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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5-02
说罢,裴度犹豫一番,有几分为难道:“老爷还说……说二爷认得路,他那里又不需人伺候,所以不必旁人跟过去了。年节问候,他心领了,叫族人亲戚不必挨个儿过去,年初一少爷去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裴家人皆知裴老爷本就是不理事的,也就点头作知道了。宣氏亦无甚好说,看了裴二爷半晌,终是无话,只得道:“都听见了?老爷爱清静,往后没什么事都别去讨他嫌,惹他动气了我却是劝不住的。”又笑对裴二爷道:“难得来一次,本想好好招呼的,不成想到底是没那个福气。既是如此,咱们也不敢叫老爷久等了,二爷这便去吧。只是稍后子曜前去,还得劳烦二爷帮忙说句话,大过年的,孩子去请个安真真儿是犯不着拒之门外的,二爷说是不是?”
裴二爷本不耐烦,见宣氏开口倒认认真真听完,最后笑得古怪,说:“自然是的。”
接着便叫杜衡杜仲、蒹葭芣苢皆在此等候,见商陆安排人带他们去吃茶休息,方告辞了裴太太等人,带云卿继续往后院走了。
毕竟是要过年,园中仆从比往日更多,新仆见他们二人乱闯难免盘问一二,旧仆又忙着行礼问安,一来二往倒是耽搁不少时间,裴二爷是越见烦躁了。好在很快到了一个僻静处,按方位算是裴宅最西,远看是茂林修竹,走近了方找到通幽曲径,乃是一条青石板铺作的林荫小路,裴二爷直拉着她进去,越往前走,才越见洞天。原来竹林深处另有一汪湖水,湖心岛上楼台叠起虬枝盘踞,虽是冬日,无团花簇锦之佳,但缀碧湖残雪,亦有枯木逢春之美。湖心岛四周是残荷有韵,想必到了盛夏亦可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之美景。再往前走,便见岸边有两条小木舟,上配船桨、油纸、雨伞等物,每条小舟上有一位四十多岁的艄公。两人一见裴二爷赶忙上岸行礼,想来是裴宅老家仆了。
裴二爷方才真正笑了,亲自上前搀扶二人起来说:“见你们二位兄弟方才觉得是到家了。卿儿,快来向二位叔叔行礼。”
云卿忙上前去。只听裴二爷介绍说:“这是郑锡、郑锰二兄弟,是我和大哥的伴读,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一般。”又对郑家二兄弟说:“云卿,我的义女,往后也就是你们的侄女了。”云卿忙福礼道:“锡叔叔过年好、锰叔叔过年好。”
郑锡、郑锰二兄弟忙言不敢当,又赞说:“这便是岚园中那位小姐吧?果真是天姿灵秀,不类凡俗。”
裴二爷便笑说:“正是她了。”神色甚是得意。
郑锡引二人上船,裴二爷便问:“你们兄弟什么时候挑了这等活计?”
郑锡笑答:“哪里,老爷听说是您回来,着我们二人来接一程罢了。往日里都在岛上,不曾出来过。”
郑锰留下等裴子曜,郑锡送他二人上岛。裴二爷和郑锡才聊了几句便到了,但郑锡却绕到湖心岛正西面泊了小舟,云卿抬头,见上面青石墙上用狂草写着“万法自然”,也是张颠的字。岸上入口便是石阶,石阶起点自然也是正西。云卿故意落在后头半步,小心查看了自己衣饰,见并无不妥方才稍稍放了心,抬头却见裴二爷正回头看她,云卿不大自在别过了脸,裴二爷却哈哈一笑,捉了她手腕子边往前走边对郑锡说:“恐怕是叫咱们的裴太太给吓着了。”郑锡便对云卿说:“我家老爷性子最好不过,别说是二爷的女儿,便是没干系且不认识的误闯了这岛,也最多遣走,决计不会呵斥半句的。”云卿忙谢过郑锡。
虽是小岛,却也有叠嶂之险。树木杂乱,浑似山间野象。石阶七万八绕,三人走走说说,很快到了终点。云卿回头一看,见大半石阶栏杆都隐没在冬日灰褐的枝干里,但终点与起点在一条线上,方位上仍面向正西。见云卿蹙眉疑问,裴二爷道:“我大哥初学卜算时曾为子曜卜过一卦,卦象显示:五行缺水,可堪生死。而裴家宅子主木,嫡长子五行缺水可不是要致裴家于死地么?”
