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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元30年农历三月十五日,草长莺飞,天气清朗。夹答列晓这一天是苏州府衙官办的一场花王赛的日子。

    要说起“花王”,就不得不说,苏州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当世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战乱迭起,武术、兵器、造船乃至火药,都得到长足的发展,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身家性命安全,其次就是吃饱穿暖。再来选几个青楼的花魁,每日歌舞斗艳,就算得上是难得“浪漫”。

    苏州却不同。

    苏州在当年的三王争天下时,就是乱世的奇景。当时三王之一张世峰,就盘踞在苏州,不论外面怎样腥风血雨,此处依然充满斗酒诗篇,每年都有“文曲庙会”、“茶王”、“花王”……等等不胜枚举的玩意,就像乱世一朵奇葩,迎风绽放。

    何以苏州能够如此特立独行?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胜者为王败者寇,当朝天子出于种种考虑,涂改青史也是常事,本来的真相,又有几人知晓?

    花王赛事因为皇帝对苏州的苛刻报复,一度停止了二十五年。近年才又放开管制,重新举办起来。

    今年的花王大赛,和往年不同。因为多了两个不同寻常的人。

    一个是新近名声噪响的项家小媳妇也参与,倾城美人,出现在百花盛宴,岂能错过?

    另一个则是今年的主审官员,并非知府胡一图大人,据说是特派的八府巡按,督促江南八省的春粮、丁保,背景来头十分厉害。具体什么来头,却谁也说不清。

    ——

    一大早,望月楼歌舞停罢,百步之遥的水镜台坐落在十亩荷花池畔,沿岸杨柳依依,水中荷叶新碧。

    九曲廊桥蜿蜒,连接着池中央一个八角翠翅亭,亭四周伸出八个汉白玉凤嘴,潺潺喷着流水——今年的花王之最,作品将会摆上这个八角亭的琥珀圆桌。

    水镜台上首,知府胡一图还没上席,只有下边几个县乡的小吏,神色紧张的频频往扶梯上张望。

    当地最负盛名的梨香班在台前唱杂剧,唱的是“梧桐雨”。

    百姓们早就围在了水镜台四周。

    一些官太太、富贵士绅带着家眷,坐在前侧方的观景亭外,喝茶看戏。胡一图的夫人、儿媳就在里头,钱多多和沈芸也坐在她们旁边。

    胡杨氏今天特别高兴。

    她高兴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借今天的机会,自家老爷若讨得八府巡按大人的欢心,升迁指日可待。另一个原因就是冷知秋的参与,很有可能让花寡妇今年铩羽而归,那*和胡一图苟且,只要逮到机会,她当然要落井下石,叫那花寡妇从此在苏州混不下去!

    冷景易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要参与其中,就让学生胡登科自行看书,他挤到前面,皱眉等待项沈氏和女儿出现。如此大出风头的盛事,他可一点也不乐意,就怕女儿招惹上麻烦。

    不料胡杨氏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卓尔风姿的冷景易。“咦,冷家兄弟也来了!”

    冷景易很想装作没听见。

    “冷兄弟来这里坐吧,知秋她今儿要拿绝活出来呢!”胡杨氏坚持邀请。

    她这一喊,钱多多和沈芸忍不住扭头去看,冷景易脸色沉肃,背负着手道:“冷某乃一介罪官,站着便好。”

    胡杨氏讨了个没趣,回头对沈芸咕哝:“这姓冷的学问是好,就是脾气太硬,我家登科学他肚子里的文章还成,若学了他三分脾气,将来就不好做官了。”

    这胡杨氏总把她儿子挂在嘴边,不论是埋怨还是夸奖,都是满满的优越幸福感。

    沈芸淡淡一笑,想起自己的傻儿子,强忍着郁闷回应胡杨氏:“脾气总是随父母的,怎么会学师傅?放心吧。”

    钱多多却道:“这姓冷的长得倒是不比项文龙差,难怪生出那么俊的女儿。”

    胡杨氏会心一笑。

    沈芸捧起茶杯喝,眼底冰凉。

    其实项文龙也在附近。他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山人海的集会,这一点脾气和冷知秋是一模一样的。要不是妻子和儿媳妇要参与大赛,他是死也不会来这场合。他就站在最角落的一棵杨柳树下,远远看着水镜台,当然也看到了亲家公冷景易卓立于人群中的后脑勺。

    同样是文士出身,他就不如冷景易那么硬骨头、敢冲敢闯。说来好笑,从脾气上来看,冷知秋倒像是他的女儿,项宝贵倒有几分像冷景易的儿子。莫非,这也是交错的缘分?

