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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入春,不想今年天气怪的紧,如今二月了,外头还在下雪珠子。大观园是为贵妃省亲而建,宁荣二府为了天家体面,自是怎么奢华怎么来。奇山异石,奇花异草,只要能弄到手的,倾全家之力都搁园子里了。因此,便是此时,园子里的景致还是可看的。
站在大观园牌楼面前,林黛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脑海里闪出四个大字:琼楼玉宇!
怪道没钱了!一个牌楼就折腾成这样,里头不知怎么稀罕呢!惯性地在心里掰着手指头划算。她在荣府住的那几年,闲着没事时就算过荣府的日常开支与年结年收之类,已现“盛极而衰”之兆。所谓“外头体面心里苦”,不过一个空架子罢了!
现在又折腾出这么一宗,呵!难怪姐妹们来家里顽笑时看着她屋里的东西会忍不住羡慕了。
此时出嫁女,自有娘家随带之嫁妆,有子女的都留给子女,儿娶女嫁,都从这里头出。林家几代单传,代代家中只有一子,没有女儿降生,贾敏又只留了黛玉一个,几代内院女主人的嫁妆,和在一起,自然可观。
女儿要娇养,陈氏又是个喜好收拾的。林黛玉屋子里的全是好东西,里头不止有贾敏的旧东西,还有陈氏从自己私库中拿出来的,三春条件再好,可女儿一多,除了特别出挑的,其他的自然不稀罕了。
惜春虽是宁府嫡女,可如今住在荣府,和迎、探二春都住在王夫人正院的东厢房里,三个姑娘挤一个院子,地方有限,王夫人面上慈和,可哪家主妇会真心疼爱庶女?不过按例给三春规制,面上一视同仁罢了。
一进了园子,众人集体舒了口气。连一贯清冷的惜春小盆友的小脸上都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关二姑娘拉着庶姐的手兴奋地左瞧瞧右看看,小手一会儿指指这个,一会儿点点那个,时不时嘴里嘣些,“真好看”“这个我喜欢”“姐姐我要”之类的童言童语,关大姑娘一脸温柔,嘴上却道:“现在花儿开得还不艳呢,要是摘了,就不好看了,咱们就赏不着了,那该多无趣呀?等天儿好了,再有开得好花,姐姐叫人摘了给你戴,现在不动它,啊?”
小姑娘皱着小鼻子扁扁嘴,“那,等花儿开了,我要摘好多好多,咱们家都见不着这些好看的。”
探春见了笑道:“不过朵花儿,有什么打紧。”一面说,一面命侍书掐了一朵递过去,又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刚才不曾注意,现今儿又多了三个姊妹,只不知姐妹们唤什么?”两位姑奶奶一回来就闹了一遭儿,才刚姐妹厮见时,个个紧着心呢,哪有记着这些。
“我们两家这一辈都是水字辈。我叫郑漪,涟漪的漪。关姐姐叫澜,关妹妹嘛,叫沅。”郑氏小姑娘看了看三春宝钗,忙开口分说。
“源?众水始出为百源,这名儿好!”薛宝钗看了看关氏姐妹抿着嘴笑。
“不是那个,是‘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关澜解释了一句,又互问名字,正欲开口,一个不和谐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好哇,可逮着了。你们作诗也不等我。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不是旁人,正是荣府之凤凰蛋贾宝玉是也。
瞧见一陌生男子,关澜脸色一变,急急拉过庶妹和表妹郑漪,侧过身子躲了。一只手还盖着妹妹的眼睛不叫小姑娘混看。她已经订了人家了,哪里还见得外男。若不是要拜访外家长辈,这会子也在屋里做针线了,哪里见得着外人。妹妹也将十岁了,若叫母亲知道,好一顿仔细呢!
宝钗没想到此处,探、惜更没这样心思。一见着新的姐姐妹妹就容易人来疯的贾宝玉显然也没啥眼力劲儿,自顾自地想上前拉衣裳:“好姐姐,你也理我一理儿。”
迎春自从被打上“可出售”的标签,就被邢夫人拘了起来做出嫁用的针线。宝玉见不过二姐姐所谓的“吃苦受罪”,闹了几回,被邢夫人借口迎春献上的衣裳上的绣线扎伤了手腕,要好生教导针线给挡了回去,顺道拿一同过去的薛宝钗刺了一回。
邢夫人的嘴说起人来若是不顾脸面能把人刺死,整个荣府的大小主子见着这位混不吝的就想躲,薛宝钗自然不例外。因此除开林黛玉或史湘云过来,迎春会露个面,平时就像在府里消失了似的,比之前还要隐形。
邢夫人深怕贾母或王夫人把迎春拉着做了往上爬的梯子,自己捡不着好。因而瞒着宁荣府的人着急忙慌地给庶女找婆家,同时派王善宝家的不停在迎春耳旁吹风,什么待嫁之女禁忌一百条啦之类的,首要就是“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几个字。到底是长房大妇,占着正统,手下又有陪房,多少有点办事的人手。大房二房的不和,刚好给了其机会把消息捂得死死。可瞒的了其他人,小姑娘的嫁妆可还得自己动手,迎春再脸红害臊,也知道自己到了年纪,可以说亲事了。虽扭捏,到底乖乖听了不少故事。
因此,眼下,二木头迎春是最先发觉的。一手拿着绢子捂着嘴笑,一面不着痕迹地把贾宝玉挤开,对着惜春笑道:“这人可是傻了?也不知是谁,平日里总念叨着‘林姐姐’长、‘林姐姐’短的。怎么这会子,见了你林姐姐,又只顾笑,不说话了?你不是还有东西要给你林姐姐?”
