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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啊。
防盗章,可跳过。
十二月天,红梅在冰寒刺骨中傲然挺立,清冷幽香环绕在小巧玲珑的知春亭。此时风雪交加,梅瓣上白雪累累,娇弱的有些承受不住。
不远处台子上的男女身着戏服,勾画着精致妆容,咿咿呀呀唱不停,雪渐大迷眼,却未能遮挡住母子相见时的悲恸。
亭子里黄幔翻飞,清茶已冷,倚靠在榻上的清瘦男子身披华贵雪白狐裘,黑发如缎曳地,面目俊美,眉梢间拢着一片寒霜,往日锐利深邃的双眼无神的看向旁处,台上的唱词半句都未听进心里,修长布满茧子的指腹摩挲着紫铜手炉。
陆延将茶碗里的冷茶倒进旁边的空地,端起火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往茶罐子里添了水,待茶渣沉淀倒进白瓷茶碗中,垂着眼低声道:“九爷,喝茶暖暖身子罢,四郎探母这出戏已经唱了大半个月,该是听够了。”
蒲九坐起身结接过递来的茶,轻呷一口,笑道:“这不唱的挺好?见母一面愁眉解,愿老娘福寿康宁永无有祸灾。我听得甚好,明日接着唱。”
陆延心道这人何必折磨自己,本就畏寒,长此以往下去身子骨也吃不消。他们伺候的眼里急,心里急,安福戏班的三子倒是成日里眉开眼笑,巴不得手下的两人在九爷的宅子里长久住下去才好。没人明白九爷为什么非要听四郎探母,只知道他打小被亲娘扔在戏班子里,拼了一口气逃出来被荣家少爷救下带在身边教养数年。
“等开春了再听也不迟,还是身子要紧,往年病一回可折腾了半宅子人的命。”
蒲九抿嘴笑,拢紧身上的狐裘:“瞧着怨气不小,我倒是不敢在外面待着了,这就回,让他们散了。”才起身只听旁边走廊传来一道刺耳的声音,他抬眼看过去,多年不见这人生得倒是越发不讨喜了。
“不过是个奴才,端得架子倒是比正经主子还大。住着大宅院,穿着锦衣华服就能挡住骨子里的下贱?做人可别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真该给主子看看你这模样。”
蒲九挺直腰板,清辉冷然,眉目淡淡却有逼人的压迫感,薄唇轻启,嗓音清冽醇厚:“卫贤,凭你现在的身份和我说话还不够格。他想拿捏我,还得对我客气些,损你一条命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
卫贤方才气势汹汹的模样瞬间消失大办,现在的蒲九早已经不是只会躲在公子身后的胆小鬼,这几年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手段没使过。岑家近百年的根基,岑家小公子不过是在言语上冲撞了他就被连根拔起,名声家业全失,本已安享天年的岑老爷子一口气没上来给气死了。外人只知道他是最富有的九爷,却不曾知晓他身上所肩负的田庄铺子全是荣家的。这个恶人逍遥自在,看这身扮相,想来过得滋润的很。
“公子前儿说起你,问我你在外面待着是不是心野了,五年没回过府上,既然你忙得想不起他,他只好请你回去。”
蒲九面色变了变,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嘴角上扬:“真是难得,劳公子记挂,这就走吧。”
蒲九永远不会忘记他将自己赶出荣府时眼睛里的森寒彻骨,像是要把他凌迟一样凶狠,这些都算不得上什么利器,唯有他眼底的厌恶与痛恨让蒲九仿如被剥光衣服暴露在照照天地下,难堪又绝望。这么多年本以为麻木了,想着总有一天会忘记,现在却像挨了一耳光疼得很。
陆延在蒲九经过身边的时候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不要去,你忘了答应我的话了?”
蒲九回头凉凉的看了一眼,嘴角的笑不变:“这几年我帮着荣老爷打理铺子,向来是让旁人将账簿送上去,如今我也觉得不甚妥当,还是亲自去回话的好。上次来的胡商想必这两天就到,好生招待他,等我回来再谈。”
坐进荣府的马车,卫贤阴阳怪气地说:“你打算穿这身去见主子?”
蒲九闭上眼显然不愿意理他,到荣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如此近却又那般远。他怎么能不恨?荣恒将他捧在高处却又冷眼看着他摔得残破不堪,太过在意那个人所以忘了自己。以往喧闹的大街此刻一片安静,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悠悠而行,停在荣府大门前,蒲九睁开眼睛,理了理衣袖下车。
多少次办事从门口经过蒲九都没有看一眼,抬眸看过去,雪花落入眼睛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庄严气派又不近人情。门檐下卫忠执伞等候,待他走过来才笑道:“公子说你不爱打伞,让我在这里迎一迎你,免得着了凉。”
蒲九难得露出温和的笑,随意地问:“在府里过得还好?你向来身手好没人敢欺负你,以前我跟你身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卫忠将伞举过他头顶,瞥了眼冷着脸的卫贤,笑着说:“可不是,以前那个瘦弱的孩子已经能独当一面,公子也很为你高兴。”
“你可真是无趣,半句话不离主子的脾气还没改?”
