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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捅带转后,唐寅使劲抽出断棍,拉出一团红白物,血喷涌而出,晃花酣斗中的众人。

    方才凶恶无比的杀才,见到在首领杀猪般地哀嚎后断气,全没了胆气,警戒地聚拢在一块,你看我,我看你,脸上尽是惊慌。

    「好汉饶命,我们也是因为朝廷不发给兵粮,家里开不了锅才会挺而走险,那个姓郭的还威胁,不跟他一起干,他就上报我们与山匪勾结。」

    下跪求饶,把所有事情推给死人,像是骨牌似地,一个服软,其他人全没了骨头,咚咚咚,连嗑几个响头,眼泪鼻涕横流,彷佛他们才是受尽压迫的流民。

    「东家千万别信他们,他们手上沾过的人血不知有多少?全是些没人性的畜生,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从擅离岗位,逃离汴京那一刻起,码头驻军的身份便是逃兵,一被朝廷发现,命运除死无他,他们比谁都担不起风险,一心要灭口。

    唐寅不冷不热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这年头当兵的谁没喝过民血,说这话时,就不怕心虚闪了舌头,知耻,懂得避嫌的如牛贵,安静地一言不发。

    「跟了东家,就要听东家的话,东家自有论断,你多什么嘴?」

    没少跟官兵打交道,这些人的德行破嗓子太清楚,厌恶他们没个尊卑乱开口,怒声喝叱。

    「缴了械再说。」

    一声令下,破嗓子带着人手围上去,边踢边骂解除这群官兵的武装。

    同时间唐寅对匠人说道;「各位都是恪遵王法的良民,若非汴京被金狗攻陷,也不会离乡背井,遭此横祸,先前不知道他们是官兵,咱们为了自保才会挺身抵抗,这个理到哪都说得通,而今不同了,明知后再杀就是造反,眼前摆着有三条路,一是绑了他们送官,看知府老爷怎么判,二是和他们约法三章,放了他们,当作今晚的事没发生过,以后各走各的路,即便相逢也不相识,三就是狠下心肠了结这些人,你们商量一下尽快给个答复,拖到官兵再来,我们只剩死路一条。」

    纵然所有人早已以他马首是瞻,唐寅从没有擅自作主过,郭天佑活生生,耀武扬威的时候是,肚子开了一个口,死透之后更是。

    时间不等人,却也没有匆促到刻不容缓,所以当况山强无视等他给意见的匠人,提着弓弩径自走到兵匪面前,朝率先投降的士兵胸膛射上一箭,喘着大气退回家眷所在,匠人们面面相觑。

    见同伴死了,兵匪顿起骚动,刀剑环绕,身旁又站着破嗓子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凶神,不敢反抗,只能哭天喊地,大搧巴掌,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发毒誓保证一定会痛改前非,盼着能触动匠人们的恻隐之心。

    「以为低着头我就认不出你了?刚刚不是喊抢银子,干娘们喊得挺欢的吗?我婆娘十三岁就跟了我,好不容易学艺有成,进了军坊给婆娘过上几年好日子,俺娘又为了我那不成材的二弟天天到家里要钱,不给就想着法子整治我婆娘,骂她生不出儿子,要我把她休了,老子没读过书,也知道糟糠之妻不可弃,闺女不好吗?我那两个闺女多贴心啊,有了她们母女,我就是做牛做马做到死也开心,谁敢动她仨,先过我这关。」

    恨意随着满腹委屈喷出,人有多害怕视若珍宝的东西被夺走,就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

    那名长着一对鼠眼,一听到娘们便乍呼乱叫的瘦汉,被诸葛平扯着头发,痛叫抬起头,等弓弩塞进他的嘴里,裤裆立刻湿漉漉朝地上滴黄水。

    诸葛平不是吓唬人,机括一扣,弩箭贯穿脑门,箭头破脑而出,一大段箭身挂在脑后,后面的兵匪全给吓蒙了。

    手一松,弓弩一扔,诸葛平红着眼睛去找自家婆娘和闺女,没一会儿就听杀猪般的嚎哭声:「我杀了人。」以及温柔的女人劝慰声。

    老实巴巴安分守己的百姓,一辈子就想着养家活口,杀个人的负担之大,足以造成心理的阴影,郭天佑只要嘴上别那么强硬,哪怕是说一句会向上官求情,从轻发落,也不会引火上身。

