的皇后之位,希望大兄废了世子妃好接纳柔然势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是大兄又为什么不肯呢?如果说他只是为了考虑世子妃元仲华一个人的得失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高远君心里实在不相信。
大兄要弃高氏之积弊才能让高氏弃旧立新、越来越强。但这本身是矛盾的,这样会使高氏越来越强,大兄自己也许反不得好处,最后也可能只是为了给他人做嫁。
高远君想到这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二兄高洋。她这位二兄,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就好了。
高远君心里最明白的一点就是她的忧虑已经可以解除了。
皇帝元善见心里惊讶、失望得很。
元善见此时衣冠楚楚。他原本就姿仪甚美,不下于高澄,这时更显得皇帝威仪足俱,大将军狼狈不甚。
“大将军若孤之兄长,高王若孤之父。孤与皇后结缡不久,甚相爱重。皇后无过,孤实在是不忍废弃。”元善见说着已经是泪如雨下,全然不顾自己的亲妹妹还跪在高欢身后。
阿娈扶起了元仲华。
高澄也终于有力气站起身来。
高洋已经是一身轻松,被月光扶着站起来。
高远君这时也低头啜泣起来。
“高王且不可见责大将军,大将军是一心为了社稷。难顾周全也不是大将军的错。”元善见已经泣不成声。
元善见身后稍远处,那些宦官、宫婢们中间,中常侍林兴仁心里最明白皇帝为什么痛哭。实在是因为失望已极。他跟随元善见多年,最知道皇帝心里想什么。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主上极想借助柔然势力让帝室变强,这样就可以暗中增加和权臣抗衡的实力。但是眼看着高王一回来,现在又是这个情景,肯定这个想法是成付诸东流了,焉能不哭?
林兴仁暗中看一眼高澄,惨状让他心里极其痛快。心里也惊讶,高王对大将军下手真是狠,竟像是要置之于死地的样子。他一眼看到旁边的冯翊公主元仲华。突然想,若是高澄真有个什么,说不定公主情急之下就会出意外。要是公主出了意外,比如没了孩子什么的,那高澄会不会情急生乱?
林兴仁正胡思乱想,忽又听元善见哭道,“高王既然回来了,孤全赖高王主持大局。大将军是心慈之人,养育长公主多年,不忍她受委屈。长公主也是孤的妹妹,将来再嫁也可请大将军为长公主挑个放心的驸马都尉,不会敷衍草草。”
元善见的话和刚才高洋说的不谋而和。因为一再的重复,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真相如此:其实大将军是舍不得自己还未出生的嫡子。对公主不过是因为从小养在身边,怕她再嫁受委屈罢了。人人都知道大将军内宠多,还有外室,没有人会想到他能专情于某一个人。别说专情,连专宠都没有,雨露均分。
元善见一边哭一边说,就等于是把这事定了。他居然自始至终也没有看妹妹元仲华一眼。高远君一直在低头低声啜泣,心里痛快已极,她其实很想抬起头来看看大兄脸上是什么表情。
而除了元仲华,最心如刀绞的就是月光。她完全没想到,元仲华是长公主,还是大将军的嫡妃,居然也身如飘萍、随风不定。被迫自请被休弃,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谈论让她再嫁。还说什么再找一个驸马都尉,她的驸马都尉高澄此刻就站在她身边。
高洋完全没留意月光是什么心情。他此时一心一意都在元仲华身上,盯着她的肚子。
林兴仁实在忍不住暗笑,心里对主上甚至生出佩服来。既表明了自己对高氏的依赖态度,又不着痕迹地给高澄心里点了火。现在人人都明白了,主上对高王和大将军视之如父兄,与皇后恩深义重。
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那是不是所有的错都在大将军高澄身上了呢?
高澄看了一眼挡在他前面的父亲高欢,他往侧面走了几步,又慢慢走到元善见面前。
“陛下言重了。让陛下见笑,臣教养子弟总是性急,有时候难免失于分寸。”高欢淡淡一句回了元善见。
这时林兴仁忽然发现,其实自从皇帝和皇后进来,所有人都没有见礼。他心里重重一叹。
“臣的世子妃是陛下的亲妹妹。陛下既然将臣视之为兄,臣怎么忍心休弃了陛下的妹妹?”高澄忽然不冷不热地对元善见道。
元善见没想到高氏父子的态度都这么冷淡,没有他想象中轩然大波。
高远君心里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她知道父亲也不可能对大兄如何,下了重手也不过是关起门来私下惩诫,父亲心里是极爱大兄的,不会允许她的夫君元善见介入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
元善见嚅嚅不知何所言,眼睛扫着自己的妹妹元仲华。见她眼睛红肿,发头发披散凌乱,身上穿的仔细一辨是男子衣袍,想必是高澄的,还赤足。看样子他来之前已经是一场大闹了。他心里暗自遗憾自己来得晚了。
元仲华反复听了两次太原公高洋和皇帝元善见说同样的话。他们都不约而同说是因为夫君高澄怜她从小在他身边长大,所以怕她再嫁受委屈。她已经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她心里已经是万念俱灰,身子僵硬冰冷。而唯一一个一直在她身边心疼她的人,只有阿娈。
这时看皇帝眼睛不断扫着她,元仲华绝然道,“主上不必担心,我已经向高王禀明,愿意自请被休,任凭大将军再娶。主上、高王和大将军都不必以我为念,我也决不再嫁。只要能得一寺庙容身,此后以余生侍奉佛祖,就感恩不尽了。”
元善见被这话噎得无话可回。
高欢倒是很留意地看了一眼元仲华。来邺城以前,元仲华在洛阳的渤海王府长大,高欢此前未留意这个帝室公主性子这么倔强。但看她神情淡然,又不像是赌气,估计也是因为从来不得宠,所以也不在意。他的儿子高澄是什么脾性他心里很清楚,他绝不相信儿子会有什么专情。但他今天也看出来了,儿子确实是像皇帝元善见和二子高洋说的,“心慈”。
高远君也被元仲华这话惊到了,忘了要做什么,抬起头来看着元仲华。
唯有高洋觉得自己心头像是堵了一团乱麻似的。
月光也惊讶地看了一眼元仲华。
只有阿娈心里痛得如同刀割,差点落下泪来。
高澄侧头来看元仲华。元仲华却没看他一眼。
“主上,父王刚回来,想必是累了,既然风平浪静了,陛下就先回宫去吧。”高远君劝了一句。
元善见也觉得确实再留连就不合宜了,也便就势又安抚了大丞相高欢几句,然后和皇后高远君一起回宫去了。
这时高欢和高澄父子才想起来执礼跪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