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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持才傲物,妄议朝政,目无君父,其悖逆之心,罪无可赦,不杀无以正视听,安大翎,老奴拜乞太上皇下旨严惩……」
写完最后一笔,蒋杰小心在澄心纸上轻吹,墨干后,装进信封里,以火漆蜡封,连同一本玉堂春,一块朱漆金字牌,交给候在一旁的侍卫亲军。
「五百里加急,务必尽快送到宫里,呈给太上皇。」
看见蒋杰吹胡子瞪眼,怒不可支的模样,侍卫亲军不敢轻忽,一接过,立刻骑马赶往驿站交信。
半个时辰前,洪廷甫送上拜帖求见蒋杰,帖子里说有军国大事要报,为官家分忧解劳是蒋杰的职责,蒋杰答应接见。
洪廷甫跪在地上呈上玉堂春,告发唐寅著书污蔑君上,图谋不轨,大逆不道。
看见是柔福帝姬整天抱着手里的话本,蒋杰暗地笑了笑,而唐寅就是个空有文采,却不思进取,成日流连在青楼楚馆,与人争风吃醋,只会对老鸨耍嘴皮子的狂生。
虽没看过玉堂春全本,但听柔福帝姬唱了十数次的苏三起解,就没听到里头有什么背逆之言。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高捧着玉堂春,头也不敢抬的洪廷甫,刚有了那么一点的好感,瞬间打消了不少。
拿人手短,蒋杰也不好翻脸驳斥,免了他的礼,给他说道的机会。
洪廷甫义愤填胸地控诉唐寅的罪行。
听到唐寅竟在玉堂春里,指名道姓地谩骂官家最宠信的臣子朱勔,蒋杰勃然大怒,要洪廷甫马上翻给他看。
有备而来,洪廷甫老早便将涉及朱勔的章节折上,依序翻找,从旁说明。
苏三父亲是因为不依从朱勔的命令而获罪。
「我心中只把那朱勔恨,他不该一意媚上,害人破家妻儿散。」
这段苏三的自白,像是在脚上打了一根钉子,蒋杰气得直跳脚。
「反了,好你个唐伯虎,活腻了,洒家就成全你。」
重重将书往地上摔。
朱勔是谁?最得官家欢心的臣子,简在帝心,官家特赐进见不避宫嫔,宫里的万寿山,就是朱勔操持的苏州应奉局,多年辛劳收集而成的祥瑞。
古来圣眷太隆的臣子均会遭人忌,朝中那些素位尸餐,干吃皇粮,不会分君忧的大臣,不思检讨,却把矛头指向朱勔,说方腊作乱都是朱勔所引起,逼官家开革朱勔。
蒋杰记得官家当时气坏了龙体,直说对不起朱勔,还说满朝文武唯有朱勔一人真忠于君。
方腊伏首后,官家便下旨令朱勔官复原职。
金兵大军压境,文官不顾朝廷安危,大搞党争,武将不奋勇杀敌,拥兵自重,还要逼官家下罪己诏退位,不仅如此,又唆使那些不明事理的太学生讨伐六贼,朱勔更被点名诛杀。
说什么朱勔误国,不杀无以平民心,其实是冲着官家来。
骂朱勔就是打官家的脸。
现在就连唐寅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都能著书指着官家鼻子大骂,纲常何在?君威何在?
竟还蛊惑柔福帝姬听捞什子的苏三起解,公然在帝姬面前诋毁官家圣誉,搧动江宁人心,诛唐寅九族都嫌轻了。
蒋杰骂了唐寅一顿,夸奖洪廷甫告发有功,保证会禀明太上皇惩治唐寅这个逆贼,他日必有封赏,将玉堂春留下作为罪证,让洪廷甫退下。
久居宫廷,蒋杰见多了踩着别人上位的臣子,为防洪廷甫造假,上书请旨前,让军士买来几本玉堂春,逐一翻阅检查确认,又亲自到六如居买了最新刊印的话本,认定唐寅大不敬,欺君犯上。
少则几日,多则半个月,太上皇的圣旨便会到,蒋杰要看看唐寅还能蹦跳到几时。
摘了桃花换酒钱?
