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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人龙,从六如居铺面排到了数十丈远。
一大早,华掌柜遵照唐寅的吩咐,在铺子里放置一张红木桌,备妥笔墨和朱泥,一本写着扑簿的大册子。
唐寅昨晚在潇湘楼的壮举,定下的豪赌,再次将江宁人的目光聚集到六如居。
对门专卖胭脂水粉的香十里,程掌柜隔着路,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潮,羡慕又嫉妒说:「有没有消停的一天。」
做买卖和做学问一样,不进则退。
华掌柜牢记着唐寅说过的话,唐寅也用行动一再证明,不停造势下,六如居的生意始终兴隆不坠。
时人热衷于扑买,却何曾有过一城规模的赌局,好事者争相走告,才一晚的功夫,便招来数百人参与。
赵延年排在第一位,一进门便对华掌柜说:「恭喜贵东家喜得美人,赵某特来祝贺。」
袁绒蓉的事,唐寅从没瞒过底下人。
在华掌柜的心里,东家是有大才干,有朝一日定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风流人物,在正妻入门前,收一、两房美妾并不为过,小金灵或者是袁绒蓉,华掌柜都乐观其成,但唐寅却阻止身边的人,唤袁绒蓉为姨娘,说赎身是权宜之计,避免瓜田李下,当晚,袁绒蓉便在秋香的陪伴下前往添夏镇,住进桃花坞,等日后找好住所,袁绒蓉会搬出来独立门户。
男人花钱替清倌人赎身,图得无非是花径不曾缘客扫,****今始为君开的快活,别人求之不可得的女人,我得到独占了,享用了。
东家倒好,别人赎的是可以颠鸾倒凤的肉身,他赎了尊只能瞻仰膜拜的金身,还要找个处所供着、养着,简直和请神没两样。
「承蒙吉言,小的一定会向东家转告赵公子的心意。」
明知事情与外人想得不同,在没有取得唐寅的授意前,华掌柜不会泄漏只字词组,只能顺着赵延年的话说下去,接下装着小金锭的封红,欺骗自己东家纳妾,他帮着收些贺礼天经地义。
继赵延年之后,在扑簿签上大名的是康王府翊善大夫的次子,姚沛文,他的封红里是银锭子,两人熟识相约而来。
华掌柜亲迎亲送,一个时辰过去,扑簿上登载三百多个姓名,这些人多半攀亲带故,十之八九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唐寅单刀赴会救佳人于水火之间,发下豪语与一城赌,激发他们心中的热血,年少轻狂,崇拜为人所不敢为的英雄,追求冒险刺激,如此热闹的场面,怎能缺了少年人。
家世显赫的公子哥们,颇有文名的青年才俊,响应唐寅的赌局,呼朋引伴来到六如居,华掌柜看着扑簿内心激动不已,这本名簿价值万金,每一个名字代表一条人脉,妥善使用,编织成网,会成为唐寅未来的一大助力。
赌局输了,赔个数百贯,赢来用钱换不到的友谊交情,何况收到大小封红,远超过赔出去的赌金。
赢了赌局,得到救苦的美名,袁绒蓉从此脱籍从良,无论唐寅想或不想,依袁绒蓉的性格,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唐寅的大恩大德,妾也好,婢女也罢,横竖唐寅都不吃亏。
稳赚不赔的生意,华掌柜全力支持东家。
一天结束,华掌柜将铺面交给伙计盘点,抱着账目、扑簿到内院向唐寅报告。
「才四百多个人,比我想的差太多了。」
来的人不如预期,唐寅不甚满意。
「头一天而已,兴许是还不知道消息,而且城里的名流仕绅,不可能为了一贯钱亲自到咱们六如居。」
要有身份地位的清贵顶着大太阳,和一群毛没长齐的半大孩子挤在一块,简直是痴人说梦。
「都没有百姓上门买扑?」
一个个签名有体有例,找不到红色的指印。
