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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娘有些累,便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们好好休息。”
施天宁点点头,随她一起出去了,嘴里念叨着:“你这丫鬟倒是很痴情。”
菀娘微微露出个笑:“如意她有福气,遇到老方这样的男人。”
“哦?”
左右无事,菀娘便一路缓行一路将如意的故事讲给他听。
当年如意偷偷为她下葬的事被主人发现了,主人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家门,一文钱都没给,任由她在外面流浪。如意性子胆小懦弱,在外面很受欺负,想找个角落乞讨都被其他乞丐抓住头发打骂,如意吓得缩在巷子里哭,接连两天没吃饭,差点饿死过去。
老方那时担着柴来县城叫卖换钱,无意中发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如意。
老方是个柴夫,没什么本事,本性却老实善良。他看如意一介弱女子就这样流落街头,恐怕过几天就要被拐骗到勾栏院里去。他心中不忍,卖了柴换来的钱,请如意在街边吃了一大碗馄饨,还买了两个馅饼、一块酱肉留给她饿时充饥,还笨拙地劝如意到其他大户人家去做丫鬟。
如意那时被府里的棍棒吓得半死,根本不敢去大户人家找活干,看到老实善良的老方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拼命抓着不肯放手,馅饼酱肉都抱在怀里,低着头缠着老方的胳膊,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
老方问不出她的来历,又不忍赶她走,只好将她带回家中,傻乎乎地将床让给她,还去隔壁大娘那里借来一件干净的旧罗裙让她换上。
远离了县城,如意终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洗澡换衣服,悄悄躲在门后看着老方。
直到夜里如意也没有出来,老方隔着门缝送给她一碗热粥,让她配着馅饼和酱肉吃。
如意吃着吃着眼泪便掉了下来,心中委屈惶惑一涌而出,趴在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方在屋外听了差点吓死,撞开门进来才发现她只是伤心过度。老方不晓得怎么安慰她,又不敢随意亲近姑娘,便只能围着她团团转,想着认识的朋友怎么安慰哭泣的女子,便哄着她:“姑娘你别哭……我……我明天到县城给你买……买裙子去!买……买胭脂去!”
如意仍旧哭着,哭得累了,便睡了过去。
老方将她抱上床,坐在床边守了一晚上,天还未亮他便上山砍柴,担着满满一扁担赶往县城叫卖,换来的钱不够他买齐裙子胭脂,他咬了咬牙,又去找了份搬货的苦工,忙到天色发暗,才急匆匆地赶往集市买了条罗裙、买了盒胭脂,拖着酸痛的四肢步行回家。
到了家中,如意已经醒来,坐在门口发呆。
老方将买来的罗裙和胭脂捧到她面前,结巴道:“送……送你的……你……你别哭……”
如意一愣,隐约想起前一晚听到的话,看着面前傻气憨厚的男人,颤抖着将并不好看的罗裙和胭脂接过来,低着头看了许久,将脸埋在罗裙里,闷声呜咽。她已无容身之处,可这个陌生男人却待她万般好……在别处流浪,还不如……
老方慌了神,以为自己犯了错,连连道歉,如意却抬起头,肿着眼睛抽噎着问他:“你……你要不要……要不要娶我?”
老方一傻,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如意咬着唇忍着害羞重新说了一遍,老方才傻乎乎地点头:“要……要!我……我娶你!”
他们就这样走到一起,一晃便是二十年。
老方还是那个憨厚的柴夫,每日砍柴去县城卖,赚来的钱置办家用之余,总会给如意买一些小玩意,讨她欢心。
如意一直未孕,老方也不介意,依旧待她好。如意以前是丫鬟,洗衣做饭绣花烹茶样样皆通,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老方的小矮屋渐渐变成大院子,家徒四壁渐渐成了邻里口中的悦目家宅,这都是如意的功劳。
夫妻二人几十年感情甚笃,互相照顾体谅,如今老方一病不起,如意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替。
“我看男人的眼光很差,如意跟着我,却比我眼光好……”菀娘笑了笑,道,“我真为她高兴。”
“你眼光哪里差?”施天宁伸手揽上她鬓间,为她拂去新雪,“你死后可将我魂都勾搭走了,可见眼光绝佳。”
他一身黑衣,长眉星目,肃立于天地白雪中,细雪拂过,有种凛然而邪气的潇洒。
菀娘抬眸看着他,难得没有因他的调笑动怒,而是浅浅笑开,轻声道:“你说得对,我生前命苦,死后却是有福气的,这么多年多谢你照拂。”
施天宁勾着不正经的笑,刮着她下巴,调戏道:“以身相许如何?”
