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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汴京后,破嗓子成日在大营附近溜达,与士兵厮混,收取些许代价,帮军士传递家书,趁机打探军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年头当兵的多半不认试几个大字,信都是口述委托战友代写,别人眼睛看着呢,有些内心话不好形诸笔墨,泄漏军务更是重罪,自己敢说,代笔者也不敢写上。
「告诉我娘,家里能卖的就卖,别老想着家里那几亩田,赶快带弟弟妹妹离开汴京,皇城称不住。」
「休书我搁在信里,跟我媳妇说,别笨到去熬什么鬼贞节牌坊,找个懂得疼人的男人就改嫁。」
真心话全倒给破嗓子,请他转达。
贴点钱,将士兵的家书托给急递铺发送,转手将探听的消息告诉唐寅,再由唐寅下判断。
有了这层身份,跟不少士兵混个脸熟,出入军营方便多了,碰到巡守的卫兵,顶多警告他别到处游荡,驱赶他早点离开,从没将他当成细作。
唐寅与梁红玉进营时,破嗓子正要到丁字营收信,金兵埋锅造饭,对岸升起炊烟时,唐寅从韩世忠的军帐走出,两人在半路碰上,一前一后走着,等进城才开始交谈。
?「这仗要坏。」
破嗓子难得主动说出想法。
「大营有变?」
唐寅并不知道金兵确切进攻时间,韩世忠说是最近,破嗓子又这般担忧,想是快了。
「之前找我带话的,清一色是交代遗言,才几天的功夫全变成报喜,说朝廷已帕特使与金人议和,很快地就能返家。」
军中弥漫的愁云惨雾散去,士兵人人翘首盼望和谈消息传来,战意全失。
「看来议和的特使前脚刚下岸,完颜宗望后脚便叫人把双方和谈的消息散布过来。」
「士兵疯传金人只要钱,拿到钱就会退回阴山。」
破嗓子说出大翎人心中主流的想法,事实上以往皆是如此,不管是辽人或金人,图谋都是大翎的岁币。
「你也这么认为?」
经验有时反倒会成为判断的阻碍。
「泰成混的是大帮大派,傍在大树好乘凉,狗鼻子收钱取命,孤家寡人肆无忌惮,我不上不下,搞了小堂口谋生,一天到头带人与其他堂口火并,受伤兄弟的汤药费,死了的安家费,全算在输家的头上,兄弟们常问我,为什么不干脆干了对方一了百了?就是吃不下才会要钱,吃得下我连骨头都会啃光,地盘在手,还怕没有银子和女人。」
破嗓子看得精准,这次不比上回,金兵有备而来,他们想要吞掉大翎。
「他们真当黄河边上的十几万人是纸糊?」
这话有点考校破嗓子的意味,破嗓子不比狗鼻子那个话唠,两人难得有长谈的时候。
「人多顶个鸟用,每次谈判我背后不是站个两三百人,谈崩了,翻桌子砍人,就是那几十个人,其他人只是花钱来助威,壮声势,别寄望他们讲义气,尽全力帮你冲杀,拿了钱,也不见得拼命,何况是军饷没拿足的兵。」
破嗓子用堂口争斗比拟两国相争,听似不伦不类,却意外贴切,符合大翎朝的现况。
身边的人能提前看清楚现实很好,唐寅佩服韩世忠、梁红玉他们,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气,但那是江湖层次,放在大局观,这些人显得过于有勇无谋,当君主是扶不起的阿斗,亲小人远贤臣,期待一棵爬满蛀虫烂了根的树,就只能抱着一块死,唐寅不想奉陪。
「门……东家为什么去大营?」
唐寅是精武门门主,破嗓子不像狗鼻子那样滑溜,总是改不了口,习惯充分授权,破嗓子以为自己哪里做得欠妥,劳烦唐寅亲自出马。
听到韩世忠的计划,破嗓子莞尔,说道:「狗鼻子身上有几包不错的迷药,谈不上一流,却是强过普通蒙汗药,东家不妨跟狗鼻子要,或许韩将军用得上。」
那天梁红玉与韩世忠斗剑的事,狗鼻子一回来就说个不停,破嗓子对两人并不陌生。
「帮忙将人送走可以,药就不必了,我可不想引火上身。」
直性情的人藏不住话,见识过韩世忠有话直说的个性,唐寅决定不掺和进去。
就算韩世忠弄到上等迷药也没用武之地。
两天后,太原沦陷的消息暴露,这两日恕宗频繁派遣使者渡江的原因揭晓。
得知兄长重伤后撤到真定府,梁红玉与张叔带着一百人,连夜赶至河北驰援。
真定府再破,汴京必定不保,皇城骚乱,逃兵增加数倍,折彦质下令脱逃者一律就地正法,连杀了几百人才遏阻成功。
兵败如山倒,真定府遭金兵攻占的当晚,王贤父亲再次约唐寅到府里一叙,表面上关心工匠招募情况,迂回地刺探船队规模,能不能多带人离城?