宁荣二府的人都知道,若说林姑娘和谁最好,唯四小姐惜春耳,再不出旁人。两人好的就差连体似的,为此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嚼舌“正经亲外家的不亲,亲起外四路家的小姐了”又有知道嫡庶的道“都是嫡女,自然好。谁家姑娘会不亲人家嫡的,亲庶出的,只怨咱们府里的两位都是姨娘肚子里出来的罢了”。
林黛玉捏捏惜春的小脸笑道:“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先别拿,不说还忘了,上回子你嫂子给你的那块压裙角的莲叶佩呢?我见了你那个,想着打个络子你配。偏一时想不到好花样子,就没动。前儿偶然间读诗的时候,看着一句‘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的句子,觉得雅的紧,很是称你的佩呢,做了个双鱼的来。你瞧,我怕混忘了,还放在荷包里呢!”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个素色荷包,打了开来,果然里头有一个浅蓝色双鱼的络子。
惜春一手接了,甜甜地笑:“不枉我和你好。对了,林表弟在家可好?每回子我们去你家,他总在睡,也不理我一理儿。喏,我听入画说,小孩子睡觉总念着吃,故而流的满脸口水,特特问了奶娘,要了样子,做了个围兜呢!”边说话边顺势挽着林黛玉的胳膊,往其肩上一倚,又道,“我也怕顽的兴头了,给混忘了,就叫入画给了紫娟姐姐了。”
惜春是宁荣二府最小的女孩子,也是嫡系子孙中最年幼的。偏她性子又孤僻,一般人连话也不大多,与迎、探二春年龄相差一大截,宝玉虽好,又是个男孩子。长辈们眼睛都黏在贾宝玉身上了,仅有的几点关注,也叫出挑的探春得了去,因此小姑娘一直在热闹的荣府中孤独着。不想那日林家小哥儿满月,贾母等人带着三春不请自到。小姑娘一见着香香软软的小包子心里就爱的紧,只觉得世上再没比这更得心的了。至此,内心一股子“弟控”属性就一直暴涨着,怎么也压不住,满腔满腹所谓“姐爱”无法消散,全投到小包子身上了。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位才是林家小哥儿的亲姐姐呢!为此,赵姨娘贾环背地里没少醋,亲姐姐还不如外表姐呢!很是上了探春一番眼药,给了好大难堪,宝玉也难逃一劫。
林黛玉刮刮惜春的小鼻子,笑了笑:“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正要说“你不敢谁还敢呢。”不妨话未出口,那边贾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
一众人一行走,一路说,很快就到了探春住的秋爽斋。李纨率先进了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元宵,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郑漪一面打量秋爽斋的陈设摆件一面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三姐姐这里到不像是卧室,竟是个书房了。”
众人听了,都说好。李纨自称“稻香老农”,探春原欲唤“秋爽居士”,贾宝玉觉着不雅,且又瘰赘,秋爽斋这里梧桐芭蕉尽有,便提议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
探春想了想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
薛宝钗原住蘅芜苑,便自称“蘅芜君”,迎春、惜春各依住所,名:“菱洲”“藕榭”。只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依旧无号。
薛宝钗有心拿贾宝玉取笑,故道:“宝兄弟的号再不用想,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李纨觉得‘绛洞花主’更符合贾宝玉平日追求,最后几个人讨论来讨论去,拍板“还是怡红公子最佳”。
贾宝玉听闻也不恼,自在乐呵。关澜直言不会作诗,关沅还小,更不会;郑漪自言百花之中最爱水仙,也顺势取了个雅号“凌波”,最后,就剩下林黛玉一人无号。偏林黛玉素来在诗词上不甚上心,因而随口道:“我自来在此处不甚上心,一时也想不到,你们既替‘怡红公子’取了雅号,顺便替我也想一想吧。”一时众人又开动脑筋想了起来。
探春心想:*馆原是老太太留给林姐姐的,里头又有几杆竹子,甚是清幽雅致。想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馆又是留与她住的,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妃子',再没比这更合适的了。
想罢,刚要张口,说自己替林姐姐想了个雅号名“*妃子”,却听郑漪念道:“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
“三姐姐,这是你写的么?你字真好。都说字如其人,三姐姐长得爽朗大气,连字也不俗,叫人羡的紧。只是既要起社,那推谁作社长,咱们姊妹众多,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若不如此,也无趣了。”
探春抬头瞧了瞧,笑道:“这原是我起的帖子,不巧写的时候手抖了下,坏了字了,故而弃了。原要丢了,不想一时又忘了。”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拿起纸张,顺手扯了,“不过胡写几个字,哪里有什么好看的。你才来,不曾见过宝姐姐的字呢,那才端方大气,我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快别打趣我了,怪臊的!”
