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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山脚下,刚好遇到普渡寺的小和尚挑水上山。
阿令窝在皇帝怀里,眼神不住地往小和尚的头上瞟。
小和尚眉目沉静,目光悠远,不疾不徐地挑担上山。
皇帝不知为何起了搭话的心思,问道:“小师傅是哪里人?”
小和尚一笑,“小僧不知道。师傅说他是在山脚下捡到我的,因而给我取名应生。他说命数天定,我既出生,合该是应运而生。”
命数天定……
皇帝淡淡一笑,把企图去摸小和尚头的阿令拉了回来,往上提了提。
到了寺前,小和尚告一声失陪就往后院走了。
大堂里头站着的住持徐徐走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封施主,一别多年,险有些认不出来了。”
皇帝把阿令交给庄昭,理了理袖子,广袖当风,翩翩俊然,他眉眼含笑道:“诸事繁琐,确实好久不曾来了。这些年的供奉,底下人没少吧?”
住持不在意地一笑,“能维持寺里清修度日,已经足够了。多少又何须挂怀。”他手朝后院一指,“玄邺师叔知道封施主会来,已经备好香茶相候了,请吧。”
皇帝冲他一点头,和庄昭并肩往后院去。
住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手里又开始拨弄那串佛珠。
这位封施主少年英才,本就是大符中兴之望。
无奈天命如此,寿数难长,恐怕其后大符数十年动荡是少不了的了。
普渡寺的后院修得极是简朴,几排矮小的厢房,一棵遮天蔽日的菩提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隐隐又透着股古朴的气息,那种千帆过尽的淡然,是其余打着古寺名头敛财的寺庙所不及的。
玄邺大师慈眉善目,白眉过耳,阿令看得很是稀奇,一直努力去拉他的眉毛,被庄昭拉住了。
“娘,去玩。”阿令不乐意地指指外头,明明说好带她出来玩的,光坐在这有什么意思呀。
玄邺哈哈笑道,“稚子天性,应该的。应声”他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那个叫应生的小和尚立马就出现在了门口,低眉顺眼地道:“徒儿在。”
“你带这位小施主去后山那片枫叶林玩吧。”
应生怔了怔,“可是徒儿今日的功课还没……”
“不妨,去吧。”他慈祥地摸了摸阿令的头,用眼神示意应生过来抱她。
应生低低应了声,抱起阿令往外头走。
阿令高兴地叫了声,趴在他肩上和庄昭挥挥手,然后就把身子转过去了。
庄昭拿起桌上的茶具,沏了杯茶递给玄邺大师,然后是皇帝,最后才是自己。
玄邺大师看着杯里的茶,慢慢道:“封施主当年初生,先太子早逝,张后心忧施主安危,前来普渡寺求法。可老衲早就有言在先,一草一木,乾坤定数,轻易更改不得。张后不信,苦苦哀求,老衲只得让她去寻一个与你同月同日生的人来替你挡灾。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
庄昭手一抖,又听他道:“其实挡灾改命一说,纯属杜撰,无非是为了安她之心。老朽不过一介凡人,能窥得一二天机,已属难得,又如何能更改。”
“大师的意思,我明白。”皇帝闻着幽幽檀香,心静无波,沉然问道:“不知大师可否告知,朕尚有几年余力?”
玄邺大师悲悯地比了个三。
只有三年。
庄昭手里的茶杯叮当落地,滴溜溜地打了个转,茶水洒了一地。
“果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她颤声问道。
玄邺大师摇了摇头。
皇帝捏了捏庄昭的肩,让她镇定下来,又对玄邺大师道:“叨扰大师了,朕心里已有成算,谢大师告知。”
玄邺大师低着头只是叹气,听着皇帝和庄昭双双走远,才抬起头来。
那一只掉落的茶杯孤零零立在地上,寓意昭然。
独木难支。
可惜啊。
庄昭走出后院,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
自从他病以来,她哭得次数越来越多,皇帝心里也有几分不落忍。
若是可以的话,他又何尝愿意离她而去。
万幸的是,还有三年。
“总算出宫一趟,咱们也去后山看看吧。”他牵着她的手,眼里万分珍爱。
后山景致空灵,泉水汀泠,鸟鸣山幽。更妙的是云雾缭绕,恍若仙境。踏身其中,只觉俗尘一洗,铅华尽褪。
连庄昭都觉得心情平复了很多,幽幽道:“这样的景致,也算难得了。”
“应生哥哥,这个我也要!”阿令稚嫩的声音乍然响起,皇帝和庄昭对望一眼,双双笑了一笑。
这个女儿,真是一点都没被意境感染到。
阿令兴致勃勃地让应生替她采花,她还记得答应阿巽的话,要给他带花回去。
应生手里拿了一捧花,无奈道:“拿不下了,这些够了吧?”
