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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11-08
这年的五月初四是个黄道吉日,一大早,全馥芬二楼探出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可才往外瞧了一眼就又缩回去,下一刻,便闻得一男子朗声大笑,伸手挑出一支竹竿,拖起长长一挂爆竹,用火石点了末端后猛甩出去。
爆竹声声震耳,云湄吓得要躲,那蒋宽却及时伸出手,温厚的手掌稳稳捂住她耳朵。
云湄向上瞧,便见蒋宽唇角勾笑,神色平静,目光笃定。
他此番实是势在必得。
远在慕家大宅的云卿已经有几日没出门了,五月初四的早上她起得较往日里稍晚一些,穿戴整齐后出门,便见一张八仙桌正对着门口,两个娃儿昭和曦和并排坐着,小脸儿正对着门口正对着她,而那坐在娃儿对面、背对着她的,今儿身着一袭银灰色织花大氅,袖口用银白硬茧丝绣了怒放的海棠,神色怡然自得,姿态雅致慵懒,举止漫不经心,言辞简单利落,那是她的相公慕垂凉。
起初她求慕垂凉来教两个娃儿,慕垂凉恨得咬牙切齿,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可后来云卿当真请了先生回来,因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小秀才,慕垂凉又厌得心烦意乱,黑着脸把人撵了出去。
他笑意不善地提醒:“咱们这院子里,你胆敢再请进个男人试试?”
念及此处,云卿倚在门廊上吃吃笑起来。这一笑,前头坐着的几人都晓得她来了,一时教的也没兴致教,学的也没兴致学。
便见慕垂凉放下书卷,径自道了一杯茶,便往唇边送便懒懒散散道:“家里茶叶都喝厌了,你今儿出去捎些子茶叶回来。”
云卿晓得他是在提醒什么。他虽禁足,但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清楚今儿是什么日子。于是便上前说:“好,原就是这么打算的。”
“吃了饭没?”
云卿道:“没有呢,想着一会儿子就要去喝茶,到时候难免要叫几样糕点,不妨留着肚子待会儿再吃。”
慕垂凉却蹙眉说:“留了粥的,喝了再去。”
云卿欲辩,慕垂凉却翻了一页书,不容置疑地吩咐说:“听话。”
云卿不免笑了,由着慕垂凉吩咐下人将清粥小菜给她端上来,又眼看着她一面遣了两个娃儿玩一会儿,一面拿筷子夹了菜送到她碗里去。云卿便依他吩咐坐下吃粥,吃了两口,见他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便笑说:“放心,今儿只是去喝茶,又不是闹事。我喝了茶吃了糕点,再买两筒茶叶,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
“我倒不担心你,”慕垂凉夹了一块鹌鹑给她,颇有些心事重重地说,“如今四族太平,无甚大事,所以落了闲的人如今都盯着蒋宽呢。总归不论再人多事杂你都要谨记两件事,一来有蒋宽在,谁也伤不到你姑姑,不必你出那头费那心;二来你此番前去所为何事你心里头得有个数,做事么,奔着一个目的去就是了,纵心里想要的再多也只能一个一个拿,贪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你得记着。”
云卿嗤笑:“哟,你倒还真不担心我?闹了半天,不是怕我受人欺,而是怕我去欺负旁人?”
慕垂凉并无玩笑意思,径自琢磨一会儿,又夹了一点新鲜脆爽的莴笋丝到她碗里,催促她吃。待到云卿重又拿起勺子,方听慕垂凉仔细斟酌着措辞,十分慎重地说:“我自会,极尽全力,保你周全,不受人欺。但,私心里,仍然希望你,说话做事,更加谨慎,更加稳妥,更加周全。切记来日方长,不可急于一时。”
这话理儿倒是不错的,但慕垂凉突然提醒起这些,倒叫云卿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问说:“你是说,今儿全馥芬恐有人闹事?”
慕垂凉蹙眉看着远处两个娃儿闹,略叹口气说:“猜测而已……你带上秋蓉吧,只一个芣苢恐不足以应对。”
云卿还琢磨着恐有人闹事一事,听闻慕垂凉此言一时未开口。紫株伺候着收了碗筷,两个娃儿有眼力劲儿,见这厢聊完了便匆匆过来,云卿遂起身,与初过来时一般将一手搭在他肩上,立在他身边默默不语。
“带上秋蓉,听到了吗?”慕垂凉咬着字词重复。
云卿看他分明心事重重,便道:“好,记下了。”
过了一会儿,慕垂凉又道:“替我道喜。告诉他,纵他怨恨于我,如今见他长大,我亦真心欢喜。”
云卿拍拍他肩膀,答说:“好。”
慕垂凉遂点头,却分明不大放心,还想要交代些什么,略一思索,终是没说,最后拍了拍她放在他肩上的手,接着又捧起书卷向前望去。那目光分明清清淡淡不含喜怒,两个娃儿却皆是一激灵,迅速挺直了腰板紧张地盯着慕垂凉。
便听慕垂凉冷冷清清慢慢悠悠念:“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全馥芬茶楼在慕家东北方向,云卿、芣苢、秋蓉三人乘马车出门,过沁河,绕蒋家,入琼花巷口,将车停在苏记跟前。如今的苏记只剩残垣断壁,虽经数月风雨,遭火吻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虽临近的商铺恐苏记萧瑟触了客人霉头,早就能遮就遮能挡就挡地将苏记收拾了一番,但毕竟大不同于往日了,云卿见状,难免唏嘘。
可是苏记斜对面,大约是蒋家人暗中帮扶了一把,今儿的全馥芬极为热闹,其中不乏大富大贵之人。云卿此行本不欲招摇,便寻了个空档带秋蓉和芣苢混进人堆里去,直到在一角落里坐下,也没被蒋宽等人发现。
芣苢小声道:“若要不被发现,恐也难吧?如今的全馥芬敞亮多了,藏不住人的。”
秋蓉好奇,不免问说:“茶楼不都这样?从前还有什么不同的?”