    那边台前的“梧桐雨”刚唱罢,人们还没从“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美艳中回过神来,就听铜锣敲了三遍,琴声袅袅响起,一辆花车慢慢被抬出来,车上坐着一个不言而媚的女子,悠然弹奏古曲,一袭白裙,葱绿轻纱,纤指蔻丹娇艳得醒目。

    “哇!玉仙儿!”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声惊喜的呼喊。

    “了不得呀了不得,今年连玉仙儿都亲自献艺,真是不虚此行!”

    “一会儿还有争奇斗艳的好戏,就看那项家小媳妇比这玉仙儿到底谁更胜一筹。”

    “据说项家小媳妇长得是好,但才艺未必如玉仙儿。”

    “哦?哎呀,女人要才艺何用?长得好就是最要紧的!”

    ……

    议论声一浪又一浪,嗡嗡嗡的,也掩盖不了玉仙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琤瑽琴音。

    一片热闹进行得如火如荼,开始有人催着喊:“开始啦,快开始啦!叫花匠们出来吧!”

    花匠们没出来,知府胡一图大人倒是来了,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每走一步,就回头“请”一下身后的男子,“大人请这边……大人请上座……”

    那男子面色微白,五官很特别,眉宇疏朗带着贵气,下颚却削尖,又不像厚福之人,透着股阴柔的俊美。在其暗红的素锦直缀上,左右镶了两颗龙眼般大小的明珠,异光浮动,两绺青丝垂挂在胸前,羽冠长衫,广袖流绦。

    这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张扬,浑然不把天地他人放在眼里的睥睨。

    一众大小官员慌忙离座跪迎。

    此人神色极度冰冷,也不作反应,便径直坐在最上首中央,像一尊没有丝毫感情的雕塑。

    人群中,冷景易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握紧。

    那是文王!文王朱鄯!

    冷景易还不知道宫中的变化,只是猜测皇帝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至于最有可能继位的成王与文王,最终谁能赢得这江山万里,他一直是偏向成王的。

    然而,在老皇帝病危的紧急关头,文王领了八府巡按的重要职衔,微服秘密下访,督促江南八省的粮草丁保,这不可谓不让人深思。

    “成王近来怎样了……”冷景易暗暗皱眉担心。

    正在心里盘算,却听胡一图高声宣布苏州花王大赛开幕。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参赛的还没出来,一些卖花的小贩先借机发财,挤在各处兜售一些不值钱的小花,一时香气扑鼻,五颜六色的粉瓣扬起,落英如尘。

    花匠们按着抽签的顺序,一个个登上水镜台,捧着花盆绕台半周,再步下台南面的石阶,将花盆放在各自的投钱木箱后。

    花农大多数是男性,老中青齐全,可惜,观者寥寥,除了个把长得端正的年轻男花匠还有人欢呼,其他人走过,人群都是沉默。谁爱看臭男人?

    这和现代的明星选秀是一个道理,偶像派总是更受人欢迎,实力派只能默默耕耘。

    一边观景亭中,缓缓拨动琴弦的玉仙儿双眸不时看向不远处端坐上方的文王朱鄯,脸带妖媚动人的微笑,琴音很平静,但美人的手指甲内侧却有银光闪过,带着森冷的寒气。

    朱鄯感觉到那目光,冷冷瞥过去,连看也不看一眼胡一图,只问:“那边观景亭中弹琴的,是什么人?”

    胡一图赶忙陪着笑殷勤道:“那是本地的名妓,叫做玉仙儿,是望月楼的花魁姑娘。大人要叫她过来作陪么?”