唐寅慷慨无偿提供一艘船供汴京的王家人使用,王贤父亲对唐寅满意到不行,回送一份大礼,唐寅离开时,手中多了一份退休军匠的名单,只要唐寅挑中,对方又肯走,少府马上为他们更籍改户。
时间不多,唐寅要贾子期加快动作,锁定军匠下手,几天功夫聘到十几名的老军匠。
抱着三顾茅庐的精神,唐寅又去找了况二虎,况二虎臭脾气,宁可死在汴京里,他儿媳妇却有不同的心思,私下找了唐寅,请唐寅为况家留几个位置,她会设法说服公公与丈夫,让唐寅从她烂赌,欠了一屁股债的小叔下手。
既然狗鼻子与汴京的地头蛇熟络,唐寅就把事情交给他办,有一个军器监匠头坐镇,唐寅能少操很多的心,势在必得不至于,但能有,为何不要?
太原、真定相继丢失,大翎朝折损不少名将,人称小种经略相公,抗金名将种师道的胞弟,种师中在太原保卫战阵亡,震动朝野。
种师道上疏要恕宗移驾到长安避敌,遭到朝中大臣攻讦羞辱,说他无胆畏战,恕宗召种师道回京,却要兵部下令罢战专心议和,许多将领为种师道大抱不平。
心灰意冷,悲愤交加的种师道拖着一身病体进京,来不及晋见恕宗便病逝。
汴京街上许多店铺挂起白幡吊祭种家两兄弟,唐寅让贾子期也挂上,对忠义之人,唐寅一向敬佩,虽然无缘见面,却不妨碍他聊表心意。
月升时,继梁红玉之后,韩世忠也到唐寅居所来。
「请我喝酒。」
韩世忠一身通白满脸倦容,有气无力对唐寅说。
小事一桩,唐寅纳闷的是,他们之间交情有好到足以让韩世忠专程上门?
皇上刚赏了韩世忠,而赏赐不外乎银钱,韩世忠不需要找唐寅卡油。
「赏赐我全交给红玉带走,弟兄们的抚恤一毛都不能少。」
钱不一定能买到人心,但是一种重视的态度,骁勇者往往不怕死,却怕家人得不到关照,孤苦一生。
「进来,我这就叫人去买酒。」
这样的男人值得唐寅掏钱。
「我想去喝最贵的花酒,你是我在汴京认识最有钱的人。」
没穷到无法买酒,而是喝不起昂贵的花酒,今晚韩世忠想好好放纵一回。
「走,去樊楼喝个烂醉。」
一个不贪女色铁汉子忽然转了性,想必有重大的伤心事,唐寅不多问,顺着他的心意做。
带上钱,两人进了樊楼。
韩世忠指名要到西楼见见世面。
花钱就要求尽兴,唐寅大方给了赏钱,见两人模样体面,出手又阔绰,伙计恭恭敬敬将他们带到西楼入座。
「上酒。」
不等姑娘,也无须菜肴,韩世忠催促伙计拿酒来。
韩世忠替唐寅倒满,气愤地看着楼上御座一饮而尽,眼神失望透顶,诉尽他对皇家不满。
借酒浇愁,很快地一壶见底。
「拿一坛子来。」
军人大碗喝酒才过瘾,但樊楼以风雅著名,西楼又是李师师的住所,文人雅士荟萃于此,粗鲁,大伤风景的事在这里并不允许。
「小哥,尚且通融一回儿,我保证不会闹事。」
唐寅又是一把钱推过去,看在钱的面子,韩世忠长得又不差,伙计收下钱,送上两大坛梨花白。
一拆封,韩世忠大口灌酒,喝到爽快时,大吐一口酒气,喊声:「过瘾。」
舒怀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是男人就该死在沙场上。」
话点出自己身份,引来楼里的人侧目,牛饮美酒又喧哗,在文人眼中等同于低俗无礼,议论声四起。
「幸好江大家下去歇息,不然真是唐突了佳人。」
琴阁上空无一人,想来江敏儿刚献完一段艺。
毕竟是他们破坏气氛,唐寅起身向邻座的人做揖,弥平不必要的争执,让韩世忠安心的买醉。
「有本事就去驱走金人,只会叫皇上离京避祸,大翎朝养你们这些兵是吃干饭的吗?」
大翎的文人素来瞧不起武人,对种师道的死文武意见相左,甚至多有诋毁。
好死不死,唐寅便碰上一群看扁武官的主和派。
「就是有你们这些好大喜功,不中用的家伙,累得唐相公、耿相公四处奔走、善后,要我说,种师道早该一死谢国,种家人误我大翎不浅。」
「有种你再说一次,种大帅是尔等可以批评的吗?」
韩世忠喝闷酒的原因,唐寅算是听出来了。
那壶不开提那壶,那桌人这是在作死。
「种大帅大丧之日,你我怎好坏了他的安宁。」
用种师道劝住韩世忠,韩世忠咬牙忍了,埋头灌酒。
浇得熄的就不是怒火,拦得住的就不是作死。
「桃花庵主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不知道种师道死后,有没有脸见种家的列祖列宗,百年后史官会怎么写他。」
那人偏不罢休,把人往死里骂。
唐寅看见韩世忠抄起酒坛子,坛子口发出卡卡地龟裂声,在捏断坛口前,酒坛从韩世忠手中飞出,砸向那人的头颅。
一切都发生在唐寅的眼皮子底下,唐寅的力气不小,反应不差,有心,他能后发先至,防止韩世忠伤人。
那人会头破血流,唐寅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
律法上,唐寅没有阻止的义务,道德上,做为韩世忠的友人,知书达礼的读书人,在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大原则下,唐寅都该设法防止韩世忠犯错,尊重斯文。
终究还是修养不够。
唐寅暗暗自省,从明天起加强修身养性。
至于今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