    况山强是匠头本就有带头做用,诸葛平是他们之中脾气最温吞,被欺负占便宜也得过且过的人,两个人先后下了杀手,匠人们再笨也晓得其中的利害。

    一旦纵虎归山,引来了大批官兵,没有人能幸免于难,一路上官兵的劣迹斑斑,多少人从良民被逼成流民,读书人、大户人家,甚至不乏一些小官小吏全遭了祸,与其相信穷凶恶极的兵匪,不如相信手上的武器。

    唐寅愿意动手最好,但他们又有什么脸面要求别人弄脏了手,自己干净无愧的活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放了他们……?」

    「我不敢……」

    这样伪善的话匠人们说不出口,即便他们十之八九是货真价实的良民,相信心存良善,天地神明就会保佑一家和乐圆满丰衣足食。

    菩萨佛祖有因为这些信徒的虔诚持善,派下天兵天将来制止兵匪吗?打消兵匪气焰,放下屠刀,靠的是暴力与杀意,绝不会是温润、理解,如水包容洗涤万物的善意。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家心里有数,却秘而不宣的事。

    等到官府追查时,一定会有人因为手上没沾血,心安理得出卖其他人。

    想要活下去,就得自己出力。

    人人有份才不用担心事情被捅出去。

    率先跟进的人叫做胡进宝,在弓弩院是组装床子弩的一把手,又在锻造矢镞上有奇思妙想,颇为上司所器重,才会委由唐寅护送到江宁。

    胡进宝与况山强向来交好,明白他不是好虐冲动的人,除非无计可施,他不会以身试法。

    方才的厮杀他也发了两轮箭,说来可笑,试弩时,胡进宝自诩弓术堪比神射手,实际上阵,一箭射空,一箭擦破兵匪的膀子,不如胡乱射一通射中的人多。

    有杀人的心,但没有成功,胡进宝却不认为自己是干净的,兵匪不死,他们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都头加上一小队兵马横尸荒野总要有个理由,放兵匪回去,少了生命威胁,期待他们守口如瓶,去承担上官的责问与怒火,简直是痴心妄想。

    上官知悉并授意辖下兵马出来打劫,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断了他财路,让他损兵折将的人逃跑。

    即便一切都是郭天佑瞒着上官干的,纵容一群胆敢杀官的盗匪在辖地横行,这个官也不用干了。

    不管是为了面子,或是杀鸡儆猴震摄州内的宵小,寿州府必定会派出大批人马追击他们,湮灭罪证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留活口。

    胡进宝不想死,所以杀心有增无减。

    好友起了头,当然要情义相挺。

    硬起腰杆,缩短射程,确定能百分百中,才挑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兵匪赏给他一记强箭,血花喷洒溅到他脸上,他抹也不抹,掉头将弓弩丢给自己徒弟。

    「动作快点,早点上路,这里不能久待。」

    师傅都干了,徒弟更没有迟疑的空间,接过弓弩张弦上箭,暗暗念了一句佛号,又将一名兵匪送进轮回。

    然后便是一阵屠戮的循环,杀人变成团伙彼此信赖的一种仪式,匠人们肯定没读过四书五经,但对民间流传的任侠故事却是耳熟能详,歃血为盟的桥段深植在脑子里,需要用到时,便照本宣科搬上来用一回,流的虽然是敌人的血,效果却更加显著。

    兵匪从喧哗哭喊,到放弃挣扎,傻愣接受现实,除了受创时闷哼一声,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一幕让唐寅想起沉默的羔羊这部电影,任人宰割不知反抗的羊只,始终被冠上痴傻的骂名,但在陷入绝望的那一刻,即便是人也无法在心如死灰的状态,提起一丝勇气,在绝对暴力下,任何的生物都是羊,当初兵匪就是这样对待成千上万的平民,仗着武力,嘻笑在他们身上予取予求,如今成了羊,是否会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兵匪不够杀,匠人便弃了弓弩,拿起地上的朴刀朝兵匪身上割,一时半刻死不了,下一个人就能接着捅,唐寅不喜欢血腥味,看了一会儿就吩咐破嗓子、牛贵坐镇,别让兵匪钻了空子反扑,自个回营地要老弱妇孺们动起来。