    这原本是个溜须拍马的好机会,孰料——

    朱鄯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把手里的茶盏“啪”一声摔在台上,碎得瓷片飞溅。夹答列晓

    这一摔,吓得刚上台的一个花匠手一抖,花盆也跟着摔在台上,碎裂开,花株倒塌,被黑泥染污,狼狈不堪。那花匠魂不附体,慌忙跪倒。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小人不是故意的……”

    胡一图也吓得脸色惨白发绿,他似乎说错话了?眼珠随着脑子飞快的转,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听说文王寡情洁癖,不近女色,自己怎么可以稀里糊涂向他推销一个烟花女子?该死啊该死!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拿那个摔了花盆的倒霉花匠开刀。

    “大胆刁民,竟敢扰了贵人雅兴,来人,将他拖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朱鄯眯起眼冷哼。

    这一声“哼”意义偏向不友善,胡一图又是吓得不轻。

    随着倒霉花匠被拉下水镜台,与之擦肩而过上台来的正是冷知秋。

    “哎哟……冤枉……小人不是故意的……”那花匠在被推搡拖走的时候,还在大声叫唤。

    冷知秋捧着“月光白”,花叶顶端几乎盖过了她的额头,她低着头看脚下的路,小心的避开前人留下的碎花盆,停驻了一下,回头看看那被拖走的倒霉花匠。

    那花匠也正回头看她,一触及她的面容目光,花匠傻了一下,也忘了叫唤,就那么木呆呆被拉走。

    原本静下来的台上台下,慢慢起了阵骚动。

    观景亭里的玉仙儿停下弹琴,微微扬起粉颈,把脑袋偏向左看看,没看见冷知秋的脸,又偏向右看看,还是没看见,粉红的玫瑰唇瓣一撇,甚是泄气——凭什么她要先没了自信,这样在意那小媳妇的相貌?就因为成王殿下对其赞许有加?还是因为那是项宝贵的妻子?

    台上,冷知秋挺同情那个倒霉花匠的,目送他下去了,更加走得小心翼翼,就算此刻朱鄯再摔十个茶盏,她也一定能稳住,不会手抖。

    石梯下面,项沈氏压着声音喊:“儿媳妇,稳住!”

    这样令人窒息的阵仗,就被头一次参与的冷知秋碰到,项沈氏能不担心吗?

    冷知秋倒没觉得多紧张,冲婆婆淡淡点了点头。

    花盆很重,她绕着水镜台走完半圈,已经累得有些喘,鼻尖沁出薄薄的汗。那细细的喘息,幽幽的花香,纤细宁静的身姿,俏生生晃过所有人的眼睛,还没见到真容,已自销了千万人千古的魂。

    朱鄯挑起眉,觉得这女子的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冷知秋慢慢走下南面的石阶,弯下腰,轻轻放下了“月光白”。

    “哗——”人群中一声整齐的赞叹。

    也不知是叹那牡丹花,还是叹站在花丛后的美人。

    冷景易眉头拧成了麻花。可恨之极,项家还嫌乱子不够么?竟然让他的女儿如此抛头露面,供世人“观赏”,惹上麻烦谁来负责?项宝贵这常年不在家的坏小子,能护得住媳妇么?!

    他要是知道,就是项宝贵建议把媳妇放出去练练翅膀,准会气得胡子都翘起来。

    “吸溜”一声,是他身前不远处钱多多吸口水的声音——混账!岂有此理!冷老爷气得直掐自己的手心。

    另一边,观景亭里的玉仙儿大吃一惊,瞪圆了桃花美眸,怔怔然自言自语:“是她?怎么是她?她就是项宝贵的妻子?”

    她见过那俏生生绝世姿容的小姑娘,在长青草坡上,项家的祖坟附近——哎,她早该想到的,会出现在那里的如此美人,除了项宝贵的妻子,还能是谁?

    手指甲内侧的银针微微抬起,对准的不是朱鄯,而是冷知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立刻想要那女孩死。

    一只素净的手按在她的手背,将她抬起的手指一根一根按回琴弦上。

    身旁布衣飘飘,青灰色的袖口掩盖了两人的手,也掩去了他拔走她指甲内银针的动作。

    他是木子虚。

    玉仙儿愤然扭头瞪过去。“你做什么拦我?”