卫忠头发眉间上都落了雪瓣,他却没抬手抹去,叹气说:“你还放不下那件事,主子……”长大的蒲九变了很多,浑身上下一股冷硬尖锐的气势,眉目冷峻,岁月气息沉淀其中,隐隐透出疏离。他摇了摇头继续说:“公子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快,咳了小半个月都不见好,大夫能开出来的方子都试过了。今儿见了你,许是心情能好些,该是能多用两碗饭。”
说着就到了荣三爷住的沉暇院,记忆如海水涌入脑海,他扯了扯嘴角,狠狠掐断,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暖意如春的屋子。那人依旧着月白锦衣,白带束发,不时掩嘴咳一阵,瘦了也憔悴了,即便如此也难掩他的风姿卓然。
卫忠看了一眼沉默地蒲九,恭敬道:“主子蒲九来看您了。”
聚精会神习字的人抬起头,与蒲九清冷的目光相对,一如当年里面是柔暖让人沉溺的光,是一道让你不觉间掉入其中的温柔陷阱。
“阿九,你回来了,这身衣裳倒是极衬你。”
蒲九往后退了几步,微微弯腰行礼道:“听卫忠大哥说公子近来身子不爽利,奴才两年前偶遇一位名医得了道方子,倒是管用的很,明日奴才差人给主子送过来。”
卫贤站在外间冷哼:“瞧那样子哪有半点奴才的样子,都忘了是谁给了他一条命,外面带回来的狗不认人谁都敢咬。”
卫忠低斥:“闭嘴,还闲这张嘴惹得祸不够多?你次次在主子面前说蒲九的不是,他忍你所以不计较,那年的事别以为主子不知道,不乖些惹恼了主子到时候连我都救不了你。得了,主子这会儿不需要人伺候,都退下罢。”
卫贤当即白了脸,缩着身子离开了。
荣恒捂嘴又是一阵咳嗽,站起身走到蒲九面前,上下打量一遍,点头欣慰道:“长得与我一般高了,这两年苦了你了。快坐吧,几年不见怎么与我倒生分起来了。”
蒲九依旧弓着身子,面容淡漠,唇角微勾:“不敢,只是外面事务太过繁忙一直抽不出空来,还望公子莫要怪罪。”
荣恒嘴角的笑收起,双手负在身后:“难得回来,多住两日再走,也同我说说这几年在外面遇到些什么趣事。以往你一听到什么好玩的事便赶着同我说,这几年我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的声音。”
粉饰太平的假话谁不会说?当初三爷就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看他,如今倒能全然不提过去,这般亲和儒雅让他看着只觉得好笑:“年纪小不懂事给公子添了诸多麻烦,让公子跟着受累了。昨儿老爷交代了差事,奴才得先回话去。”
荣老爷子身子骨越发差,荣家的家财全被一个外人握着终归不放心,想来这些日子该是要分他手里的家产了。看来三爷也不能免俗,不愿在家财上落了下风。荣老爷是颇受先皇器重的重臣,先皇生性多疑且不喜臣子积金攒银,荣家只得避开皇家耳目从小做起,一直备受压抑,直到先皇故去这才稍稍转好,所以荣家几位少爷自幼习经商之道倒也不足为奇了。
当年蒲九被荣恒赶出府无处可去,是荣老爷子派人将他送进铺子里,派人悉心教导,他也是争气的,不过五年的功夫就从最底层的小伙计爬到最高的位置。
蒲九拢紧狐裘转身要走,哪知被身后的人扯住胳膊踉跄着差点碰上旁边的桌角,心里骤然升起几许怒意,眉眼间凝上一层寒霜,冷声道:“三爷也该知道,蒲九当的可是老爷跟前的奴才,万事也是老爷的事最紧要。”
屋子里的燃香还是十五年前的味道,明明没有变却一切都变了。温暖的屋子里气氛骤然紧绷,荣恒嘴唇紧抿露出醒目的白。
“不许去,我传你进来可不是让你伺候别人。”
这双手大又热,攥着蒲九的腕子使了八分力气,荣恒胸膛起伏,方才的沉稳与温雅全数消失,狭长的桃花眼里渡满寒霜。
蒲九勾着唇笑不停,俊脸染上几许绯红,一派云淡风轻:“三爷不缺人伺候,我如今也不是跟在主子身后的随从。”
荣恒强压下喉间想要咳嗽的*,哑着声音说:“你以为这几年你不回来我就对你的事情一无所知?二哥这几天找你找的很勤,想来给你许了不少好处,钱?权?还是美人?你呢?答应了?”