    今晚大家都没法好睡了,得漏夜赶路,在尸体被发现前,能走多远是多远。

    整装上路,孩子感受大人间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哭都没哭,乖巧地待在车内。

    无须催赶大伙脚程往快里走,破嗓子在给狗鼻子留下暗记后,带着年轻力壮的匠人从后头追了上来。

    「打扫得差不多了,弩箭全拔了带走,上了印记的军具全丢在原地,那些马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啊。」

    破嗓子舍不得好马白白丧命,尤其是车队里的马多半已疲累不堪,如果能有一批替换,路途会轻松许多。

    「你不是从折家军里顺了一匹乌云锥吗?知足吧!军马太扎手了,带着牠们,你是怕死得不够快吗?」

    要破嗓子知足,这回是郭天佑太掉以轻心,看不起匠人才会丧命,暂时撤退,回去调齐人马,换上正规的军服卷土重来,纵然己方弓弩再多上十倍,匠人们都会乖乖束手就擒,靠码头驻军和他们几个人都不够人家炒一盘菜。

    连夜奔波,黎明破晓时,寿州城已在众人眼前。

    唐寅派破嗓子去探查情况,让车队停下休整,若是城内平静无事,才会开拔入城。

    破嗓子刚走,狗鼻子便循着暗记回来与唐寅会合,郭天佑派去求援的斥候全被拦下,稍加逼问,斥候就供出,他们所得的收获七成要上缴,郭天佑一人独得一成,其余的兵壮再分食剩下两成,这些日子得到的金银无数,女人玩完要不杀掉,要不卖到城里的青楼,送得太多,姿色参差不齐,有些又被玩残了,被老鸨砍价砍得厉害,便往私娼寮丢,一个女人换三个铜板。

    不出唐寅所料蛇鼠一窝,得了上官包庇,郭天佑才能带着兵马在州城外满世界的烧杀掳掠,这些事越早让匠人知悉越好,所以他与狗鼻子说话时,没有特意避开匠人们。

    匠人们气愤不已,大骂无良的狗官,呼喊着经典的口号,还有没有王法,但骂的最多的还是金人,都是金人攻陷汴梁,导致天下大乱,否则有宫里的真龙天子坐镇,朗朗乾坤下,岂有贪官容身之地。

    皇权思想深入百姓心中,怪天怪地,就是不会怪昏庸无能的慎、恕二宗,折家军不禁打,未战先溃固然可气,但溯及源头,是恕宗一心求和,不准将帅主动出击,只能守城抵抗。

    一个人挨打久了,就会忘记如何反击。

    唐寅以前有个信徒自杀了,印象中这个信徒十分沉默寡言,个性怯懦,在追思会上,唐寅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入教前的他是个活泼,口齿伶俐的人,娶了一个强势的老婆,老婆满腹牢骚,开口就是羞辱他,笨,嫌弃他没有前途,骂着骂着他的人越来越内向,畏缩,后来严重到听到谩骂声就会不自觉打哆嗦,整个人毁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他的朋友总担心哪一天,他会精神崩溃拿刀砍人,但事实并非如此,恐惧已经深入他的意识里,当逃避不了,超过他能负担的程度,他选择的方式是自残,结束自己的生命。

    黄河口大营几十万军士不战而溃,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是在软弱国策下日积月累的下场,可以说是奸臣误国,但军士也被吓怕了,将金兵养成食人,不可击败的巨兽,打压兵士战心的人却是他们仰望的天子。

    慎、恕二宗被俘虏算是自食恶果,可怜百姓无辜。

    越早对朝廷官府不抱幻想,对匠人们越好,唐寅任由消息发酵,发泄发泄情绪,有利于舒缓第一次杀人的压力。

    一个时辰后,破嗓子回来了。

    州城四门紧闭实施戒严,拿着过所想入城的人排成一个长龙,静静等着盘检,盘检的理由很可笑,说是防止金兵奸细入侵。

    金人和汉人一眼就能分辨,投金的汉人身上也不会纹着汉奸两字,更别说金兵正忙着在汴京搜刮财富,哪有办法到寿州作乱,说穿了就是敛财的手法,不交钱便将人打上奸细的罪名,合情合理将罪人的财物没收充公。