    “不要做错事。”木子虚淡淡的说完,将银针悉数拢在掌心,便不疾不缓的退出观景亭,消失在人海中。

    ——

    在冷知秋之后上台的,就是花寡妇。

    令人惊诧的是,花寡妇捧出的,居然也是牡丹,而且是非常罕见的“贵妃插翠”——丰满盈润的粉红色花朵叠了至少6层,中间的雌蕊形如翡翠玉簪,点缀得犹如粉面贵妃,正娇滴滴簪着玉簪子,含羞带笑。

    项沈氏有点傻眼。这牡丹种得居然比她还好……就凭花寡妇那水平,怎么可能?

    这时,台上首观看良久的朱鄯终于开了尊口。

    “苏州不是牡丹之乡,难得这里的花匠不但种出品种独特的牡丹,而且种得……还不错。”

    看来,这位爷总算看出点兴致来了。

    胡一图赶紧奉承:“大人眼光精准,这两株牡丹的种植花匠,在苏州都是有名的,往年总是这两家拔得头筹。”

    花匠们陆续到齐,展示完毕自己的得意之作。

    胡一图问朱鄯:“现在开始,百姓们会选出其中最好的五盆花,大人要不要走近了观看?”

    朱鄯不理他,面无表情的半阖着眸子。

    胡一图只好讪讪的笑。

    台南侧,五十四位花匠站在五十四盆开到极致的花盆后,还有一盆花死在了台上,它的主人正被二十大板打得哼哼唧唧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们围拢在冷知秋和花寡妇的花盆前。

    好些人根本就没看花,直勾勾瞅着冷知秋,铜钱就直接进了她面前的木箱,又被后面的人一把挤走,还在恋恋不舍踮起脚尖回头看。

    冷景易错着腮帮骨,怒火涛涛。他的女儿岂能如此被一班凡夫俗子聚众观赏?!可恶至极!

    冷知秋一开始还没察觉,渐渐也就有些明白过来,别扭的微微退了一步。

    “赢了也不光彩,不就是年轻漂亮么!”花寡妇歪着嘴白着眼,念念有词的小声挖苦,倾泄不满情绪。

    当然也有真来欣赏花的。

    “好像还是花寡妇那盆开得好?”有人疑惑。

    “颜色是花寡妇的好看。”有个人打了个响指,将铜钱投进了花寡妇面前的木箱。

    对于这种议论,冷知秋不以为意,识得“月光白”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是这苏州蛮地。

    人群中有个声音幽幽淡淡飘来:“等闲不识月光白,姑娘,为了给大家开开眼界,你该把黑夜搬来,才能让这奇花焕发光彩。”

    冷知秋心里一动,循声望去,人群中,那人布衣简简单单,青灰色的衣衿,束发纶巾,人淡如菊,不是滥好人木子虚是谁?

    看来,他这是又来做好事了。

    “奈何知秋搬不来黑夜。”

    不料她话音刚落,身后台上朱鄯却突然开口:“将那盆‘月光白’搬到八角亭琥珀台,八角亭全部用黑布蒙起来。”

    又是个识货的,而且这个特殊待遇很有用。

    冷知秋心怀感激的转身,对着中间的大官低头弯腰福礼。“多谢大人恩赐。”

    朱鄯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看看你这‘月光白’是不是真的,如若不发光,本官就治你的罪。”

    “……”冷知秋抬头看过去,心想这人怎么像个阎王。

    朱鄯定定瞅着她,双眸依然半阖着,突然问:“你是哪家媳妇?”

    冷知秋没回答,胡一图先抢着解释:“她是本地一个姓项的人家新娶的媳妇儿,她夫君是跑船商户,一般不在家。”

    这糊涂官又自作聪明,特地重点说明“夫君不在家”这个情况。

    “项?”朱鄯脸色沉下去,盯着冷知秋问:“你父亲是谁?”

