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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思凡(8)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聪明人,可是这时还是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诡异,若是再想想那株护心莲的事,所有的疑点似乎都只能用一个理由来解释——在那锁妖塔里,管唯与陵歆做过一个交易。
管唯到底许诺了陵歆什么,有妖不得而知。可是陵歆却因此对三百年前的事情三缄其口,甚至将她视作一个责任,不惜留在这皮母地丘任他们百般折磨。
这太奇怪了。
“那我只问一句,管唯,到底是不是死于你手。”她又换了一个问题来问。
这一次,对方终是点了点头。
他不否认自己杀了管唯,但是每每谈到当年之事时,却总是会紧紧闭上那张嘴,无论旁人如何劝诱,至今都不肯开口,叫人难免多想。
有妖最看不惯他这副“无可奉告”的嘴脸,两人僵持许久,她手上用力,干脆利落的将其甩到了下面的湖水里。
环在陵歆脖子上的那条铁链不长不短,在他掉进水里之后就有些不够用了。而屋外的那个女人目光里没有一丝怜悯,冷冷的盯了他许久,不过丢下一句,“不论你有什么目的,我的事,唯独轮不到你来管。”
哪怕这世上人人都能来管她的闲事,忧心她是否还会改嫁,陵歆也不成。
唯独这个杀害了她的夫君,夺走了她的一切的男人,没有这个权力。
他凭什么在杀害了她的丈夫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将她的婚姻大事视作自己的责任?
未免太可笑了!
任那人在水里面挣扎着,有妖踏上从湖底升起的那座竹桥,转眼便消失在对岸。
陵歆自己扑腾了半天,总算是扒着小屋外的栏杆爬了上去,也幸好现在还是正午,和煦的阳光洒下来,没过多久便将他湿透了的衣衫重新晒干。
潏湖附近来来往往的小妖有许多,大多都会在经过时遥遥望上他一眼,可却不像是昨日那般急切的想要杀他。经过昨夜西楼的“解释”,大家都心知夫人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至于那时机到底是什么,大家虽不清楚,却也相信夫人与西楼的决策。
就算没有了管唯,这么多年过去了,皮母地丘到底还有夫人与西楼支撑着,不至于让任何人欺辱了去!
陵歆就在这些或打量或示威的目光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有妖的身影。
远处的林子里,不时能看到几只鸟雀自树木间惊起,在余晖的照耀下,渐渐模糊成几个黑点消失于眼际。陵歆半眯着眼睛盯了这悠闲的场景许久,最后也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得有些犯困,疲惫的敛下眼眸,漫不经心的打着哈欠。
“陵……陵歆上神?”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最后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便险些被这带着困惑的一声唤憋了回去,险些呛得他咳嗽一声。
猛地坐起身,陵歆比来者更震惊的看着对方,实在是怀疑这地方怎么会有尊称自己一句“上神”的人。
而站在他面前的男子尚且年少,犹豫着唤出那四个字之后,就带着一脸的迟疑后退了几步,似是在警惕着什么。
两人相对无言,互相打量了许久,最后陵歆仍是没能认出对方身份,那少年却已经坚信自己没有认错。
“你是谁?”
陵歆刚刚将心中困惑问出口,便听对岸突然传来一声,“瑶光!”
少年应声回头,然后对着岸边的西楼挥了挥手。
瑶光……瑶光……默念着这个名字,陵歆只觉得心中一惊,忽然便解开了原本想不通的几个困惑,又暗暗叹了声“偏偏凑巧”。
就在昨日,他还因为一时编不出什么谎话来,只能随口拿了瑶光星君的名号来用。谁知一日过后,那与他同一天被贬到下界的瑶光星君竟然真的出现在这皮母地丘!
而他不认识这未曾谋面的瑶光星君,瑶光却是认识他的,在西楼和有妖正向着这边的时候,对方还好奇的盯着他,似是想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没多时,西楼终于从那小桥上走了下来,“今日是怎么了,红绡回来得那样早,你也来得比预计的快。”
“说来话长。”瑶光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陵歆的身上收了回来,继而看向面前的男女,“我们单独谈一谈。”
这皮母地丘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哪有什么单独谈谈的必要,此举不过是避着陵歆一人罢了。
有妖又怎会不知瑶光想谈些什么,一想到等了这么久终于能够接近当年的真相,掩在衣袖下的双手都不由自主的攥紧。
“进来吧。”沉了沉气,她三步并作两步的率先走进了小屋。
瑶光和西楼正要跟上,却忽然听到栏杆边的陵歆问了一声,“你就是当年那个内应吗?”