「尊卑有别,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也不敢往贵人身边凑,旁的不说,光王贤公子就带了两个家丁、四名护卫上街。」
华掌柜如实陈述,官民、贫富间泾渭分明,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
「是我疏忽了。」
唐寅深刻反省,合上扑簿,粗略将账目看过一遍后说。
「多做几本扑簿,连同朱泥派给监市们随身带着,他们在集市里游走时,想扑买的人就可以签印。」
监市相当于大翎朝的城管,性质上属于临时工,薪饷由衙门给付,要找他们
办事,有钱好商量。
「说了要和一城赌,就那么小狗小猫两三只会让人看笑话。」
「东家,江宁有二十数万人,即便是一半,再掐去尾数,也有十万之数,万一事情不成,咱们赔不起。」
立于不败之地的优势,唐寅不要,华掌柜为这个的不智之举焦急。
「砸锅子卖铁,我们也凑不出五万贯现钱,但话我已经说出口,不赌也得赌,还得名符其实的赌。」
自家财政状况唐寅了如指掌。
「这一局非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否则以后我们拿什么在杭州立足。」
唐寅目光不在脚下的江宁,而在不久将回归的杭州。
明年,也就是修平二年,汴京将会沦陷,金兵掳走了慎、恕二宗,大翎朝将会面临史上最大的动荡,康王定都江宁不久,便会弃江宁远避扬州,最终偏安杭州,改杭州为临安。
在那之前,唐寅要转移所有的资产,先一步到杭州落地生根。
「我要江南的每个人都知道,唐家做人、经商实诚,一诺千金,说一不二,不********,不拖泥带水。」
唐寅算盘往长远打。
「人无信不立,东家是要仿效徒木赏金的典故。」
华掌柜一点就通。
唐寅点头:「信用是最大的资本。」再给华掌柜打一剂强心针:「有赌未必输,何况这一注我们的赢面很大。」
话说到这份上,华掌柜哪会再劝,一心只想着找多少名监市,银钱如何算,把赌局做大做响。
六如居的杭州分号过两个月便要正式开张,下个月鲁师傅的家眷,大徒弟和几名工匠,一些伙计会渡江南下。
杭州的作坊除了纸,还有唐寅从桃花醉改良的新酒要生产,千头万绪,偏偏华掌柜一手提拔的卓二掌柜尚欠一点火候。
华掌柜不放心把杭州的事全交出去,唐寅又需要他江宁坐镇,烦得头发都多白了好几根,但他烦得乐意,越烦越充实。
买卖人不怕忙,怕清闲,掌柜还要怕遇上平庸,胸无大志,胡乱出主意的东家,跟着唐寅完全不用愁没事干,六如居这间笔墨铺子是棵树,看起来不长个,其实全扎在地底里,又深又牢,一抽条茁壮,就会往天里顶。
帐是华掌柜做的,每个大子的去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珠,周转金之外,这几年六如居赚的钱全用在开发新商品和养人上。
通过东家考核的匠人一个能抵十个用,有了他们,东家脑子里的一些奇技淫巧就能逐一实现,那些新玩意每推出一样,大翎朝都会震一下,换成铜钱,少则万贯,多则数十万贯,百万贯也不会让人意外。
一项漂白制法,庄家用了十万贯想买断,唐寅拒绝,找庄启德个人合资开设一间染坊,以技术入了三成股,如今江宁府的高档布匹,六成出自于这间染坊,庄家至今都不知道钱全进了自家人的口袋。
唐寅再三说,杭州才是他们大展拳脚的风水宝地,华掌柜宁愿把总号让给贾二掌柜,也要早一天到杭州去占个先。
「贾子期盘点完存货就去收帐,明儿一早给我个数。」
越想越不甘心,华掌柜找起贾二掌柜的碴。
唐寅听见了,任由华掌柜瞎折腾,师徒间的事他管不着,不想管。
难得秋香不在,偷得浮生半日闲,让厨娘上了几个菜,提着一壶桃花醉,以壶就口喝了开来。
清静不到半个时辰,门房来报,张大虎的人拖了三辆车停在外头,说是袁绒蓉在潇湘院的家私。