云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说以裴子曜的身份怎会自小戴一块不甚稀罕的黑曜石,他那名字取的又不是这个意思,原来竟是五行缺水。所以西主金,金生水,才将出口皆皆开向正西?但……”云卿不敢说下去。
裴二爷了然,点头说:“但西金克东木。大利西方,实则是保北水子曜而损东木裴宅。”
云卿惊讶,细想来却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是裴子曜有如此疼他爱他的父亲,想必此生亦足矣。
然而又一想方才石墙上的字,不免笑说:“既是如此,又何必题‘万法自然’呢?一边竭力去改变,一边又宽慰自己要顺从,倒不痛快了。”
裴二爷和郑锡相视一眼,各自笑了。裴二爷问:“如你看来,当题个什么字为妙?”
云卿环顾四周,此处已到了石阶末端,往前是一条三四丈长的粗短石板甬道,甬道旁边扎了花架子,上面虬枝盘踞,像是蔷薇和藤萝,花架子以外是各色繁杂花木,有榆有桑,有柳有杨,高矮粗细姿态各异,想来到了盛夏必是一番草木葳蕤繁花似锦的美景,云卿心向往之,便笑道:“不若‘中正安舒’便好。”
郑锡问:“作何解?”
云卿笑道:“以卜算窥测天意,以布阵改变运数,实在已经算不得‘万法自然’了。不若‘中正安舒’,坦坦荡荡,磊落大方,与人无伤,但求心安,如此也就够了。”
郑锡连连点头说:“确然如此。只可惜‘中正安舒’说来简单,做来却是比‘万法自然’更难上几分,恐非悟道之人不能成也。”
如此一来,云卿与裴二爷不免也各自陷入沉思。
甬道尽头是一道白石拱门,门极小,堪堪可并行二人,走过石门,豁然开朗。但见层台累榭,碧瓦朱甍,飞檐反宇,丹楹刻桷,比之肃穆庄重的裴家更显华美精致。郑锡却带着他们走进正西一角铜环朱门,一进门云卿眼睛便被熏得慌,里头烟雾缭绕,药香浓郁,炙烤如炎炎夏日,定睛一瞧,倒像是道士的炼丹房。郑锡歉笑说:“二爷请。”大约他是不便进去了。
裴二爷便辞了郑锡,拉着云卿手往前走,边走边喊:“大哥,是文柏来了!”喊了两声,云卿方见前方走过来一个灰色布衣的身影,远看形如裴子曜,近看则神似裴二爷,看见云卿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对裴二爷笑道:“你可服了我了?我那一卦说你此生虽膝下无女,但偏有父女情分,你还不信,故意只收女徒不收义女。我就不信你今儿带过来的还是你的女徒弟。”
裴二爷让烟熏得干咳了两声,说:“是是是,是我闺女,赶紧带过来拜见她大伯父——你这是炼的什么药,味儿太冲了些,快找个其他地儿说话,我可是特特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少攀交情。”
裴老爷一巴掌拍在裴二爷脑门儿,说:“没大没小!”然后对云卿笑得慈爱,道:“是叫云卿吧,苏州人。我先前见过你的,那时你还太小,七岁,这么高。”说着比划了一下。云卿全然不记得,只抱歉地笑,还未行礼裴老爷便道:“来吧,知你们要来,我备了壶好茶。”说着带他们出来去了最近的小花厅。
裴二爷大喇喇坐下顺手摸了个苹果猛咬一口大嚼起来,裴老爷一把抢过来,说:“天儿冷,吃急了要闹肚子的,先喝茶暖暖脾胃再说。”说着将那苹果收起来,给他递了一杯茶水。
茶水清透,闻之略微苦,云卿接过茶水便笑:“是菊花茶。”
裴老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笑说:“不止,你喝喝看。”
云卿便依言吹凉了茶轻啜一口,细细品了半晌,边回味边说:“入口甘甜,回味微苦,略有涩味,稍带清寒。许是打了霜的菊花连清霜一并摘下阴干收藏,辅以枸杞、枇杷还有……却不大品得出来。不过后来大约是在坛子里铺了一层蜂蜜,至于是什么蜜……味道甘冽清甜,是槐花蜜吧?冲泡的时候,想必还加了一些冰糖压制酿菊的苦味。”
裴老爷捋着三缕清须哈哈大笑,连连说好,最后方说:“大半都猜对了。不过另加了野菊花、雪梨干、梅花雪水等物。虽是制茶,但用了酿酒的木桶,只是木桶削得极薄,外头抹了蜂蜜一层一层往里渗,因放在阴凉处所以渗得极慢,却也极入味,所以冲泡时亦不需再加冰糖调味。”
云卿连连点头称奇,低头几番品味,越觉苦甜相宜、以涩解腻、清凉润口、甘甜清冽。裴二爷在一旁品着茶安静听着,直等他们二人说完了方开口道:“大哥,我素知你替人卜卦的规矩,一人一生只卜一次。云卿的这次,我想现在就帮她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