云卿便笑着解释说:“从前怎么不同,那得问你们家凉大爷去。他自个儿不愿人瞧见他在全馥芬做什么,所以着人用湘妃竹骨的帘子,将每一张桌子都与外头隔开,进到帘子里头就是个小隔间儿,客人们自己喝自己的茶,不怕被看见也不怕被打扰。”
“倒也有趣,”秋蓉四下看看,见如今十来张枣红色八仙桌整整齐齐在堂中摆着,熙熙攘攘都是人,便问道,“只是如今为何给撤了?敞亮倒是敞亮不少,但太过热闹,倒不像品茶的地儿了。”
云卿低低笑出声来,摇头道:“蒋家茶又岂会这样寒酸呢?所以恐只是一楼如此。不信,你们上二楼瞧瞧。”
秋蓉与芣苢都好奇,见云卿纵着,便果真上楼去转了一圈儿。她们前脚刚走,便见蒋宽望着她们这一处收了笑,不久,亲自上前问说:“你又来做什么?”
云卿放了一锭银子,笑盈盈说:“来茶楼能做什么?自然是喝茶与买茶。你那新茶仍是叫碧波流岚?这里是十两银子,我要一壶热茶,几样点心,余下的包成茶叶我要带走。”
蒋宽阴沉着脸,面色不善。
云卿不免笑了,低声说:“凉大爷被禁足不能过来,所以叫我过来替他道一声恭喜。他还说,纵你怨恨于她,如今见你长大,他亦真心欢喜。”
蒋宽原只是厌恶看到她,生怕她再去找云湄所以试图赶她走罢了,但她此言一出,却见蒋宽原本十足厌弃的神色变成了深深的恼怒。
他分明极力忍了一番,但话到嘴边,到底是说出来了:“怨恨?我怨恨他?是啊,都是他的错,他干什么非要娶你呢?从前什么都好好的,就是因为娶了你一切才变成今日这般模样!若不是要娶你,我阿姐也不会被禁足,若不是要娶你,我与阿湄也不会这么难,若不是要娶你,他也不会为了帮你治手而触犯家规!自小就只有他与阿姐待我最好,如今我做茶开铺子,他们二人竟都不能来,这都是因为你!我不能恨他,我只恨你!整个物华,我最恨就是你!”
“这恨来得倒不算意外,”云卿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放心,喝完这壶茶,我这个月都不会再来。至于带走的茶叶,那是他开口要的,所以烦请你或多或少都好,一定给我拿最好的。”
蒋宽闻言神色更复杂,这时候,却见芣苢拉着秋蓉匆匆从二楼下来直跑过来欣喜说:“果然!果然那二楼——蒋、蒋大爷!”
从前蒋宽还是物华恶霸的时候不慎打过芣苢,因此芣苢如今对他甚是惧怕,如今他又恼恨着正是十足凶神恶煞的模样,芣苢当即惊叫一声,慌忙甩开秋蓉的手战战兢兢站到云卿面前,还未开口就带了哭腔。云卿正要劝,却见芣苢抽了两下鼻子,抖抖索索面对蒋宽张开手臂护住云卿说:“蒋、蒋大爷,你不、不能打……”
这一来,附近几桌客人不免都看向此处,亦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蒋宽顷刻之间脸更黑了一圈儿,盯着芣苢看了半晌,直把芣苢吓哭了,他方抬头看向云卿,却是咬牙切齿恨道:“我的茶,统统都是最好的!”说罢甩了袍子转身大步上楼去了。
云卿与秋蓉忙扶芣苢坐下,芣苢吓得发抖,呜呜哭了一会儿,最后委委屈屈抬头说:“大奶奶,咱们回去吧!你莫要吓我了,我不如蒹葭聪明,许多事恐做不好,万一这回蒋大爷他打的是你呢?我、我怕……”
云卿心下感动,正要开口作劝,却听“咚”一声击鼓之响,一个沙哑的嗓音传来:“却说这蒋家,如今倒很有些当年夏家的派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