菀娘静静看了他半晌,嘴角一直保持着那个浅笑,看得施天宁浑身不自在了,她才缓缓开口道:“妾身已是桥边鬼,不能伴君到白头。”
鬼要渡黄泉,一过奈何便再也回不了头。她已经死去多年,说不准哪天便踏上奈何桥,将前尘往事忘掉,何苦连累施天宁。
施天宁脸上一僵,手生生卡在她下巴上,勉强道:“我也死得早,头发还黑着,再修炼也不能把头发炼白啊,白什么头,又不是短命的凡人。”
菀娘微微敛目,避开了他的手,缓缓转身,看着杨家后山的方向,道:“只盼锦书能找到法子救人,如意可等着与老方白头到老呢。”
施天宁还欲说话,却见她仰望前方的侧影削瘦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在雪里消失不见,只好将话吞回肚子里,待以后再说。
杨锦书携禾棠回了家,宅子一切如初,却不见了老刘的踪迹。
禾棠奇了:“老刘呢?不给看家啦?”
杨锦书将伞收起来,沿着屋子走了一遭,嘴里道:“我们离开这么久,老刘一定回过乱葬岗了,坟墓被破的事想必瞒不住了。家里一切安好,看来他依然时常过来看顾……”
走到书房,杨锦书将伞放在一边,快步走进去翻找古籍,手刚触到书架,堪堪停了下来。
这些书籍的摆放位置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老刘看过?
“怎么了?”禾棠凑近问。
“刘叔似乎来这里看书了……”杨锦书微微一笑,“果然独自住在宅子里太无聊,拿些书打发时间也好。”
“看书啊……”禾棠绕着书柜翻了翻,一看那晦涩的文字便头大扔了回去,“这什么书,看都看不懂。”
“都是些古籍秘术,我从鬼市淘来的,相熟的阴差知道我喜欢看书,偶尔路过也会赠我一些捡来的人间书籍,有医书、武功秘籍、藏宝图、大家名著……都是别人烧掉的,他们若是捡到了,就送来给我。”
“还有武功秘籍和藏宝图?”禾棠顿时来了兴趣,“我看看我看看!以前从来没见过呢!”
杨锦书莞尔,从书架上翻出几本递给他,叮嘱道:“你去那边慢慢看,我找找有没有能医治方大哥的秘法。”
“好嘞!”禾棠抱着几本书,找了个地方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难得他有心思看书,杨锦书摇头失笑,回到书架前继续寻找。
父母知道他生前爱书,每年都会烧一批书来祭奠他,可惜有些孤本、古籍太过珍贵,父母不敢烧给他,不过对鬼来说,他的藏书已然不少,甚至比一些冥界的官员还多。正如他对禾棠所说,有些人为了保密会烧掉许多珍贵的书籍,这些书籍不为祭奠,在冥界是无主的,被谁捡到就是谁的,有些书阴差办事的时候捡到了,路过他这里时便会顺手送给他,换一些小钱。他家中怕他死后无依无靠,年年给他烧不烧钱,他肚子住在杨家后山,除了去鬼市买东西,甚少花钱,索性送一些给阴差做人情。
乱葬岗的邻居们知道他这里书多,闲事无聊也会找他借几本去看,只是他这里的书大都不适合外借,毕竟鬼会织梦,若是被别有用心的鬼借去搅乱凡间,可就是他的罪过了。故而每次借书,他只给借一些野史、传记、小说、典籍。
之前他为了救禾棠匆忙出行,倒是忘记提醒老刘不要乱动此处的书籍。不过这是他粗心大意了,真说出来,倒显得他小气。杨锦书心中暗叹一声,只望老刘不要随便相信那些古籍上的东西,更不要利用那些书去做坏事。不过老刘为人圆滑,生前亦是个头脑灵活却不通文化的粗莽商人,教子无方,又被家人、手下合伙算计,暴毙后亦不得人心,可怜可叹。杨锦书死了八年多,老刘从未向他借过一本书,想必不识字。
杨锦书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即使老刘识字,看一看这里的书又何妨?多年邻居,他对老刘的人品还是有信心的。
他按了按额头,不知怎的,出远门一趟,见过许多事,蹊跷古怪,弄得他现在也总是疑神疑鬼,对谁都不信任了。错眼看不远处埋头研究藏宝图的禾棠,他微微笑了笑——这孩子坦率真诚,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最让他放松了。
只是一想到朱家的事了结,禾棠便要去地府投胎……杨锦书眼神黯了黯,却希望这日子来得晚些。可一想到六夫人多活一天,可能会伤害更多的人,他又心中不忍——死者已矣,生者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