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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时节,忆祖去北平谈了桩生意,回来时说北平已是银装素裹,不分昼夜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其他人听着无感,只有凌菲听的津津有味,寄到香港去的每封信件都石沉大海,她和沂铭彻底断了联系,越无音讯却越念想。她时常怀念起北方的雪,燥干的空气,以及院子里一排排的梧桐树,捉摸不清的思绪电影回放般反复重现,如涟漪层层泛开,堵塞在心怀,梗的胃里发涨,茶饭无味。
近日江南的天气反复无常,有几日气温回升像春日暖阳,院子里的石榴树大概以为冬去春来,稀里糊涂的开了几朵花,转瞬被几日后的雨点打落。棉旗袍、棉大褂穿上又得脱掉,脱掉不久,又得穿上,倒是把握不准的情绪化起来,墨茹不幸中招,伤风感冒卧在床上,淑慧的孕期到了大月份,身子慵懒乏力,失去了斗志,便也是常依赖床铺。
两个管家的女人焉焉怏怏,李管家在忙自己的事情,王妈老寒腿犯上病,家里的丫鬟小子们趁机省事偷懒,大小事务顿时松散了不少。乱了阵脚的家里,只有凌菲的生活是规律的,沪森帮她在成人大学谋得了美术老师的职位,她敬业的很,风雨无阻,从不缺课。
这天的清晨,凌菲和沪森坐在餐桌对面,等了一会,一个丫鬟过来说,老爷正忙着,让大少爷和大小姐先吃。凌菲答知道了,望了望桌上简单的早餐,夹起盘子里的黄金糕咬了一口。
沪森也夹了一块,送到嘴边又愤愤的扔下,银筷子“锵锵”摔到地上,刚出去的丫鬟一路小跑进来,胆怯的低头道:“大少爷。”
沪森生气的道:“最近的早饭是谁做的!把他给我叫来!老爷和太太不吃早饭,把我和大小姐就不当回事了是吗!每天都是白粥、黄金糕,你们知不知道大小姐是在北方长大的,她吃不惯南方的甜点,跟你们说过千百回,全当耳边风了!”
丫鬟立马跪下膝盖,带着哭腔道:“大少爷,自从您吩咐后,我跟厨房说过好几次了,但是厨房那边讲,早餐是少奶奶定的,谁都不许改,不信的话,少爷您可以去问小桃。”
沪森道:“快去把小桃给我叫来!”
凌菲放下筷子,道:“周少爷,一点小事,何必较真呢。”
站在凌菲后面的茯苓插嘴道:“小姐,你就是太好说话了,任由被他们欺负,上个月大少爷给了一盒上好的忍冬,还没拆封就被小桃要了去,说少奶奶头晕盗汗,来不及请大夫,正好拿现成的给少奶奶熬汤喝;昨个大少爷给的一把油纸伞,晚上小桃问我借,这些天前前后后借了不下五把伞,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每次她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恰巧有现成的。”
沪森吃惊的道:“那我送给大小姐的珍珠项链呢?”
茯苓一跺脚,“少爷,不提这事倒罢,提起来就令人生气,小桃说少奶奶没见识过海珍珠,想借去欣赏欣赏,可拿过去半个月了也不还回来,我向小桃索要,小桃耍起无赖,一口否认,说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
沪森的拳头落在餐桌上,凌菲道:“茯苓你多嘴,这些东西我都不缺,谁喜欢谁拿去吧。”
茯苓道:“小姐,少爷送给你的可是稀罕物件,你别小瞧少爷送你的油纸伞,虽然每一把都是樱草色,但上面的绘花是少爷亲自绘的,是少爷亲自为小姐绘的。”
凌菲躲避沪森的目光,“遮风挡雨之物,费心费力,有什么意义。”
沪森柔和的道:“印象中你喜欢樱草色,我希望你有几把油纸伞,是与别的女子不同的,也许撑着独一无二的油纸伞走在落雨的巷子里,即使身边没有人替你遮风挡雨,你的心情也不会太差。”
茯苓笑道:“少爷细腻的心思,恐怕无人能及了。”
有了茯苓的打趣,气氛不似凌菲畏惧的紧绷,正说着,小桃应命前来。所有人的关注点投放到她的身上,不知怎的,她的身子骨缩水般瘦了一大圈,颧骨凸出,映衬的眼窝深陷,下巴尖细的变了形,小老太太似的沉静。
沪森前几天没注意,这会发觉她的变化,不禁用眼神询问茯苓,这还是他们认识的小桃吗,刚才腾升的火气下去大半,指着桌上的餐点,好声好气的道:“是少奶奶吩咐,让我们早餐就吃这些?”