    分工合作,郭天佑在外头巡猎,漏网之鱼到了州城同样要被扒一层皮。

    过所唐寅有,少监府签核,在兵部用过印,到杭州地界为止畅行无阻。

    贿赂就能了事,唐寅也不会吝啬花一点钱财消灾,但破嗓子说了,不管缴钱与否,城卫都会仔细搜查人车,借机摸点好处。

    车队禁不起彻查,满车违律的军械,过所里写着唐寅仅是为少监解送匠人至杭州,队伍有码头驻军带个几把朴刀不为过,但军械的总数却和驻军人数兜不上,看上去颇有几分图谋不轨的意思,栽唐寅一个私贩军火的大罪也不为过,特别在国乱的敏感时期。

    「山不转路转,稳走不成就险走,寿州城咱们非进不可。」

    唐寅和简泰成约好,若是运河上无事,双方就在寿州正阳关碰头,眼下局面,因为恐慌往江南避祸的百姓一时半刻不会消停,马匪、官匪再来几趟,车队必然招架不住,届时能带多少人到杭州,唐寅都说不准,还是改回水路妥当。

    有唐寅谋算,破嗓子与狗鼻子懒得动脑子,听命照办便是。

    唐寅一叫两人快马折回与郭天佑一伙激战的营地,砍几颗人头,带几把兵器回来,两人想也不想说走就走。

    又叫来牛贵,借他的耳朵一用,说了一会儿话,牛贵点头如捣蒜,敲着胸口直说妙,再三保证自己能行,就差没下军令状,然后带上几个跟班,到后头说话。

    「头,这能行吗?」

    质疑声方起,牛贵破口大骂,又是脚踢又是拳搥:「分银子的时候就没听你说不行,叫你干点事给我拖拖拉拉。」

    贪生怕死离了岗位,牛贵一直吊着一颗心,深怕唐寅瞧不起他,不敢放心差用,存心要表现一番。

    「这种事你们有少干过吗?咱们是逃兵,昨晚又宰了人,脑袋早绑在裤腰带上,拼过去海阔天空,拼不过去就当给留在汴梁城的兄弟赔命。」

    牛贵对着下属喊话时,唐寅召集况山强、诸葛平几个人说明情况。

    两人一致认为抛弃军器,照规矩入城不可行,昨晚的惨剧历历在目,兵荒马乱的,丢了刀与弩箭跟自杀两没样,愿意配合唐寅行事,拼上一把。

    取得共识,等破嗓子与狗鼻子将染血的包袱交给牛贵后,一行人开拔前往寿州城。

    牛贵几个换上新的长袍,围上毛茸茸的皮子,崭新的靴子,大剌剌将朴刀挂在腰间,骑着战马,威风八面行在车队前方。

    深怕别人看不见,将唐寅借给他的金牌令箭握在手中,一手持马绳,另一只挥动金牌,眼睛瞪的奇大无比,一副生人勿近的凶样,大显王八之气。

    匠人们手持弓弩围在马车四周,车头挂上唐寅从战场捡来的军旗,大大折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平添几分军威,加上匠人身上的血气未散,纵然有些人的脸过于憨厚,不似行伍中人,却被散发出杀气所掩盖,别倒霉遇上真货,骗骗府衙里的兵丁城卫,还是绰绰有余。

    「滚开,挡了本将军的道,耽误了军务,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扯着喉咙吼叫,百姓一看是军爷,纷纷退到一旁让出道。

    城卫见这阵仗,飞快将刚收到贿银藏进兠里,凑前就要帮牛贵拉马。

    「收起你的狗爪子,本将军的乌云锥是你那脏手能碰的吗,叫你们守备来,本将军有话要问他。」

    马脖子一扭,侧马闪过城卫伸来的手,用金牌指着城卫的面门,城卫见识少,却认得金子这样的名贵物,而官署的关防印信,依照品阶高低,由铜质到银质,金质他没见过,想也知道是京里的大官才能用,折家军的威名远播,岂是他这等小人物能冒犯质疑。