张大虎有心示好,又是袁绒蓉的私产,唐寅代为收下,仆人们进进出出,卸货、安置,忙得不可开交。
「傻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帮忙。」
王贤不请自来,看门户大开,笑瞇瞇闯入内院,要王家的家丁、护卫协助搬运,他径自在唐寅对面坐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见桌面上空无酒杯,像是自己家似地,要下人拿杯子来。
不计较唐寅用过,敲着桌子催促唐寅倒酒,痛快喝了一杯。
「真爽利,萧总捕老爱说,全江宁的酒都比不上唐府的桃花醉,我本来不信,喝过才知道萧总捕含蓄了,连汴京樊楼的酒和桃花醉一比,简直就是马尿。」
指着唐伯虎斥道:「唐兄你不上道,不把我王贤当兄弟。」
又敲点了桌子,要唐寅快点斟酒,喝完才道:「有好酒藏着掖着便罢了,像昨晚那种好事也不找我,赵延年在我面前炫耀个没完没了,什么众志成城,齐心合力扳倒数十名拿着刀枪的恶霸,他们几个帮唐兄和袁行首开路,差点挨了刀子
。」
「要是我在,根本没人能近唐兄的身好吗?」
遗憾不能亲临现场,以手做刀在半空挥舞:「看我手起刀落,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事情不是这样的。」
三人成虎,谣言之所以为谣言,便是会被有心人渲染夸大,潇湘院的护院加起来最多十个,刀械是违禁品,护院手上拿的是棍棒。
为了增加彰显自己的威武不凡,赵延年膨胀了人数,变动武器种类,另外当时一片混乱,潇湘院成了小孩掐架的游乐场,咬的,扯头发的,偷桃的,各种无赖招式尽出。
唐寅的印象中,霍平倒是踹开了一个,想从后面偷袭自己的护院,赵延年不知道在那个旮旯角落与护院缠斗。
王贤手横举挡在唐寅嘴前,阻止他说:「我从潇湘院过来,护院被我叫出来数了一回,但赵延年的身上有伤,还有一票人替他作证,天杀的是,他人在,而我不在,纵使他吹上了天,我也只能干瞪眼听着。」
气愤不止地,抢过酒壶便往嘴里灌,喝得一滴不剩:「我和唐兄在潇湘院同桌饮酒时,他赵延年待在夜心阁,死命讨好江敏儿,等水仙姬名闻遐迩后,他才屁颠屁颠地赶过来献殷勤沾光,结果他成了千里护嫂的关二哥,我这天天到潇湘院,帮唐兄关照袁行首的兄弟什么都不是,这个直娘贼,吾彼其娘之。」
倒不出酒,王贤转头对端菜上桌的下人问:「还有酒吗?」
见唐寅点头,下人回答:「有。」
「再拿一壶桃花醉来。」
下人刚应诺,王贤又改口:「拿一坛来。」
唐寅对友人从不吝啬,屋里存酒尚有,下人听命,搬来所剩不多的桃花醉。
「唐兄,不是王某邀功,你问问华掌柜,与唐兄结识以后,王某家中的文房四宝仅在六如居添购,玉堂春一问市,王某第一个购书拜读,太白居的姜掌柜,贵府管家旺财可以作证,刚过午我人就到了太白居入座,要人场捧人场,要钱场捧钱场,唐兄却厚此薄彼,便宜那个直娘贼,我即将彼其娘之的赵延年,真真令王某心寒。」
一杯接一杯地喝,边说,不忘挟块酸菜牛肉入口。
王贤年近二十,依旧是少年心性,见不惯赵延年四处张扬昨晚的事迹,找唐寅吐酸水。
「事出突然,伯虎并不是存心偏袒哪个人,碰巧赵兄和友人在潇湘院饮酒。」
祸从天上来,看在王贤对自己照顾有加的份上,唐寅耐着性子安抚。
「我们现在就去潇湘院,你尽管教训王婆,其他人交给我,嫂子在吗?带嫂子一块去,好好出口气。」
王贤拉住唐寅的手腕,转头对护卫说道:「秦关、丁皮,回府里抄家伙,你家少爷我和唐爷要砸了潇湘院。」
秦关和丁皮同声称是,王府蓄有私兵,不缺刀刃兵器,王贤真要出手,潇湘院的护院三两下就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等等。」
唐寅叫住两名护卫。