    冷知秋若有所思的看看他,答道:“家父一介草民穷酸,恐怕贱名有辱大人尊听。大人,那‘月光白’已经摆上琥珀台,请您移步观看,一验真伪。”

    朱鄯睁开眼睛,嘴角有趣的弯起一个弧度,站起身便走向八角亭,下台阶前,一指冷知秋:“将此女带上,如果‘月光白’不发光,就将她投入荷花池!”

    “……”冷知秋暗叹,世间百态,真是什么人都有。这官儿任性无常,嚣张跋扈,草菅人命鬼见愁一个。

    人群乌压压寂静。

    冷景易挤到台阶下,找到项沈氏,怒火爆发却又不能大声呵斥,只能恶狠狠盯着她,咬牙切齿道:“知秋若有什么意外祸事,冷某和你们项家没完!”

    项沈氏正在思索花寡妇的牡丹怎么种出来的,被他打断思路,也没好脸色。

    “能有什么意外祸事?你女儿厉害的很,不晓得你一天到晚穷担心什么。”

    “你!”冷景易差点想动手。他女儿“厉害”?!厉害得让心存不轨的人吞口水,让位高权重的人威胁扔荷花池?这当婆婆的还一点儿不担心的样子,到底是儿媳妇非亲生女儿,不知道心疼啊!

    水镜荷花池中央,风荡漾,鼓起八角亭上蒙着的厚厚黑布,像一只巨型黑灯笼。

    曲廊这一面的黑布轻轻撩起,朱鄯走了进去,他衣衿上那两颗明珠立刻发出莹莹的光芒,原来,是两颗夜明珠!

    同时,人们也惊奇的发现,那盆摆在琥珀台上的白牡丹,竟然在黑黢黢的亭中闪烁着层叠的光芒,就像月光一般朦胧雅致。叶片变得暗沉,显得寂静无声,更衬得那芳华吐露的花盘就像活过来的月宫仙子,清丽动人。

    夜明珠如星如月,与“月光白”牡丹辉映成趣。

    “哗——!”

    人群中排山倒海的惊叹。

    冷知秋也看得出神,这株牡丹在沈家庄园子里时,她就喜欢在夜间散步去看它,但此刻与夜明珠相得益彰的样子,却别有一番风情。

    朱鄯走出八角亭,亭中顿时一黯。

    他瞥一眼冷知秋,“倒是真品,不过可以种得更好。”语气依然冰冷。

    大约在他眼里,世上没有东西是完美的,是值得他赞美的。

    冷知秋不在乎褒贬,至少不用被扔进荷花池了,她要进去搬走“月光白”,朱鄯却一把按住她的肩,阻止她。“就放那里,不用搬走。”

    咦?他不知道放在这里的花是今年的花中之王吗?他不是说这牡丹种的不怎么样吗?

    “大家投钱选花还未结束,岂能让‘月光白’先占了琥珀台?”冷知秋认一个理。

    朱鄯冷笑道:“小王说将它放在这里,谁敢不服?”

    说罢拂袖而去。

    胡一图忙一扯冷知秋的衣袖:“小姑奶奶,贵人青眼相加,你还多说什么?别犯傻。”

    冷知秋莫名其妙的瞧着“贵人”的背影,片刻后,却依然回到水镜台南面,站在投钱的木箱后,朗声道:“花本无高低贵贱,这里的五十四盆鲜花,哪一盆不是花匠们倾尽心血栽培而成?哪一盆不值得欣赏品味?又岂容他人轻易践踏我们的一片赤诚丹心?”

    此言一出,其他花匠,除了花寡妇之外,全都十分动容。他们明知道这比赛不公平,明知道有人可以凭外貌就能赢取桂冠,有人凭上床掰开大腿就能摘得“花王”之称,但他们还是来参与了,还不是为了展现自己辛苦栽培的得意之作,希望寻到懂得欣赏的知音?

