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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的恭顺为她在长庆殿赢得了一个相对宽松的环境,甚至还有一项福利,每一旬可去太后殿三次,每次半日,陪伴皇子。
已近五月,这一日春光明媚,微风习习,初初微笑看着前面与小侍们奔跑玩耍的小皇子,唇边现出笑容。邱汉生是皇子的伴随侍卫之一,两个人并肩前行。
邱汉生刚刚丧母,头七之后第一天当值。初初安慰他,“都会过去的,时间会冲淡一切。”
“需要多久呢?”十九岁的少年眼波茫然,显然还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楚之中。
初初摇摇头。“你知道吗,其实最绝望的并不是失去他们,而是无论你现在多么痛苦,你总会忘掉。”她停下来,抬头看向细暖的阳光,“所有的那些,他们说话的声音,笑容,袖子里的香味,她看着你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那么不真实,好像都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样。”而真实的是什么呢?她看着自己身侧的邱汉生,这皇宫深处绚烂锦绣的花园,前面奔跑着的正在欢呼跳跃的小皇子……这深宫就像一个迷宫,有的人进来,有的人出去,有的人迷路。轻声道,“然后时间会冲淡一切,你总会忘记他们。”
少女声音中透露出来的落寞,两人之间一时无声,邱汉生胸房中自己的痛楚突然间退却,代之以对眼前绝丽少女的心疼,遂转过话题,
问道,“对了,你在长庆殿如何?有没有人刁难你?”
初初摇头,“没有。”侧首一笑,“我只是弄弄茶壶,又不是什么惹人眼红的差事。”
邱汉生没有怀疑。
“对了邱大哥,上一回我犯肠胃病时邱太医给开的药,能不能烦你再抓几副?”
邱汉生闻言担心地问,“你的病又犯了?”十二岁时的家变还有后来冷宫的经历还是给初初的身体留下一些症候,除去经痛,每逢春秋换季时她时常胃肠痉挛呕吐,去岁服了邱太医的方子才有些好转。
“有一点。我现在在那边当值,不能常见到你,与其让嬷嬷们找不认识的太医看,还不如用老方子,只是要麻烦你了。”
“怕什么,”邱汉生忙道,想了想,“不如找天让父亲来给你诊诊脉……”
“不用这么麻烦了,”初初道,“比之前已经好很多,我是怕万一哪天重了,又来不及寻你,先抓几副备着。”
“那……好吧。”邱汉生应道,看见少女脸上映上清丽的笑容。
“邱大哥,”初初想一想又道,“就别告诉邱先生了,省的他……为我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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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某一吉日,宜嫁娶,大元宫迎来新的一批佳丽。
这是柳皇后薨逝后的第一次选新,故而上下都很重视,所采选的新人都是家世良好的贵族女子,并许之以较高的的位分。周安茹家世最显,被封做四品美人,赐居漪兰殿,同时被封做美人的还有许知萱,赐居明光殿。其他三人包括太后选中的史婧苿和皇帝钦点的宋仙儿均被封做五品良媛。
史婧苿的父亲是户部侍郎,从三品官,她又是太后亲自选中,得知自己只封了第二位的良媛,不禁有些失望。不过在得知宋仙儿与她一道住进了现今最受宠的邓美人的含德殿,便又悄悄欢喜起来。
一月下来,皇帝只临幸了许美人和宋仙儿,甚至这期间驾临含德殿三次,均是去的宋良媛的偏殿,将邓美人都撇在一边。含德殿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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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叫做盛瑜溪?”
午后,弘德帝在长庆殿偏殿习字,忽然开口问道。
初初一愣,抬起头,皇帝正挥毫在案上继续涂写,“是。”她轻声道。
不一会,“是不是这三个字?”燕赜直起身,示意她过来看。
初初起身过去,见雪白的纸上写着:盛瑜溪,三个大大的字铺满了半页宣纸,劲道有力雄浑,开阔写意,皇帝的字带有其鲜明的个性,这三个字由着他这样子书写出,仿佛突然间高贵起来。
初初点头。
燕赜一笑。他记性好,当年沈恭追回初初和予印姑侄二人,初初下狱,沈恭曾拿审讯的笔录前来汇报,他就是在看笔录的时候见过这名字,只是当时却想不到这名字的主人会出落成这样的美人。
“初初是乳名?谁起的,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初初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是奴婢的父亲所起,大概是奴婢出生时,他很欢喜,以此纪念他与奴婢的娘亲相遇时的情景。”
燕赜道,“你父亲是文人,很有才气。”
皇帝清淡的语气——这是他第一次评价父亲,初初心口处突然漫过一阵麻木的灼痛,仿佛那感觉不是自己的。垂下头,她不做声。
燕赜勾住细腰,凑到她耳边,“以后朕唤你小溪可好?”