蒋杰冷哼,等摘了唐寅的人头,也要拿它去换酒钱,杀杀这些看不起官家的乱臣贼子的威风。
密函星夜兼程北上时,太学生陈东怀中揣着一本玉堂春,手里握着一封长达万言的讨贼文,以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情怀,走在熙攘的御街上。
陈东对大翎的赤诚可昭日月,保皇之心无人能比,永远没有刺王杀驾的一天。
他要刺的是朝中祸国殃民的奸臣,字字逆耳,却是肝胆忠言的讨贼文,是燕国督亢的地图,承载苏三无数辛酸泪的玉堂春是要奸贼性命的匕首。
荆轲最终失败了,但陈东不会。
缜密的计算,反复地演练,陈东有自信会一举成功,诛尽腐蚀大翎根基的蠹虫。
这份信心其来有自。
定和七年,十月,陈东上书慎宗,请诛蔡京、王黼、童贯、朱勔、李彦、梁师成等六贼,以谢天下。
最终王黼、童贯遭斩,李彦、梁师成赐死,老贼蔡京于流放途中病故。
陈东一举成名天下知,大翎朝第一敢言太学生,儒林典范,文人标竿,士子典范,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起宰相,下至贩夫走卒,见到陈东,哪个不举起大拇指说声忠义。
大儒亲自接见,直称后生可畏,日后必是国家栋梁。
授业恩师以陈东为荣,坦言有此生在,吾道不孤矣。
太学同窗好友,前辈后进,见到陈东无不行礼让道。
在御廊做买卖的小贩,高朋满座,欲一座而不可得的樊楼,只要陈东走入光顾,无论几文钱的馄饨、汤饼,或是金贵的熊掌、鹿筋,就没有陈东吃不到,要付钱的菜肴。
逼得慎宗退位,恕宗登大宝,汴京人口耳相传,陈东为文好比孔子着春秋,一言出而乱臣贼子惧,无须舍得一身剐,一支笔就能将皇帝拉下马。
声望一时无二,但陈东仍不满足,六贼仍有漏网之鱼。
朱勔,方腊之乱的元凶,若不是江南大乱,令朝廷元气大伤,金兵哪能摧枯拉朽侵犯大翎的大好河山,可恨太上皇一心包庇朱勔,皇上顾及父子情义网开一面,仅将朱勔罢官。
今相李纲劝陈东见好就收,若非顾全大局,陈东早已拼着一死也要谏惩朱勔。
除恶必尽,陈东连作梦都想着如何处死最后、最大的一贼,完成除贼的伟业,名列汗青之中。
这时,回江宁探亲的好友,带了一本唐寅最新力作玉堂春,话本多为侠义、神怪、烟粉之流,玉堂春说的是俗到不能再俗的才子佳人故事。
任好友说得天花乱坠,把唐寅和玉堂春夸上了天,苏三起解如何凄婉动人,新曲犹如天籁,陈东只是笑而不语,在家国兴亡之前,区区话本不足挂齿。
在江南人人朗朗上口的桃花庵歌,陈东看了,对唐寅洒脱的胸怀颇为赞赏,若四海靖平,他倒是愿意和桃花庵主结交,谈诗论词,但金兵在外,朝廷党争纷乱,有识之士岂能耽于诗词歌赋这等小道上。
但不止好友,太学同窗也拿着玉堂春共读批点,击节叹赏唐寅的奇才。
「说得好,最可恨的莫过于朱勔。」
听见朱勔,陈东心头狂震,故做镇定地和同窗聊起玉堂春,借来一观,脑中天雷闪动,他日思夜盼,寻之不可得的除贼契机,竟藏在一本玉堂春里。
桃花庵主自以为高洁,不与俗同尘,笑他人看不穿,其实自己才是目光如豆的庸人废材。
在唐寅的眼中,玉堂春是苏三、王景隆缠绵悱恻的情恋见证,洛阳纸贵,一书难求,骗得无数痴儿女的眼泪,扬了是唐伯虎的文名。
陈东看见的是民心向背,可用的喧天民气。
玉堂春正是朱勔惑上乱政的铁证,陈东要为江南人,天下人讨伐这个巨奸首恶。
仅用了一晚,陈东挥书一万字,反复看了数遍,激动地夜不能寝。
将玉堂春的故事背得滚瓜烂熟,比苏三还要怨,比苏三更要恨,彷佛他就是被朱勔害得家破人亡的玉堂春。
一早,沐浴更衣,换上前次告发六贼的旧袍子,吃了个饱,英气焕发地走出家中。
行至两百步宽的御街,陈东拿着讨贼文,昂首跨步朝皇城走。
同样的路线,同样的衣袍,同样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
「陈公子又要上书了。」
见识过上回陈东孤胆谏上的百姓,蜂拥聚集在御街的两旁。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传回太学时,太学生瞬间暴动,深怕错过与陈东比肩的机会,纷纷抛下书,跑到御街上,要与陈东同生死、共患难,享殊荣。
不管陈东要做什么,跟着他就对了,读书人的风骨气节充斥着整条御街。
等到了皇城前,陈东背后已是人山人海,足足有数万人之多,气冲牛斗,宫城为之摇撼。
陈东站定,回头,气定意壮地对众人说:「今日若不能铲除朱勔这个恶贼,陈某无颜见天下人。」
当着城墙上拉弓持戟的禁军,陈东高举讨贼文,吶喊:「不除朱贼,誓不返。」
一呼百诺,骤然间,几万人齐声高呼,声浪汹涌吞天,惊动太上皇和今上。
「学生有本要奏,有民怨要陈。」
陈东取出怀里的玉堂春,将讨贼文覆于其上,以指紧扣,表明此举并非为了一人之私,是代玉堂春、代千万民心讨贼。
双膝跪地,盼求天听,彷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他飞到汴京上空,比城高、比皇宫高,站在慎、恕二宗之上,鸟瞰着神州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