小桃清咳两声,嗓音沙哑,“不是的,大少爷,是太太吩咐的,说少奶奶现在有孕在身,一日三餐都按照少奶奶的要求来做,少奶奶想吃什么,厨房里就只做什么。”
沪森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少奶奶哪天不想吃饭了,难道我们都陪着她挨饿?”
小桃小声的道:“依太太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
沪森气的站起来,凌菲道:“我记得这事,太太是说过,好了,周少爷也不要生气了,不过是关于吃这点小事,既然是太太的意思,我们遵从便是了,我去上班了。”
沪森不罢休,朝门外直喊:“王妈!王妈!”
王妈正坐在床上贴膏药,听到叫唤,扔下膏药,小跑过来。
“大少爷,什么急事找我?”
沪森甩了甩袖子,“王妈,你去告诉厨房,从今天开始,每周至少给大小姐做三次水饺,两次手擀面,一次红烧鲤鱼,少奶奶爱吃不吃,她若问起来,就说是我吩咐的,特地给大小姐做的!”
王妈望了一眼凌菲,开心的笑了,但仍有些为难的道:“要是太太问起来呢?”
“太太问起来,你也这么回答,大小姐平日里还要在外上班工作,倘若吃不好身子累垮了,这责任谁来担当!”
王妈忙称“是”,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茯苓拍着手掌,调皮的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有水饺吃了,光想一想,我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凌菲的心里五味杂陈,瞟一眼面前怒目圆瞪,对着茯苓咬牙切齿的小桃,微微舒了口气,什么都不想说了。
早饭后,沪森和凌菲前脚接后脚出了门,成人大学离周家不远,凌菲喜欢步行前去,于是沪森有了和凌菲并行走到巷口的借口,他从不错失每一次这样的机会,短短的几分钟,是每天枯燥生活里的温暖元素。
他在她身后注视了几秒钟,水墨江南里的窈窕身姿,是许多男人可望而不可求的那一类女人,漂亮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太肤浅,她的寡言沉默令她越来越有味道。
沪森追上去,递给凌菲一把樱草色的伞,“看今天天上的云,好像是下雨的征兆,带把伞吧。”
凌菲接过去,忍不住笑了,“你买了多少把樱草色的油纸伞,不会也在囤积货物,好等价格翻了几倍后再卖出去。”
“卖给你,你出什么价格?”沪森也笑了,“难得看到你的笑容,从大城市来到小城镇,生活娱乐不比从前,你肯定觉得有些乏味。”
凌菲低头道:“外面时局这么乱,我们能够平平安安的过正常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再奢望过多,未免太贪心了。”
沪森点点头,“现在非常时期,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我们的生意也不好做,别说屯货了,父亲前两天还跟我商量,要将家里的铺子关掉几间。”
凌菲惊讶的道:“怎么了?你家的生意也快做不下去了?”
“那倒还不至于,父亲平日善于打点政府里的官员,危难时机也能起点作用”,沪森推了推眼镜,停住了脚步,“只是,父亲在县城里的几个朋友被抄了家,理由是他们曾是亲日的汉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利益互换的关系看上去是最可靠的关系,往往又是最不堪一击的关系,所以,父亲认为我们还是低调点比较好。”
凌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现在很多事情,政府都是嘴上说一套,背后是另外一套,我们学校有个男老师,最近在鼓动我们去街上游行。”
“游行?”沪森激动的握住凌菲的胳膊,“你千万别去,听到了吗!你根本不懂政治,游行太危险了,因为游行死人的事并不少见,我真是糊涂,为什么答应父亲给你找学校,却忽略了游行这事,万一你出点什么意外”,沪森不敢往下想,重复道:“答应我,你千万别去!”
凌菲轻轻推开他的手,平静的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去的。”他对她的紧张和焦急,让她又为难又无法正面相对。
沪森松开手,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和顾忌太多,小声呢喃道:“其实,我还蛮希望有个新政府的,或许那个时候,就不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他深情的望向凌菲,她乌黑的卷发在晨风中飘扬,可是她始终无动于衷。
沪森叹口气,“希望归希望,我却需要马上去和政府官员打交道,父亲让我给他们送点礼,我走了,你路上小心点。”
凌菲愕然抬头,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到巷口。道别后,她往左手走,他往右手走,可能对沪森为不愿为之事的处境有些隐隐的同情,凌菲回头张望了一眼,恰巧他也在回头望她,凌菲迅速收回目光,急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