    「将军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守备大人出来。」

    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城卫其中一人屁颠屁颠跑进城里。

    「拿酒来!」

    牛贵看着城卫腰上绑着一个葫芦,酒瘾立刻犯了。

    「大人请用,这是寿州最富盛名的陈年好酒,您老尝尝。」

    城卫个头矮小,垫着脚尖送上葫芦。

    牛贵兴冲冲喝了一口,随即吐出:「这什么玩意,淡得跟水似地,你唬弄我是吧。」

    唐寅这趟桃花醉带的不多,船上存了一点,破嗓子给过牛贵一碗,那股劲头牛贵念念不忘,再喝度数低,充满杂质的浊酒当然味如嚼蜡。

    城尉满腹委屈,却不敢反驳半句,像个小媳妇退到一旁,把气出在老百姓,对着队伍一顿好骂。

    不久,一个脑满肠肥,浑身肥肉的军官走出来,先看了一眼车队上的军旗,再盯住牛贵手中的金牌,心中有了计较,顶着双下巴向牛贵行了个军礼:「下官寿州守备杨定基参见将军。」对牛贵的身份,已然是信了八分。

    牛贵也不叫起,就让杨定基跪着,哼了一声:「你就是寿州守备?」

    嗅到气氛不对,杨定基更恭敬三分:「小的便是,不知将军有何差遣?」

    「差遣不敢,倒是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嘴一呶,两名属下驱马上前,一个相准杨定基丢包袱,两一个将几把朴刀和弓箭丢在地上。

    包袱绑得并不严密,杨定基一接过,包袱便抖了开来,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惊得百姓一阵惊呼,几个大孩子当场吓哭,被大人摀住嘴巴。

    「郭都头!」

    城尉沉不住气,漏了口风,被杨定基狠刮了一眼,晓得掩盖不住,一脸惶恐地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郭都头他……」

    吱唔吱唔地,佯装不知情。

    「认识就好,贵州真是出了一个好官啊,暗夜带着兵士装成马匪想要洗劫本将军。」

    仰头大笑:「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该被杀得一个不剩,杨守备你说说,本将军为民除害做得对是不对?」

    趾高气昂承认灭了郭天佑等人,杨定基心里本就有鬼,听牛贵这么一说,更定他意有所指,连忙点头说:「将军侠肝义胆,为我寿州除一大害,下官万分钦佩。」直接将郭天佑定罪。

    「放你的狗屁,本将军没知会一声,就杀了一支军士,你还说杀得好?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王法?把人头、军械拿着,带我去找你们州里主事的,我亲自向他禀报,顺便问一个究竟,看看寿州还是不是我大翎朝的所辖,还是一整个土匪窝?」

    双手捧着金牌令箭面向汴京,将虎皮扯到最大,杨定基魂不附体,结结巴巴使唤城尉收拾地上残局。

    「派个人将车队带到驿馆,好生款待,哄得贵人开心发句话,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否则……」

    牛贵只是冷笑,却大有抄家灭族的气势。

    杨定基吓呆了,连连称是,发派工作给城尉,自个领在前头,连请牛贵下马都忘了,任由他在城里纵马。

    得了令,车队再无阻拦驶进城里,匠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进入驿馆,唐寅叫几个人守在门口充当护卫,让其余的人好生休息,匠人们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唐寅也不强迫,自个到内堂脱下鞋子泡个脚,小憩片刻。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赌的是官员们作贼心虚,他们又强势铲除一支兵马,打着折家军的旗号公然展示武力,只要上位者稍有忌惮,唐寅又让牛贵暗示自家的嘴是能堵上的,在寿州城里不但不会有危险,更能吃香的喝辣的。

    果不其然,大半个时辰后,知府派了人来,交代驿丞务必尽全力服侍贵人,一应所需,银钱一概由知府衙门支付。

    装着各式菜肴的食盒如流水般送进院子里。

    唐寅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把驿馆的小吏、奴仆赶得老远,才放匠人放开来海吃。

    风尘仆仆,餐风露宿,吃不饱、睡不暖,担心受怕几天,总算能喘息,大大小小个个吃得开怀,为防意外,酒仅限一杯,匠人们珍惜地浅酌,大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庆幸逃出汴京那个人间炼狱,暗暗觉得昨晚的决定没错。

