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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蓝夫人跌跌撞撞上前,宣平侯反应过来,忙迎着将她拥住,

    两人面面相觑,悲欣交织,依稀有种隔世相逢之感,宣平侯将夫人紧紧拥入怀中,眼角依稀有些湿润。

    先前因刑部的人同宣平侯的侍卫交手,场面一片混乱,动手之际,阿泽见云鬟小小地身影站在众人之中,他便不顾一切跳了过去,将云鬟抱起来,纵身跃出战圈儿,免得误伤了她。

    云鬟因始终看着宣平侯方向,是以当箭射冯贵之时,就已经发现来人,那样不羁又暗藏杀气的少年,自然正是赵黼。

    这会儿却见他将弓握在肋下,扬眉扫视,旋即一拨马头,竟闲闲散散地拐了进来。

    赵黼来到跟前儿,看一眼冯贵:“这混账真是大胆,活该他受死。”

    蓝夫人闻听,略放开宣平侯,便转头看去。

    原来冯贵虽然被射穿了喉咙,却未曾立刻死去,只直着眼睛看着蓝夫人,却因伤到要害,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喉咙里嘶嘶地冒血。

    宣平侯不欲蓝夫人看这可怖情形,正要劝她离开,蓝夫人却走前几步,仔仔细细地看向冯贵。

    冯贵身子抽了抽,仿佛要跳起来,虽知他已是垂死挣扎,但宣平侯爱妻心切,仍是上前拥住了蓝夫人。

    蓝夫人看他一眼,又回头看向冯贵,忽然冷冷道:“你早该下地狱去了。”

    宣平侯见她神色竟是异常平静,心头稍安:“夫人,咱们回府去罢。”

    蓝夫人点了点头,宣平侯揽着她,便转身往巷外走去。

    身后冯贵双腿抖了抖,直直盯着蓝夫人跟宣平侯的背影,两只眼珠儿几乎要蹦出来似的,他口中吼吼有声,嘴里却又涌出大股的血沫子,双腿扎挣着蹬了两下,终于头一歪,瞪眼张嘴地死透了。

    云鬟就站在不远处,这是她头一次如此平静地看着一个人从生到死,且死的如此可怖。

    原本她一向尽量避免看这些场景,只因记住了,便再也忘不了,但是如今,她却宁愿看的清楚。

    只因此刻在她眼中,冯贵早已不是一个“人”,而是诸如鬼怪禽兽之类可怖的东西。

    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纵然无可避免会有,但若是除去一个,这世界必然会清白一分。

    这会子,云鬟竟有种奇妙之感,先前在宣平侯府,蓝夫人难得地敞开胸怀,向她说了昔日身上遭遇之事,更不顾一切地痛下决心,要去刑部跟白樘说明……

    谁知偏又遇上宣平侯劫狱之事。

    本来一切要不可开交,忽然之间,又有赵黼杀了出来……

    云鬟移开目光,定定看向天际,这会儿天蓝云白,飒飒爽寒,云鬟依稀觉着,这一箭或许并不是赵黼所射,而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

    阿泽才把她放落地上,赵黼已经翻身下马,便对阿泽撇了撇嘴,阿泽早听说他的身份非凡,便不敢如昔日那样跟他斗嘴打趣了,只瞟他而已。

    不料赵黼道:“你瞪我做什么?”

    阿泽道:“哪里瞪你了?”

    赵黼道:“我明明看见的,阿鬟,你是不是也看见了?”

    云鬟正在看天,心想天意难测,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没听见,而赵黼见她不答应,便用力拽了她一把。

    云鬟冷不防,身子一歪,赵黼忙将她扶住道:“你又走神儿了?”

    阿泽见他竟仍是昔日那个习性,不由啧啧。

    赵黼又溜眼看来,这会儿,前头蓝夫人醒神,因止步回头唤道:“鬟儿?”

    云鬟早用力撇开赵黼的手,只去追上蓝夫人跟宣平侯。

    赵黼顾不上理会阿泽,也皱眉回看。

    阿泽早把他看的极清楚,此刻真如又回到了鄜州一般,不由眉开眼笑。

    且说蓝夫人握着云鬟的手,便同宣平侯往巷口而去。

    众侍卫因都散开,各自立在两侧,宣平侯目光从云鬟跟蓝夫人面上转开,抬眸之时,却见白樘站在跟前,正微微拧眉看着他。

    宣平侯一怔,却听白樘淡淡道:“侯爷,只怕你要随我回刑部走一趟了。”

    宣平侯眯起双眸,白樘才要再说,就听见宣平侯身后,有人扬声说道:“我才从城外打猎回来,路上就听说有罪囚挟持了宣平侯越狱,我只当是胡说的,不想果然是真。”

    众人都是诧异,云鬟虽知道说话的是谁,却仍忍不住转身看去。

    赵黼上前,便对白樘道:“白大人,是我方才见情形紧急,生恐那贼伤了侯爷,才贸然出手,你不会要治黼儿的罪罢?何况纯粹是他自找死,该怪不得我。”

    白樘道:“世子为救人情急之下出手,自然不罪,然而越狱之事,只怕世子所听有误。”

    白樘说罢,便又看宣平侯道:“请侯爷随我回刑部。”

    赵黼见他这般回答,便挑眉无言。

    宣平侯同白樘目光相对,尚未说话,蓝夫人已抱着他的手臂:“侯爷!”