阿令很喜欢这个新认的应生哥哥,她点点头,不忘讨好地亲了一下应生,“谢谢应生哥哥。”
应生有些害羞,可对方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他也不好扯什么男女有别,只得佯装无事。
皇帝看见了,微有些酸,“不过采了几朵花罢了,有什么好谢的。真是女生外向。”
庄昭见他神情哀怨,不由笑道:“阿令才几岁,扯得到什么女生外向。”
阿令瞥见两人,连忙挥手,“爹,娘,我在这里。”
应生微微有些忐忑,刚才那一幕,阿令年幼无心,他却已晓人事,这下还被她爹娘撞个正着。
他忙道:“小僧还有功课未完,小施主就交还二位。小僧先告退了。”
他难得落荒而逃,阿令看着他的背影,豁开嘴笑得高兴。
*
自从知道寿数之后,皇帝安排起后事来,可以称得上是“井井有条”。
他留给阿巽的,是一片大好河山。
北夷元气大伤,没个十年八年,恢复不了元气。
藩王们又都老老实实,不会有当年齐王之流。
只要太子不是太过分,当个守成的君主还是绰绰有余的。
有一日皇帝兴冲冲拉着她出去,她还以为又是去哪个山水绝佳处游玩呢。
没想到他带她去的,是他的陵寝。
从他即位那年开始修建,修到如今才刚刚竣工,这还是他修得简朴的缘故,否则只怕他大行,陵寝还没建好呢。
他道:“朕让他们在主墓旁空了一个位置。等你百年之后,和朕一起葬在这里,咱们再也不分开。”
她搂着他精瘦的腰,说好,“黄泉幽冥,我又怕黑,你一定要等着我一起走。”
皇帝笑弯了眼,带着几分得逞的张扬。
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下去,可在儿女们面前,仍旧装得没事人儿一样。
阿巽照样怕他,阿令照样黏她。
他和她之间,照样是风月情浓。
画眉日久,不觉情深。
三年,有时候就是眨眼一瞬。
直到他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她才猛然发觉,原来已经到了时日。
“去请几位大人和太子过来。”他颇有几分解脱意味地靠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庄昭。
亲眼看着自己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还能保持这份镇定,他确实当得起君王这个称号。
请来的三位,都是太子的授业老师,也都是熟人。
一位太傅兼内阁阁老谢安,其余两位分别是梁御和徐阁老。
分别代表着帝王心腹,新贵和老牌世家。
“儿臣给父皇请安,几位师傅有礼。”太子恭敬地行礼。
他眉目之间越发像皇帝了,举手投足间带着天家独有的尊贵。
到底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人,气度上还是不输的。
皇帝点了点头,费力地坐直了身子,招他过来,问道:“太子还记得父皇跟你说过的话吗?倘若父皇有一天走了,你得替父皇孝敬你母妃,照顾你妹妹,要替万民谋福祉,还记得吗?”
太子郑重道:“儿臣记得。父皇,你……要走了吗?”他眼里流露出不舍。
说得再多,也只不过是生搬硬套。
他连生死都未能体会,如何能体会到为君之道?
皇帝有些失望地别过头,看向那三个人,“你们是朕托孤之人,是能臣也是帝师,大符的江山,朕相当于是交到你们手里。切不可辜负朕之所托。”
这托孤大臣,当好了,是忠心昭昭。
当不好,就是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来污名缠身,受万人唾弃。
徐阁老垂泪应是,指天画地地,言语之间恨不能捧心发誓。
皇帝虚虚一笑,“朕既然选定你们三人,必然是信得过你们的。”他看向一旁专注看着他的庄昭,眼里情意万千,气若游丝道:“最后一件事,翊坤宫贵妃是太子养母,将来太子即位,她当为太后。尔等明白?”
庄昭扑在他膝上,低低哭了起来。
三位对视一眼,俯首称是。
天启六年,上崩,晓谕四海,传位于皇长子封彻。
彻即位,追谥先帝为明帝,谨遵养母温敏贵妃庄氏为太后,荣昌公主为荣昌大长公主。
内阁首辅谢安曾请太后垂帘,后不诺。
如是三次,后曰:“女流之辈,既无治国之才,又无识人之能,不敢擅专,唯太子年幼,以未亡之身,替掌宝印玉玺,凡须御旨者,可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