怀中的人似乎一阵痉挛,片刻,听见她道,“奴婢不习惯。”
竟然是拒绝了!燕赜感到新奇。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要求,哪怕是他日渐频繁的召唤需索,哪怕是欢爱时被要求着配合摆出再羞耻难堪的姿势,那一双细瓷般的小手堪堪儿就要捏碎,她从未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
皇帝长时间不语,初初保持着垂首的姿势。按礼仪,任何人面对尊贵的皇帝时都不得以背相对,所以她总是低着头,不是为害羞,而是抵触和讨厌。初初是古人,在古代,当你的“仇人”是皇帝的时候,特别是这种抄家之祸,除非能谋反,否则别想报仇。皇帝是天,是命运的一部分,作为盛肇毅的女儿,她接受这部分命运。
但这并不表示她能够接受后来发生的。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抽象的、代表命运的一个符号,而是变成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因着他造成的命运而注定为她天然排斥的人,更何况之后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充满了强势、轻视和自私。自然的,初初对皇帝燕赜这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好感,可说是厌恶。
皇帝不说话,估计是不习惯她的拒绝,初初嘲讽地想,一阵嗽意袭来,她偏过头,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几声,勉强压抑住。
恰好和梨子在门口道,“陛下,天星馆连闳连大夫求见!”
弘德帝松开手,略停一下道,“宣。”
天星馆的大夫连闳,是上一任监星官连祁的儿子,连祁死后,连闳子承父业,成为天星馆最年轻的大夫。连闳自幼与众不同,他的父亲夸赞他极富天赋,比自己青出于蓝。他的特立也体现在外表上,总是一袭白袍,襟带散系,深衣广袖,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遗风。他的音色像玉石一样冷冽,没有起伏,入人耳中却是如灌仙音,极是动听。眼神和呼吸也是冰冷的,即使面对尊贵无比的皇帝,也不曾让他冷淡的音容有一丝暖意。甚至皇帝本人亦曾经说过,连闳大夫比朕有格调,他有仙气。
此刻,这位仙气飘飘的年轻大夫刚一步入,殿内的温度好似立时降了几分。
“陛下,臣有事要报。”他琅琅道。
皇帝免他行礼,赐坐。
连闳谢过,一抬头,看见皇帝桌案边上站着的初初,微一思量,玉石般无痕的脸上一阵轻微的波动,旋即,他回过眼,开始说自己的正事。
“臣近日夜观天象,发现西南方向的贪狼有异动,臣恐其有威胁紫微帝星之举,请陛下提早防范。”
古人多迷信,星官们却无实权,天星馆的地位既超脱又尴尬,但皇帝知道连闳绝非阿谀富贵、热衷权势之人,所以他的意见他一直给予足够的尊重和重视。询问道,“贪狼如何?帝星又如何?”
连闳道,“帝星明亮,贪狼忽明忽暗,应无大碍。”
听到无大碍,皇帝很满意,又问,“西南——连大夫有没有更细一点的示意?”
连闳道,“天象只能看出大势,却无法显示细节,臣不敢揣测。”
弘德帝知道他的原则,遂不再追问。
连闳起身告退,临走时又看一眼初初,只见她只有十几岁的年纪,生的极美,眉如远山意犹未尽,眼若秋泓,波光淋漓的湖光山色之下,神魂却是冰凉的一抔,其貌如月娥,却有王母之态,可见幼时受过极佳的教养。连闳再看过皇帝,于心内轻轻一叹,转而又笑出,是了,若非是天劫,又怎会有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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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宫后宫宫殿分为东西两部分,东半宫的首殿凤仪殿是皇后寝宫,与之相对的,西半宫首宫是长信宫,为贵妃方式所居,至今已有五年。
同一批入宫的刘贵人是长信宫的常客,这日,她带着随侍宫女前来拜会。
宫人们将她引至内寝西侧的一个小厅,这里是贵妃平日起居的地方,偶尔也接待如刘贵人这样的交情深厚的密友。
贵妃不在屋内,有宫娥告诉她说方贵妃去园子里摘花儿去了,刘贵人知道方氏素有摘花自制胭脂蜜粉的雅号,便挥退宫娥,让她们不用刻意招呼,她自在这里等候。
宫人们遂退去,只在门外留一人打帘。
刘贵人等了一刻,还没见人回来,有些气躁。这时候,随身的侍女连翘指着书案上一本被压住大半、只露出紫红色封皮的册子小声道,“贵人,您看那个……是不是……”
刘贵人只瞄一眼,心咚的跳了一下,飞快往门口看去,珠帘静静低垂,只隐约可见门外负责打帘的宫女低垂的侧脸,她一努嘴,示意连翘和另个随行的侍女连枝遮挡住门口,自己快步走到那案子前,一翻,果然是彤史。
按例,彤史由负责侍寝事宜的专门太监记录保管,并只有太后、皇后才可以问阅。现后位虚悬,方贵妃统摄后宫,自然她就可以看到。
刘贵人不禁深恨自己方才只顾枯坐干等,没有早点看到这个,她也不敢抽出,忙小心得连着压着它的那本书一起翻看,也不敢多看,只翻找到最近的几页,匆匆一览,不禁眉头深皱,面上浮现又像是疑惑又像是了然神色。
连翘轻咳一声,刘贵人忙将书页合上,抚平,摆成刚才的样子,自回到座位上坐好,不一会儿,听见宫娥来报,“贵人,贵妃殿下回来了。”刘贵人站起身,抚了抚衣衫,带着连翘二人出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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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微澜走入沐辉宫的后花园,站住,不一会儿,背对着她倚在亭上美人靠的太后问,“是微澜吗,怎么不过来?”