    吃饱喝足,灌上一大碗姜茶,孩子们被赶去清洗。

    男女分住在两个院子,唐寅让人准备洗浴的大木桶,一边两个,一温一热,吩咐一定得在温水泡过一阵子,才能进热水桶里。

    大人不知所以,但全一丝不苟按照唐寅的话做,这些日子唐寅在匠人们里建立相当的权威,这回大摇大摆,连过所都没验就进入寿州,大伙对他更是信服。

    「娘,凉,我不要泡。」

    熊孩子嫌温水冷,执意要泡热水。

    妇人挥手抽儿子的屁股:「唐大官人说了,得在温水里泡一会儿,才准换桶子泡,就你一个人不听话。」

    说着硬把儿子塞进桶子里,其他孩子也嫌弃,笑他。

    唐寅在庭中和破嗓子说话,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握着一只鸡腿跑过,背后妇人拿着大巾追着,喊着天冻,叫骂要打死不省心的儿子,一见到唐寅连忙住嘴,用巾子包住儿子抱走。

    「这次东家积了不少功德。」

    孩子的天真憨态,让破嗓子难得露出和善的笑容。

    唐寅笑而不语,他不敢居功,前世他是信徒口中,降临世间来拯救世人的先知、神之子。

    他做到了吗?没有,兴建学校医院,供给贫困孩童营养午餐的善事,旁人做得比他更多更好,到底有多人因为聆听他的教诲而改过迁善?从无边地狱得到救赎的迷途羔羊又有几何?一百、一千,就当有十万之数好了,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获益最多的人依然是信徒。

    新兴宗教的教义多半大同小异,说是神爱世人,却又限缩信教才能得永生,和办理会员卡,才能得特别优惠的商业行为有何差别。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分远近亲疏,一律平等的爱,本身就不实际且是种假公平。

    重来一世也是一样,他甘冒风险带匠人家眷南下,无非是看中匠人们的手艺,这些老弱妇孺都是因为自家的父兄有艺在身,唐寅才会给予庇护,他们是自救而不是被拯救。

    各取所需罢了,活了两世人唐寅只求不负,信赖、依附自己的人,佛家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伟大情操,他做不来,因为他不是神,但真有神,又怎会对汴京的惨剧不管不顾呢?

    从来到这个如宋朝仿若的平行时空,无论方腊之乱、汴京之乱,天地神佛就没有颁下一道神喻,征召自己救世,只是静静看着,一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唐寅就是其中一头野狗,为了活得象样,吠叫宣示自身存在,张开利齿用嘶咬的方式赢得尊严,不靠天也不傍地。

    到码头的狗鼻子,不仅捎来好消息,还带着简泰成回驿馆,船队几天前便到了正阳关等待,从官吏口中知道外头盗匪横行,寿州城管制又严,差人出去打听几次都无消无息,简太成急白了几根头发。

    亲眼见到唐寅没事,简泰成这才放心。

    老战友相聚,少不了把酒言欢,把仅剩的一坛桃花醉喝了个底朝天,简泰成才谈起正事。

    「我们小看了洪廷甫,他早联络一些小水寨,邀了水性奇佳的七里白浪,出面替他保驾护航,我师兄吃了个暗亏,折了不少兄弟,要不是船行的船都听东主话包了铁,我们的船也会被铁矛凿穿,哪能一艘不少开到寿州。」

    唐寅改造了北通船行的船只,加了一层铁板护身,才能安稳在有浮冰的严冬航行。

    「难怪他连声招呼都没跟太湖帮打。」

    叫上太湖帮,洪廷甫想吃独食难矣。

    「他想独拦这个活,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我师兄不是吃素的,敌众我寡下,一帮兄弟硬撑着弄沉两艘货船,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设法打捞水底的财物,天冷河寒,七里白浪水性再好,在河里也待不了多久,只能用勾绳瞎捞,师兄又带着人不时骚扰,双方僵持不下,全靠我们的船撞开局面。」

