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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七月初七,是钦天监为元春定下的省亲之日。
那日乃是乞巧节,竟十分赶巧的。赫连扣另赐鸾驾半副,着半里外荣迎,却是大观园环绕非清出三五里地不可,又兼了贾府惯来骄奢跋扈,十分不忌这些,此个好日子,竟是空了半城。
京中天热,林黛玉身子羸弱,半点经不起折腾,竟是连天气变化也万般敏感,故林府内冰盆取用却是一贯紧着她来,林如海贾环却也不是那般奢侈之人,时常在她的流荇阁歇脚,府内人少且口严,多是扬州携来的亲信,并未有多的留言传出。
这日晚间,林黛玉正用过晚膳,贾环却拎了一壶梅子酒并一篮鲜杏儿来了。
“恁热的日子,你竟巴巴儿地往这赶,若是莲香那蹄子知道了,少不得又要编排我两句。”黛玉见了他,嘴上倒是埋怨,一面却又急急地命紫鹃取了冰好的帕子与脸盆来,惹得一众小丫头调笑不已。
贾环抿嘴笑道:“姐姐这是要赶我走不成?难为我从葛蕈处讨来了前年的梅子酒,清甜爽利,又不伤身,太医令倒是许了你可饮三杯的。”
林黛玉凤眸微亮,伸手嗔道:“你这黑心肝的,明知我馋得厉害,也不快快地拿来。”
贾环遂把酒递给了一边的雪雁,瞧着林黛玉这般毫无做作的女儿娇态,心中是十分欢喜的。
比不得原著中林黛玉病弱西子胜三分,如今的林妹妹虽约略有些苍白,却已是大好了的,按着太医令的方子将将地养了半年,终于袪了病气,如今却是在拔毒了,故而颇为忌口,千百种不能吃的碰的,便是世外仙姝也难免一二牵记。
况那葛蕈酿酒手艺却是天下无双,她又在贾环面前惯了的,因才有了这般自然的随意小性儿之姿。
梅子酒稍甜,那篮鲜杏儿却是贾环从姚无双处偷摘来的,颇有些酸意,两者同桌,倒也相得益彰,连饱食了的林黛玉也不免贪口多吃了几枚。
林黛玉倾壶为贾环斟了一杯酒,言笑晏晏,眉目不胜,如诗如画:“今儿是乞巧节,你竟不曾有相好的同约出去玩一遭?”
贾环吃笑,摇首不语。
他倒是有相好的,心里又常常念着,可又哪里撇得下家国两事,单单陪他一人?
林黛玉见他面有难色,便也岔过不提,只说道:“今日燕丝回来还与我抱怨,说是贾府禁了半城只为迎娘娘省亲,却害了人多挤在一处,本作了打算出去玩的竟是十分扫兴!”
贾环摩挲着酒杯,眼里几番嘲讽:“这可不止。贾妃乘坐的乃是半副鸾驾,堪比皇后出行,所过之处皆门窗严闭、行人未有,恐惊扰其主。实在是天大的威严荣宠,且不说那京都百姓民怨沸腾,后宫诸美又哪个不时时留心,暗暗咬牙?”
黛玉拿杏的素手微微一顿,颇有些惊疑不定:“你这话竟是说那位是存了心要害她么?”
贾环一口饮下淡赭色酒液,一线水色沿着薄唇淌下,显出粼粼润泽,少年嗓音曼妙清越,却是低吟:“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黛玉听着,竟不免落了满耳悲凉惨淡,分明是满目疮痍上盖了锦绣绫罗,徒作一时好颜色,想到那府中百十娇美鲜灵的女子,轻启檀口,略略长叹。
时至夜中,贾环正与林黛玉一处论着策题,紫鹃却拖着一个方木盘子进了来,脸色端的是不甚好看,像是十分羞恼的。
林黛玉见了,蹙眉道:“好生的日子,你且才出去一会儿,怎么竟一副倒霉相?”
紫鹃把那盘子放下,眼见着里头装的却不是寻常吃食茶水,竟是薄薄一张洒金生宣,上题四五处雅素地名儿,隐约有丝龙涎香气,贵重悠远,贾环神色陡然有异。
“贾府来的?”
紫鹃讶然地瞥他一眼,心中只道环哥儿好生聪慧,面上含着半分怒意半分恨色:“可不是!那李贵巴巴儿地来了,说甚贵妃如今在府中使人为省亲别墅各题一匾一诗,长听闻小姐您才高八斗、旷世诗才,若今儿不得一见,不免万分遗憾。况那二爷也可心惦记着,倒要小姐在贵妃跟前儿露个脸,得些赏赐,好在不在姐妹间落了下乘!我听这话,没白的气人。他们倒明里暗里要为您长脸子呢,可咱家老爷铁板钉钉地阁老,竟是比不得他宁荣府尊贵的!”