宝玉看了看探春一屋子书本、笔墨纸砚,虽比别处宽敞些,到底人一多,就显得挤了,也不大自在便宜,遂道:“这里狭小,不如别处宽敞,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那里地方大,且是自然风光,最是写诗之处。”
李纨笑着拍了贾宝玉一下:“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
自进了秋爽斋,一直沉默的薛宝钗终于开口:“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
探春道:“若只管会的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
宝钗点头:“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
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眼睛暗了暗,复扬起脸,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来管起我来了。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
迎春道:“原说是海棠花开的好,才想着作诗顽,只是现今儿都还未赏,先倒作诗来了。”宝钗道:“不过是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关沅耳闻得众人如此说,仰着小脸好奇地问道:“姐姐们说写海棠,怎么,外头还下着雪呢,就开了海棠了么?海棠也有冬天开花儿的么?”
关澜摸着妹妹的小脸,打趣:“妹妹忘了,书上说,海棠又称‘花中神仙’,既是‘神仙’,自然开得了花儿了?”
“真的吗?不是说神仙没孩子吗?怎么还有果子!”
薛宝钗看着小姑娘嫩嫩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珠子,一时玩心大起,摸摸小姑娘的头,笑道:“前朝《群芳谱》中有记载着‘海棠四品’,便是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和木瓜海棠四种。除却‘花中神仙’这一俗称,又有‘花贵妃’、‘花尊贵’等称号,木本海棠花基本上都是在春季开的;草本的是秋海棠,也有春夏秋三季开花的。各色海棠花期也不竟相同。这会子开的,便是最早的了… … ”
薛宝钗一阵掉书袋,不料关沅小姑娘不领情,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又没问你,只你知道得多。姐姐,原先你给我读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是不是说的就是海棠?海棠香吗?”
薛宝钗顿觉脸上讪讪的,拿帕子压着嘴,再不说话。关澜尴尬地看了看薛宝钗并三春、李纨,抱歉地笑了笑,嘴上还在给妹妹解惑;“沅儿真聪明。那是苏东坡写的诗呢!姐姐没见过海棠,只是听人说白海棠无味,其他的,就不清楚了。这春日里,花儿里头有好多小虫子,会钻人鼻孔里,直打喷嚏呢!等下若是有,咱们叫小丫头闻闻看,好不好?”
关沅听说白海棠无味,心想:不知其他的是什么样,待我见了,细细闻一闻就知道了。不想庶姐说有小虫子,会钻鼻子,立马打消了心思,乖乖地点头。想想不甘心,又说:“若是香,我要摘一朵。三姐姐好不好,好不好?”
一面说,一面挣开了关澜的手,直拉着探春的手摇晃。小丫头人小,手劲却不小,探春被摇的脑壳儿晃,撑不住头晕,只好道:“好,好。就一朵,多了怕招小虫子呢!”
她也看出来了,小姑娘喜欢花儿朵儿,但是怕小虫子。心里也暗暗羡慕:唯有父母心头肉掌中宝,才会娇养成这般吧!不拘说什么,上头的姐姐都百般护持着。又想起自己也是次女,感怀身世起来:可是嫡庶二字,最是磨人。世人多有“宁愿小门之嫡,不求高门之庶”的,纵使心里百般要强,奈何庶弟无能,生母又不争气,哪里有关姐姐好命。嫡母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便是为了照顾亲女,到底也是带出带进的,也算尽了。
探春哪里知道,关澜表面风光内里的苦。若不是她生母早逝,且嫡母一直一心求女,哪有如今这般境地。若非父亲生前为了入京为官,且为嫡子铺路,特意将她嫁至京兆,此次入京,哪有自己随行之地呢!只是不曾想父亲竟死在了任上,亏得父亲临死前上书“乞骸骨”,入了圣人的眼,不然,此刻,哪有机会和公府女一处说笑!
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庶有庶的苦,嫡有嫡的难处。
作者有话要说:好嘛,看了少红版“红楼”,我头一回见到有人对着白海棠闻香的!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