    冷知秋继续道:“知秋在这里请求诸位乡亲父老,依照自己心里的喜好,喜欢哪盆花就投哪盆花,不要被其他因素干扰。凡有失公平者,天道不容。”

    朱鄯皱眉,双目鹰隼,重重放下手里新换的茶盏。

    胡一图紧张不已,等了片刻,发现没摔,这才松了口气。

    “说的好!”人群中有人突然高声呼应。

    顿时,人们嗡嗡议论开来,接着,人群慢慢开始分流,不再围堵在冷知秋和花寡妇面前,其他花匠面前空空的木箱里陆续有了几枚铜钱,虽然不多,但已经是很好了。

    那些花匠激动得眼眶发红,鼻子酸酸的直抽抽。

    ——

    远远看去,人山人海,明镜高台,斯人如玉如仙,纵然百花斗妍,不及冷知秋十分之一。

    玉仙儿独坐在观景亭中,默然沉思。

    不知何时,木子虚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交握双手。“想不到项某人无耻残暴之辈,竟然能娶到如此贤妻,可见天意弄人。”

    玉仙儿冷哼一声,手指拨动琴弦,留下一串叮叮咚咚。

    过了一会儿,玉仙儿道:“都说文王不近女色,你可知道其中缘故?”

    木子虚摇头:“不知。”

    “他原有个中意的女子,不过死了。”

    “噢……”

    玉仙儿回眸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轻声道:“还有个有趣的事,文王最大的靠山是令国公,其子紫衣侯与项宝贵这位娇妻有段风流案,如今再添上一个文王,那位小媳妇可当得起祸水红颜了。我想,这对主上来说,可是件大好事。”

    木子虚淡淡问:“所以,你不准备杀她了?”

    “不杀,嘻嘻,我还要和她做个好朋友。”玉仙儿轻笑着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嗯,高山流水,知己好友,哈哈。子虚,你帮我想个办法,安排我和她来点缘分。”

    木子虚微微蹙眉,但还是点头答应。

    ——

    花王大赛第一阶的结果出来了。

    往年项沈氏拿第一名是没有悬念的,但今年,花寡妇居然铜钱数比冷知秋还多一枚。

    项沈氏早就不在乎第二阶的“花王”桂冠,她在乎的是第一阶大家对她种花水平的认可。没想到,今年居然输给了她最不齿、最看不起的、靠卖X取胜的花寡妇!她咽不下这口气!

    冷知秋刚回到台下,项沈氏就拉住她胳膊急急问:“知秋,你看出那婊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诶……”冷知秋摸摸鼻子,目光瞥向项沈氏背后正笑的得意的花寡妇。

    被叫婊子,还能笑得那么开心,也属难得。

    这两位老冤家还没开战,胡杨氏却领着儿媳妇火气冲冲的赶过来,不满的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项家的,还有那个知秋,你们的花怎么连第一阶都赢不了?”她还准备好了要羞辱花寡妇,落井下石呢,结果居然第一阶就输了,真是错看了冷知秋的能耐。

    花寡妇不敢在知府大人的正牌妻子面前耍横,反正已经赢了,她就先溜走偷着乐。

    “站住!把你那盆什么贵妃的破花拿出来,老娘要看看!”项沈氏一把拽住她。

    花寡妇撇着嘴、翻着白眼挣脱开,怒道:“沈小妹你别欺人太甚,大家几千双眼睛看着呢,难道老娘的牡丹还是假的不成?你自己技不如人,就想污蔑别人吗?”

    说着又上下瞟着冷知秋,啐了一口。“居然把儿媳妇都端出来卖脸,卖脸又如何,还不是输了?这样才叫你输得心服口服,哼,哈哈哈!”

    项沈氏气得哇哇叫,抬起脚要踢花寡妇,不料一生气,断腿的旧伤发作,疼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冷知秋暗暗叹息,上前扶起婆婆。一场比赛就有输赢,何苦生这么大气?那花寡妇的“贵妃插翠”确实色、香、形都很完美,自己的“月光白”的确还没达到完美的水平,只不过赢在意境独特,两者本来就难分高下,输一个铜钱也是正常。

    花寡妇笑得浑身肉颤,今天她赢得好爽。本来那个什么巡按大人已经包庇冷知秋,默认她那盆“月光白”夺魁,偏偏冷知秋这傻妞居然不领情,却在众人面前说大话,导致输了第一阶,这真是太好笑了!