    人为财死,两艘船装载的财宝足够让两帮人拼得你死我活。

    「护食的狗最难缠,赶了又会回来,那些东西短时间内没人捞得走,就算捞走,也要被追来的狗给烦死。」

    「东家说得是,我师兄也在烦恼这个,打算跟那帮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怎么分赃,真谈不拢再来打上一场。」

    「洪廷甫听了不气死才怪,包揽的货物丢了,找来护航的人居然跟水匪坐地分赃,我要是洪廷甫早就趁他们谈判时,派人偷偷摸摸搬回失物,能拿回多少是多少,河水冰透又如何,多花点钱给两岸的渔家,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段河道,一件一件地搬,积沙成塔,何必跟人硬干。」

    听似闲聊却引出暗渡陈仓的法子。

    「明白……明白……」

    简泰成笑得阴险,破嗓子和狗鼻子也不遑多让。

    「派个面生的人过去,你不宜再出面,告诉渔家别逞强,尽力就好,钱多给点,不要因小失大,还有转告你师兄,他死去兄弟的抚恤,唐某全包了,也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让他不要跟水匪死嗑,见好就收。」

    没能拦下洪廷甫的船队是可惜,但事情岂能尽如人意,难道只准穿越者神机妙算,不准当朝人防范于未然吗?

    洪廷甫是个可敬的对手,幸好他从商,若让他站在庙堂之上,如今倒霉的孩子肯定是唐寅。

    商谈着后续事宜,门外传来响亮的问好声,牛贵粗声粗气喊着免礼,旋即听见谢赏声,大半夜扰人清梦。

    「咱们牛将军回来了,走,去接驾。」

    狗鼻子闻声起哄,拉着破嗓子就往外走。

    「什么时候多了个牛将军。」

    简泰成狐疑地问。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唐寅起了玩心起身跟上,简泰成尾随,两两成行朝声音的来处去。

    牛贵脸红如关公,醉醺醺,走路左摇右摆,腰上朴刀不知去向,原来位置上挂上了金牌令箭,金牌用红色络子系住,他呵呵傻笑,陶醉闻着手心里浓郁的脂粉香。

    见到唐寅一行人,才勉强打起精神:「我老牛这辈子就属今晚最威风,除了感染风寒的知府,寿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我老牛都要低头,死命跟我老牛敬酒,痛快……」

    拜唐寅之赐,牛贵彻底过瘾了一把。

    狗鼻子抽了一下嘴角,冷冷地问:「揩油了吧,用哪一只手摸的**?」

    络子是蝶穿花十足的女人样式,牛贵身上的胭脂香露味比酒气还重,他酒喝得多,豆腐吃得更多。

    牛贵尴尬举起右手。

    只见狗鼻子快如闪电抽出一记鞭拳,打在牛贵的手骨上,痛得他直跳脚。

    狗鼻子打完就走,嘴里抱怨:「老子憋得多辛苦,就你一个人去风流快活。」

    「只用了右手?」

    破嗓子恶狠狠瞪着牛贵,只要他说一句假话,就要当场毙了他。

    牛贵害怕颤抖再将左手高举:「它只有托着。」

    话刚讲完,左手手心挨了一记回旋踢,左手弹到半天高,连人都差点飞出去。

    事了拂身去,破嗓子不屑地呸了一口,转身就走。

    牛贵还没站稳,唐寅一个垫步,接着大跨步助跑,一步、两步,瞄准牛贵下裆,左脚当作支点,右脚向后抬起,准备踢球。

    子孙根不能拿来开玩笑,牛贵双手高举声嘶力竭吼叫:「老牛对牛家列祖列宗发誓,我只用了左手跟右手。」

    却没能让唐寅罢手,一脚正中龙门,牛贵眼珠暴凸,张大嘴,弓着腰,夹紧双腿,一脸的无语问祖宗。

    「骗我没去过青楼。」

    略施薄惩,不然牛贵这种人会飞上天,坏了正事。

    「以为你是樱木花道啊,托着,还左手只是辅助。」

    不理会痛得死去活来的牛贵,华丽转身,扬长而去。

    「冤枉啊,小的是汉人,不是杀千刀的倭人。」

    牛贵一个劲喊冤,就差下一场六月飞霜,改姓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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