早在管唯等人闯上九重天时,负责捉捕凡人的神将们便已怀疑天上有内应,只可惜一直没能查出来到底是谁。当时还曾怀疑是锁妖塔里面的人,如今看来,应是外面的才对。
而瑶光身为北斗第七星的星君,偏偏与这下界的妖怪们相交过密,又在被贬下界之后匆匆出现在这皮母地丘,无需多想,事实也摆在了眼前。
只是瑶光被他问得一愣之后,却又很快摇了摇头,“无论你信与不信,当年的内应不是我。”
如果他是那内应的话,早就该知道管唯他们突然闯入监牢的缘由。或许也能……阻止那场惨剧发生。
“咣!”进门后,他反手落下了门闩,然后一刻不停的开口道,“外面那人正是陵歆,我与他在天宫的宴席上见过一面,只可惜那时他心高气傲,根本不会将我们这些星君放在眼里,现在怕是连我是谁都已经忘了。”
管唯生前的朋友算不上多,瑶光算是其中之一,也是皮母地丘这些小妖小怪唯一相熟的神仙,当年正是他将管唯闯锁妖塔被陵歆所杀的噩耗带回了皮母地丘。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并非当年那桩大案的内应,除了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之外,再也不知其他内情。
有妖盼了他这么久,盼的正是对方能从陵歆身上看出什么不寻常来,甚至是帮他们从陵歆嘴里套出当年一事的真相。
“可是,”瑶光话锋一转,突然蹙了蹙眉,“正因为他心气太傲,目中无人,绝不会任由自己受此屈辱。”
为了帮朋友查清当年惨事的来龙去脉,三百年来,瑶光一直在找机会让陵歆被贬,直到对方在醉酒时轻薄了那名神女,他便接连两次将此事捅到宣旸仙君面前,又不动声色的怂恿天帝将其流放到大荒。再后来,便是不惜算准了日子与同僚大打出手,再“无意”打碎那天宫宝物,同样落得一个被贬下界的下场,追着陵歆而来。
为了这一日,他已经足足等了三百年,可在看到那人被锁于屋外的模样时,却又忽然有些犹豫了。
三百年未见,他还清楚的记得对方神情间的飞扬跋扈,而如今,傲气不复,反倒剩下了那透着几分诡异的从容。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能让这个人忍得下如今的屈辱?
屋内的几人皆是沉默。
“你还知道些什么?”很快,有妖又问。
这也是瑶光接下来要说的。这三百年来,他每日除了绞尽脑汁想办法将陵歆赶到下界之外,便是在暗中打听对方的秘密。可惜,自当年抓捕管唯等人失手之后,华乐宫那些人都多多少少受到了责罚,陵歆更是首当其冲。皮肉之苦便不说了,只说那长达两百年的监/禁,便足以让对方叫苦不迭了。
瑶光曾听偷偷去探望过陵歆的女仙说过,自从被监/禁之后,那位不可一世的上神终日只能与书为伴,她几次去探望,都能看到对方对着那些古书唉声叹气。
说起这个,瑶光竟叹了声气,“我曾听人提起过,他在凡间时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可惜长大后就变了性子,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什么?”留意到他口中的“凡间”二字,有妖不由诧异,“他也曾是凡人?”
这些年来,她也曾百般打听陵歆的事情,却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说是凡人倒也算不上。”瑶光不由向着屋外望了望,“你也该知道,他本是魔族储君,可他母亲却是个凡人。他的父亲在下凡游历时,与他的娘亲生下了他,后来又带他回了南荒。”
怪只怪那位魔君太担心儿子的血脉会被族人看低,自回到南荒之后便绝口不提人间之事,更不允许别人提。再加上陵歆曾被送到祁山拜师,足有几百年未回南荒,故此,知道其年幼时经历的人并不多,就算有知情的,也不敢乱说话。
再后来,便是没有人敢当面说,却在背地里嚼了几百年舌根子的那桩丑闻了。
为什么堂堂魔族储君要跑到天宫来当什么神将?地上的妖怪们或许不知情,天宫里那群人却一清二楚。
想当年,南荒那位魔君正要迎娶自己的未婚妻子,成亲的前一日,却在自家的宫殿里撞见儿子与自己的未婚妻厮缠在一处。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捉奸在床!
正是捉奸在床,连半点为儿子开脱的余地都没有。
虽说陵歆早已经算是四海八荒名号叫得最响的不孝子了,可是这一次闯下的祸,却让他的父亲终于无法再原谅他了。
那一日之后,被打了个半死的魔族储君匆匆逃出南荒,算是彻底被赶出了家门,先后投奔到祁山的师父和昆仑山的叔叔那里,最后还是天帝卖了那两人一个面子,收留了这个不省心的年轻人在天宫。
“虽说如此,无论共事多少年,天上那些人到底还是防着他的。”瑶光的眉头越皱越深,“凡间有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论是凡尘,还是仙界,都终究无法真正接纳外族之人。就好比人妖殊途,有妖若不是当年吃下了狐王的内丹,哪怕是嫁给了管唯为妻,如今也定然不会被群妖所接纳。
每每说起这个,总是会勾起伤心事来。
瑶光偷着瞄了身边的女子好几眼,确信对方早已不会为了往事轻易落泪,这才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华乐宫的神将虽多,前些日子离俞逃出锁妖塔的事情,竟无人来告知他一声。不然若是此次能抓了逃犯回天宫,定是能将功赎罪……”
“等等。”他的话未说完,便被有妖匆匆打断了,“你说谁逃出了锁妖塔?”
“离俞……”瑶光又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神情忽然凝重了起来,也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拍桌站起,“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当年闯上九重天的人总共有五人,最后死了一个,逃了三个,却还有一人被抓。
那个被关进锁妖塔长达三百年之久的便是离俞。
“你还记得你当年是怎样对我说的吗?”本以为已经无计可施的绝路上突然多出了一缕曙光,有妖难得咧了咧嘴角,露出个算不上笑的笑容来。
瑶光又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三百年前,得知闯进天宫的犯人之中有管唯时,他在震惊之余也不忘留意着其他四人的去向。正因如此,在管唯被困锁妖塔之时,他亲眼看到了那原本已经成功逃脱的离俞去而复返,冲过重重包围又只身闯了一次九重天,只为回来帮管唯脱险。
最后,管唯死在了锁妖塔里,离俞也被关在监牢长达三百年之久。
他这一次逃出来,一定会为管唯报仇雪恨。
而他也或许是除了陵歆之外,唯一还活在人世的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