    这边还在吵架,那边台上已经敲锣打鼓,宣布第二阶开始。

    优胜的五名花匠要拿出各自的第二盆作品,一决今年“花王”桂冠。

    花寡妇居然又拿出一盆牡丹,是很罕见的“墨玉”,那“墨玉”花瓣颜色暗红发黑,在绿叶衬托下,显得性感魅惑,充满吸引力。

    项沈氏丧气的垂下头,垂下肩,“走吧走吧,我们弃权了。”

    胡杨氏越看越不像话,惊疑的问冷知秋:“怎么回事?你们第二阶的作品呢?”

    项沈氏摆手道:“别提了,我们第二阶根本没有准备花。”

    “什么?!”胡杨氏很生气。

    胡杨氏的儿媳妇鄙夷的唾弃冷知秋:“空长了副脸蛋,顶什么用?废物!”

    “你给我闭嘴!”胡杨氏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儿媳妇,说人家是废物,自己就有能耐了?嫁进来这两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儿子对房事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看来这媳妇娶的真不怎么样。不行,得给儿子胡登科纳个妾,不能指望这儿媳妇。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给儿子纳妾的问题上去,也就没再关心冷知秋要不要弃赛的事。

    等闲杂人等都各自散去了,冷知秋对项沈氏道:“姆妈,知秋说过,第二阶用无花之花,我不在乎输赢,就讨个公道人心罢了。”

    项沈氏看她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净瓶,瓶中有沈家庄园子里倒来的温泉净水,就是没看到花的影子。

    “花呢?”

    却见冷知秋去荷花池畔,寻了株杨柳树,折下一枝,插在净瓶中,回到项沈氏面前道:“这便是无花之花。”

    说完,便手托净瓶上了水镜台。

    一众官员面对五名花匠捧上的四盆鲜花,一瓶杨柳枝……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对。

    胡一图使劲瞪冷知秋:你疯了吧你?选花王,你居然随便折了根杨柳枝来凑数?这不是藐视老爷们的权威么?!

    朱鄯微微倾了上身,逡巡浏览摆在长桌上的花和杨柳枝,却突然仰天哈哈大笑:“有意思,哈哈哈,有意思!”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冷知秋淡淡看着朱鄯,看他有什么说法。

    “你叫什么?”朱鄯看着冷知秋问。

    “民妇姓冷。”

    “我要全名。”朱鄯坚持。

    “世俗不问女子名讳,大人位高权重,改了世俗再来问民妇吧。否则,左右都是无权无势的民妇要倒霉。”冷知秋的口才可不是吃素的。

    朱鄯语塞,胸中生起一股豪气,对她道:“小王记着你的话,将来一定把这世俗改了。”

    随即又问:“冷氏,你说说你这杨柳枝怎么解读?”

    “有一句词:莲熏三叶暗波愁。”冷知秋指向荷花池,风吹杨柳池水,起了一层绉纱般的鱼鳞纹,杨柳依依,荷叶晃动,暗香袭人。

    “嗯?”官员们疑惑的互相看看,抱歉,他们没听懂。

    朱鄯眯起眼。“继续说。”

    冷知秋平静的望着荷花池,伸手摘下净瓶杨柳枝上的三片叶子,捻在指间。

    “菩萨坐莲而化,得世间最纯净之水,养一枝杨柳,杨柳上达佛祖真谛,下垂众生平等。是故,孙悟空打翻了人参果树,菩萨以杨柳净水浇灌,万物可复苏,此乃‘宽容而生化’。又以三片杨柳叶,渡化魔性,令人心有所畏惧,此乃‘戒律而清明’。民妇这瓶中所种,就是祈求‘清明’的无花之花——三叶。”

    胡一图脸上变色,他终于听明白冷知秋的意思。她在讽刺他,警告他!往年他因为和花寡妇床上那点交情,总把花王的好处留给花寡妇,对其他人来说,当然是极不公平的。

    一众官员都看向朱鄯。这事突然发展成这样,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朱鄯问:“冷氏,莲熏三叶暗波愁,有没有下一句?”