周微澜笑道,“余正在欣赏万花从中牡丹尊者。”
任氏也一笑,想到她们闺阁中时玩花签,自己抽中牡丹,自封牡丹尊者,话音里却带上几分落寞,“呵,牡丹!予早已是昨日黄花罢了。”
“什么昨日黄花?太后请看。”周微澜走到近前,从袖中拿出一朵白牡丹,花白如云,间或绕过几丝绿丝,是牡丹中的名种绿芍,既素雅又富贵,适合太后孀居的身份。太后看了喜欢,“微澜给我戴上。”周微澜便将那朵盛开的绿芍簪到太后的云鬓上。
“今日找我,是问你那侄女之事吧?”太后扶了扶鬓上绿芍,问道。
新人中的周美人芳如,便是周微澜的侄女,现任国公之女。
周微澜叹一声,“可不是。”说罢有些羞惭惭的,“娘娘也知道我们家,真的是败落了,要是还有法子,哪里会送闺女到这种地方。”猛然间想到太后,虚着自己掌嘴,笑道,“说错话了。”
任氏却不以为忤,唏嘘一叹。“想一想,咱们以前处的好的几个,真儿薄命去的早,梅峰是最有福的,现如今已有两儿一女,”白了周微澜一眼,“就只剩下咱们两个,掐尖要强的,一对孤鬼。”
周微澜笑,“我们怎么能和您比,您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
“得啦!”太后又白她一眼,佯怒道,“再说我把你这破花扔了。”
周微澜忙止住,“说正经的,皇上一直未曾临幸芳如,我大哥怕他是不是对咱们家有意见。”
太后冷笑,“不是我说,你那大哥就是疑神疑鬼,一点都不大气,浑没有老国公……”想起三年前周家的临阵掉戈,眯了眯眼。收住,继续道,“你告诉他,皇上对他没什么意见。只不过现在有了新宠罢了。”
“哦,不知是哪位美人?”对八卦洒脱如周微澜兴致也一样浓厚。
说到这,太后也有些头痛,叹道,“这一位你倒也见过,还颇熟悉呢。”
额?周微澜奇,心道自己与这些后宫妃嫔们好像并无往来。听太后轻轻道,“是初初。”什么?周微澜大为吃惊,继而想到近来后宫却再没有册封新人,颇不赞同得看着太后,“你怎么就,吓!”
任氏羞恼,“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特特地跑来跟我说,若是不应,指不定就跑到我这里闹出什么笑话,他做的出来!”
周微澜只一叹,“你方才说,初初很得宠?”
“唔!”太后头更疼,她比弘德帝大不了几岁,自恃身份,不曾直接索要彤史观看,但也有别的办法看到记录,比如,使太监暗地里询问——想到之前看到的拓本,皇帝对初初从一开始的间隔十余天,到三五天,再到近来几乎是夜夜索陪,这些私隐却不方便说,含糊道,“什么受宠,那事多罢了。”
周微澜明白,叹,“这也难怪,初初那样的容貌,那样的品行,但是个男子看见了怕都难自持,更何况那位惯是个好美人的。那事多,怀了龙种就好了。”
“一直服着避子汤的。”
“耶?真心狠!”周微澜再吁口气,惋惜初初品格不俗,却终于被容貌所累,沦为玩物。
太后不语,“不过……”
“不过什么?”
“没什么,快别说这些了,上回你那棋局,予倒是想到了解法,咱们俩玩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