「得饶人处且饶人,伯虎已然立了赌局,堂堂正正赌上一场,王兄这么做,人家会说我仗势欺人,虚伪作假。」
布好的局,唐寅不想被人给搅了。
「我给唐兄一个面子,但唐兄得答应我,宴宾客时,单独给我一张帖子,让我挫挫赵延年的锐气。」
王贤退而求其次。
「宴什么客?」
唐寅问。
「当然是庆祝唐兄新得一个美妾。」
正经人家不会娶青楼女子为妻,王贤和华掌柜想法一致,袁绒蓉在唐府身份是一名侍妾、宠妾,绝不会是正妻。
依礼,纳妾不拜堂、不宴客,但有能力抬袁绒蓉这等的花魁娘子入门,不免俗要办几桌席面邀请亲友同贺,王贤锁定一个位置,他受邀,而赵延年没有,与唐寅的交情孰深孰浅一目了然,王贤就能压赵延年一筹。
「该有的礼数,绝对不会少,唐兄你千万不能说不。」
王贤深怕唐寅拒他于门外。
唐寅还在思考该如何向王贤厘清,他和袁绒蓉的关系,又有一人进到院子里:「听着有份,邱某先谢过桃花庵主。」
许久不见的邱立,配着刀大剌剌走近。
一听到唐寅替袁绒蓉赎身,王姨竟扬言要将袁绒蓉送回教坊司受刑,邱立怒火中烧,带着麾下士兵赶到潇湘院,还没动手,护院脸上早已被王贤的护卫打得鼻青脸肿。
邱立把王姨叫了出来,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要她识相点,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做的事别做,中军统领说大不大,绑她进军营当军妓仍是做得到的,军中有些老兵痞就爱肥臀扩奶的,被活活弄死别怪他没事先警告。
「弟妹呢,赶快叫她出来,敬我们一杯酒,见面礼,等宴客时我再补上,不会白喝你的喜酒。」
木已成舟,唐寅不畏袁家背负的大罪,证明他是真心对待袁绒蓉,邱立相信,袁绒蓉过世的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不奢望袁绒蓉能当上正妻,唐寅上无高堂,尚未娶妻,纳妾风光大办并无不可,邱立希望袁绒蓉在众人的祝福下嫁进唐家。
「吃酒怎么能少了我。」
萧千敬不知何时出现,端着一个从厨房要来的汤碗,大摇大摆走来,将碗倒满桃花醉,喝得满嘴都是,才将空碗交给邱立,替他满上。
武人好酒,更习惯大口喝酒。
邱立畅饮时,萧千敬夸耀说道:「老弟,哥哥这次事办得漂亮吧,连点渣都不留给王婆子,我跟张大虎说了,他想要过得太平舒坦,宴客时,他最好拿点诚意出来,给你压压惊……」
言犹在耳,步廊又响起人声:「贤侄,你真干了件大事,我刚进城就听见……」
所有人不约而同往声音源头看去,只见庄启德带着一名小厮前来:「你们怎么都在这?」
庄启德惊愣了一下,随即笑开说道:「当叔叔的,跟你讨杯喜酒不为过吧?」
见唐寅摇头苦笑,冲着门口大喊:「关门,不准再放人进来。」他可不想连郭县尊和孙县尊,左邻右舍都跑来蹭酒喝,要他请客,当众口铄金时,任他再解释也会百口莫辩,幸好袁绒蓉人在桃花坞,不然谁会相信他们昨晚没入洞房。
庄启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我说得哪里不对?来得不是时候?」
「对,再对不过,这个客他非请不可,而且要大请特请。」
萧千敬可是知道,唐寅赎袁绒蓉一毛钱也没花到,袁绒蓉的嫁妆还是他唆使张大虎去要来的,省下的几万贯,办几天流水席都行。
「新妇呢?那个谁,赶快去叫你们家的袁姨娘出来,这么多叔叔伯伯等着她拜见。」
看见宝环经过,萧千敬喊住她,要她去请袁绒蓉。
总算有机会说明,唐寅挥手要宝环退下,正要开口之际。
「少爷,秋香姐和袁姨娘回来了。」
门房过来请示,刚关上的门,究竟是开还是不开?
像是说好似地,说曹操曹操就到,时机准到不能再准,巧到不能再巧。
唐寅呆若木鸡,傻笑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