错愕与难堪浮现在蒲九的脸上,几年不见他一点都没变,依旧轻而易举就能戳到自己的痛处。美人?他若是想要那年就不会被赶出府,更不会在他面前落尽了全部的脸面。曾经对荣恒的欢喜是他最小心珍藏的宝物,如今却变成了不愿提及的污浊。
“三爷惦记老爷手下的家产,只是这副吃相未免太难看。老爷待我恩重如山,蒲九也只听他一人差遣。”
荣恒猛地将他拉近,两人几近贴合,灼热的鼻息喷在蒲九脸上:“你府里有个叫陆延的,听说你待他极好,怎么?曾经缠着我说这辈子最喜欢我的话,想来是假的。无妨,我陪你一同去见父亲。我带进府的奴才,到头来却连主子是谁都给忘了。”
他还是变了的。以前的公子温儒尔雅,便是再生气也不会在脸上表露半分,如今却像是丢了那份定力,脾气大却又不知收敛的人总是好拿捏了许多。蒲九向后退开,他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双手交叉拢进袖筒里,神色淡淡:“这便过去罢,老爷不喜人在用饭的时候打扰。”
荣恒冷哼一声,连外面的大衣都没穿径直往外走,他以为自己能放得下,却不想过度高看的报应是一年一年的孤寂伴身。蒲九自小长得好看喜人,十五岁那年更是抽长成温润如玉,风姿绰约的佳哥儿,他一时收不住将这个孩子捧上了天,却不想招来了祸端,不得已才……蒲九性情冷傲,方才三分恭敬七分傲然,让他如何能沉得住气?横竖是恨死他了罢。
荣老爷彼时正在书房看书,下人进来回禀说三爷和蒲管事一同求见,他的眉头紧锁,叹口气吩咐让传进来。
蒲九目不斜视,恭身行礼:“老爷交代的事蒲九已经办妥了,只等胡商一到,紧赶两天工不会误了事的。”
荣老爷捋着胡子点点头:“你办事向来稳妥,这事我不会再过问,你看着办就是。阿恒这两天身子不舒适怎么还乱跑?”
荣恒低咳一阵,脸色微显苍白,脊背笔挺,犹如寒风中的松柏挺拔不屈:“爹,儿子想蒲九继续回身边伺候。我院子里的人都太过愚钝,碰上个动脑子的事全都没了章法,求爹成全。”
荣老爷横眉冷对,话中含着隐隐怒气:“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与优柔寡断的女人有什么区别?我教你的你全忘了吗?”
荣恒一本正经地回:“不会耽误蒲九为爹办差,他搬回府里住就成,求爹成全。”
他一度以为这个儿子最像自己,懂得分辨厉害关系,他对儿子的喜好向来不关心,只要不出格随他们去,却不想一不留神差点惹出了大乱子。他惜才却又不愿蒲九耽误了荣恒,只得逼着荣恒放弃。这么多年的历练蒲九已经能独挡一面,是松是紧,是狠是软都拿捏的很有分寸,荣恒听话的考功名入朝堂,如今也是深得小皇帝宠幸,谁成想走得好好的路儿子又要作乱。
“你……罢了,为父拦不住你,你且问蒲九是否愿意。”说完看向蒲九敲打道:“我当初与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但凡你有半点异心,我就能让你怎么爬上来怎么摔下去。”
蒲九一直知道自己不过是荣家最体面的一个奴才,小时候是,长大还是。以前他以为只要有荣恒在身后看着护着他,就什么都不怕。直到老爷看不下去,逼荣恒做取舍。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就算如此,他还是恨。人心难测,唯有手中的钱权才能让他心安,如今端看他想不想,将荣改成蒲的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奴才晓得,老爷放心。”
从老爷院子里退出来,蒲九双手负在腰后,身上的狐裘遮挡着倒也不觉得冷。荣府上下无人不羡慕他,明明是个奴才身份,却爬到这般高的位置。不说别的,单说他这身越了规矩的穿着就够让人眼红了,方才从老爷书房出来也没见受了数落。反观旁边的三公子,清清冷冷的气度也被他给压了下去。
宅子里除了常青松柏各处都是萧条,冷硬又冰寒,加之纷纷扬扬的大雪迷眼更是不讨喜。下人们行色匆匆,见了主子赶忙收住步子道声三爷才又各自忙去,蒲九嘴角噙笑,他要是留在府里这腰杆子想来已经弯得驼了。
“七岁那年我不小心冲撞了大公子,多亏公子赶来我才免了挨板子。你只当我做错了事,我却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才顶撞他。那天是他撞到了我,我一个下人只能担了错。在外面待了这么久,随心所欲惯了,便会想以前的事,想我这种脾气性子留在内宅,怕是活不了多久。后来知道是老爷逼着你,我却也不怪他,毕竟能有今天的好日子也多亏了老爷。”
荣恒挺住脚步,转头看向蒲九。眉目如画,清隽温雅,雪瓣落在他头发上似是绒毛点缀,在外面的这几年他果真过得很好,忍不住自嘲一笑:“你能原谅父亲,却不能原谅被逼无奈的我。”
蒲九与荣恒错开三步远,转身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笑:“是啊,不能原谅。荣恒,当初是你纠缠我,却又丢下我,我看着荣家大门关上不知该去何处的时候,我对你只有恨。过去的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主是主,仆是仆,还是分清的好。时候不早了,公子穿得单薄又有病在身,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荣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