    冷知秋淡淡一笑,道:“有——花自飘零水自流。”

    朱鄯略一沉吟,竟然猛的拔出面前的四盆花,扬手间,全部远远抛入了荷花池,花瓣与叶片沿路纷飞,惊了众人的眼。

    “既然有无花之花这样的仙品,这些凡花又怎么有资格摆在同一张桌上、相提并论?就让它们花自飘零水自流吧。”朱鄯故意曲解冷知秋的意思,他喜欢这样狂妄,摆弄生杀之权。

    如此,结果不言而喻。

    连三甲都没有,今年的苏州花王,非冷知秋莫属——因为桌上只剩下一瓶杨柳枝!

    以及四盆泥土。

    冷知秋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盆泥上,朱鄯几乎同时也注意到。

    花寡妇不由自主往后退,上下齿一个劲打架,目光闪躲的瞟着胡一图。胡一图也是脸色发青,吓得胡子都抖起来。

    原来,花寡妇面前那盆种了“墨玉”的花盆里,装的竟然是色如黄沙的山土。

    苏州地势低洼,土质偏盐碱,色微黑发红,气候过了春季就比较炎热,因此,并不是很适合牡丹种植,虽然能种活,但要像洛阳一带那样开到完满,还是很难的。

    花寡妇这盆里装的,明显不是苏州的土。

    就连其他三个花匠也瞧出问题来,纷纷问花寡妇:“你这是哪里弄来的?你那两株牡丹是在苏州种的吗?”

    朱鄯横过眼睛看胡一图。“嗯?尔等竟敢欺骗戏弄小王?!”

    胡一图吓得魂不附体,扑通跪下直磕头。

    “下官并不知情,下官……是她,是那个妇人,为了赢得比赛,利欲熏心,作弊买了洛阳的牡丹来参赛……下官也是刚刚才明白过来,贱妇,是不是这样的?还不快从实招来?!”

    他又故技重施,把矛头指向弱势的人,看来这个罪,是要花寡妇独自包揽了。

    花寡妇咕咚软倒,爬不起来。她把和胡一图通奸舞弊的事供出来,不会有一点好处,只能认下全部罪过,这样胡一图还有可能等所谓“贵人”走后,再想办法放了她。

    “民妇……民妇认罪,罪该万死……”她无力的趴着,连磕头都磕不动,只顾着害怕。

    这样的结果,是冷知秋没想到的。

    胡杨氏激动得两眼放光,像两只灯笼,这次绝不放过花寡妇这贱人!她会好好折磨这个抢她男人的婊子!

    今年的比赛到了结尾,就要结束,竟然又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人们很兴奋。

    项沈氏一个高兴,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转身一把抱住身旁观看情势的冷景易,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哇哈哈,大快人心!老娘就说那婊子有问题的!”

    冷景易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直冒鸡皮疙瘩,这该死的疯婆子在干什么?!

    等到两脚着地,冷景易懊恼得直吹胡子:“你疯了?!看清楚再抱!”说着甩袖就走,走得飞快,简直是夺路而逃。

    项沈氏愣了一下,诶?刚才抱了谁?一扭头,见远远的,自家相公正站在杨柳树下观望,身姿飘飘,萧萧如青竹,顿时眉开眼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一直嘎嘎狂笑:“文龙,今天太高兴了!晚上老娘要喝一杯!”

    项文龙凝视她,脸色古怪,只道:“你伤还没好全,不能饮酒。”

    ——

    苏州花王大赛落下帷幕,留下一段不同寻常的佳话。

    荷花池八角亭琥珀台上,破天荒摆了两件作品,一盆“月光白”牡丹,一瓶净水杨柳枝,全是西城项家出品,出品人兼偶像明星,项家小媳妇——冷知秋。

    等到人散去,朱鄯上了八人抬的大轿,却对陪在一旁的胡一图道:“今晚我还住在鸿福客栈那间上房,你把项家那个媳妇,冷氏,带来见我。”

    胡一图忙一迭声的答应着。“大人放心,包在下官身上。”瞧吧,不近女色,还不是要找上人家小姑娘。

    朱鄯拿眼角冷冷觑他,“如果她不肯,你就派兵围着她家,将她绑过来——本王有话问她。”说着帘子干脆的落下,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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