贾环见这丫头颇为愤慨,抚着那宣纸摇了摇头:“贵妃有此想法倒是不足为奇,恐我那哥哥也是一片真心,只可惜想法固然不错,实则却是招了嫌的。姐姐一贯七窍玲珑,依你看,当如何应对?”
黛玉抱臂冷笑,她如今对贾府已早不存着丁点儿念想了。
且不提那王夫人千种轻贱万般阴私,更有那宝玉少不更事,所谓无知是福,换做另一法子,无知却也是十分的伤人利器!过去的林妹妹叫他伤透了心、粉碎了情,险些连个薄命身子也陪将进去,哪里还不够?怎么还不够!
将心比心,林黛玉也实非那庙上供着的泥塑娃娃,心中有情自有伤,有喜更有怒,越发瞧得透彻后,此前种种濡慕痴恋尽皆散去,唯余的也不过是对贾府的怨、恨级稍许同情!
“贵妃有令,小女子自然无所不应,否则明儿倒要白白地叫人说了小性儿,坏我闺誉!”
最重要的是现今她与林如海身份不同,一则待嫁之身一则入阁重臣,京中正值风吹草动之际,她断断不能使人拿了林府把柄!
贾环见女孩儿伏案誊写,眼中却是有些怜惜。晃了晃杯中涟漪酒水,嘴角翘起一丝弧度,冷笑将满未满。
且说那大观园迎了贾元春,正是阖家欢聚,四世同堂。
老太太王夫人并一众丫鬟婆子面上都挂了十足喜气,因厅中坐了男眷,元春便垂帘行参等事。
待贾政等说过了,又将男客赶将出去,独留宝玉一个于厅内,只因他与元春同养在老太太膝下,元春待他素来亲好,如姐如母,况他如今也是年少,并无大碍,故作如此安排。
那贾元春出得帘来,戴一顶双凤翊龙冠,二珠翠凤,皆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等,三博鬓摇摇欲坠,着明黄大衫霞帔,内衬正红缘襈裙,另有金玉饰物无数,端的是贵气盈然,彩绣煌煌。
王夫人见了,惊喜之余,心头却是升起几分妄念来。
如今帝后不和已不算新鲜事儿,但凡在京里有些耳目的早早便听闻了。
文学礼长子即那礼部右侍郎文德因贪污受贿之罪于乾清宫廷杖五十,一身皮子打得血肉淋漓惨不忍睹,如今还在家将养着,若非牵念着文学礼劳苦功高,这满门恐都逃不过去。文家势弱,本就不讨帝王欢心的文荥地位自然岌岌可危,若非有身为舅母的陈皇太后护着,只怕这凤印早易了主!
贾元春在这紧要关头承了圣恩加封贤德妃,回来且使的是半副鸾驾,更有通身凤冠霞帔,少不得使人多想多猜!
荣宁一脉出了个贵妃便是祖上冒青烟荫蔽五族了,若是出了个皇后......
王夫人眯起了眼,见元春与老太太亲近寒暄,却将她这个亲老娘掠了去,恨得死死拧紧了帕子,心中暗暗有了决断此揭过不提。
不过片刻,使迎、探、惜、宝玉、宝钗等题的诗倒有了眉目,元春一一看过,冲宝玉夸道:“果然进益了,稍有不足之处却也不打紧。你如今还小,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消多读两本书多识几个人想来也够了。”
又召宝钗上前来,喜盈盈握住她手,轻拍道:“薛妹妹果然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我瞧着倒真真儿喜欢的,闻得你要上京选秀,若哪日进宫与我为伴,必然是不会寂寞了的!”
宝钗神色微微一僵,继而不动声色笑道:“草民驽钝之资能得贵妃青眼实乃荣幸之至。草民妄言,与贵妃也是一见如故,心中十分钦慕,若是能常伴左右,不过做个端茶递水的粗使丫鬟我心中也是愿意得很,只贵妃不嫌我笨手笨脚便是了。”
元春眼底略略一闪,放开了她的手,轻笑道:“妹妹过谦了——”
“林府林大姑娘诗稿到!”
门外一声唱喏,站在门口的宝玉眸中顿亮,不待元春发话便急急推开了门,招呼道:“你个饶舌的,还不快快地进来,也使我们瞧瞧林妹妹的好文采!”
李贵刚跨进门槛,宝玉却又忍将不住夺了那诗稿,稀罕宝贝地不知该捧该拢,越发想着那女孩儿清雅面貌超逸举止,眼中竟有些湿意。
元春皱了皱眉,柔笑道:“好弟弟,怎地,倒还比你通灵宝玉贵重了的?也不呈上来我看看,好不辜负了你这般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