    宣平侯轻轻在她手上一握:“论理我是该去一趟的,也自是白大人的职责所在,只需说清楚就是,放心罢了,无碍。”一边儿说着,便向着蓝夫人抚慰一笑。

    蓝夫人才方心定,又闻如此,哪里肯放心?夫妻两人目光交缠,难舍难分。

    云鬟离得近,自看得最是清楚,——方才赵黼虽说外头传冯贵挟持宣平侯越狱,但赵黼来得迟,若说不知内情倒也罢了,方才白樘等却是看的清楚明白……又怎能轻易敷衍过去?何况白樘又是这个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性情。

    这真是才去了心腹之患,却又生波折。

    云鬟不由替宣平侯跟蓝夫人两个担忧,又禁不住抬头看向白樘,虽并非心愿,目光中却已经透出几许祈望之色。

    白樘察觉,垂眸望了她一眼,却仍无表情,只听宣平侯道:“白大人稍等,待我先送夫人上车。”

    白樘转身示意,宣平侯跟蓝夫人携手,送至马车上,低低叮嘱安抚了几句,又对云鬟道:“鬟儿,我不在府中时候,你多陪着你姨母,别叫她一个人呆着,只怕她又多想。”

    云鬟便点头,宣平侯摸了摸她的头,亲把她抱上马车,又叫跟随的侍卫好生护送回府,他反而孤身一人随着白樘等去了。

    几个刑部之人留下,便处置冯贵的尸首,因阿泽落在后面,赵黼便道:“你们四爷如何还是这个神佛也不给面子的性情?怪不得许多人都恨他恨得牙痒痒呢。”

    阿泽轻轻拉他一把,道:“你打哪里听说是冯贵挟持侯爷越狱的?”

    赵黼笑道:“我自有顺风耳,听好些人都在说,连老天爷都在说呢,你怎么竟没听见?”

    阿泽若有所悟:“难道你……”

    赵黼道:“你且快去罢,得闲劝劝你们四爷,别让他把朝中的人都得罪完了。”

    阿泽叹了声,嘀咕道:“你敢你去说,我是没那个胆子的。”

    赵黼不由一笑,却又斜睨着他道:“我看你方才抱着阿鬟,胆子倒是大的很呐。”

    阿泽吃惊地瞪大双眸,赵黼却向他一挑眉,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只说云鬟陪着蓝夫人回府,两人在车上,蓝夫人把她搂在怀里,虽然担心宣平侯,可想到方才云鬟必然也看见了冯贵被杀,便问道:“先前晏王世子出现的时候,你可受惊了么?”

    云鬟道:“并没有,姨母安心。”

    蓝夫人见她仍是笃笃定定的,便一笑,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云鬟靠在蓝夫人怀中,也不说话。

    两人回到侯府,云鬟便依照宣平侯的嘱咐,只守着蓝夫人,却见她虽然面有忧虑之色,但昔日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悒郁却已消失不见,只频频地叫门上派小厮去刑部打听消息而已。

    如此到了傍晚,门口侍女忽然带惊带喜地叫道:“侯爷回来了!”

    蓝夫人听了,顾不得什么,忙站起身奔了出去,才出里屋,就见宣平侯从门口进来,两人便紧紧拥在一块儿。

    云鬟正也跟着从里屋出来,不料一眼便见此情,一时窘然,便不好出声,仍悄悄地退后了一步。

    只听外间蓝夫人问道:“如何这样晚才回……白大人并未为难你么?”

    宣平侯笑道:“说了叫你不必担心,我在刑部说明白,自然便放我回来了。”

    蓝夫人仍看着他:“可是白大人……”

    宣平侯见她着实忧虑白樘,便放低声音,略同她解释了几句,才道:“好了,此事已经完结了,从此之后,再也不必提起。”

    又过两日,崔府来人相接,蓝夫人亲送了云鬟出府,宣平侯在旁站着相陪,又笑吟吟道:“你来住了几日,你姨母脸上的笑才多些,以后倒要让你多多过来才是。”

    蓝夫人始终握着云鬟的手儿,眼中透出不舍之意,终于殷殷叮嘱了几句,才放她上车自去。

    云鬟一路乘车往回,行至中街,忽听得外头马蹄声响,不多时,窗帘外有人叫道:“凤哥儿!”

    云鬟撩起帘子,却见来者竟是阿泽,见她露面儿,便笑说:“果然是你,我还怕认错人呢。”

    林嬷嬷随着看了眼,也认出是阿泽,因知道他跟巽风等都是白四爷的人,便不言语。

    云鬟见了阿泽,却如故人相逢一般,心里有些喜欢。便道:“你是要去哪里?”

    阿泽道:“方才去京兆尹取了一份公文。你这两日都在宣平侯府住着?”

    云鬟点头,阿泽忽然说:“这位宣平侯,面子可真是大的了不得。”

    云鬟本不欲插嘴,听了这声感叹,便道:“怎么说?”

    阿泽毕竟年少,便凑近了些:“上回四爷不是带了他回刑部么?只是才没问多久,沈相便亲临刑部,同四爷说了半晌的话,回来后,四爷脸色便阴沉着。”

    云鬟想不到会是沈丞相出面,也觉诧异,阿泽道:“这还没完呢,沈相还未走,忽然恒王便派了长随来,竟也是为了宣平侯之事。”

    云鬟勉强问道:“因此白大人才迫于无奈,把人放了么?”

    阿泽笑了声,道:“你且听我说,因要查明此事的来龙去脉,故而便传了京兆尹的几个官差过来,不料这些人忽然跪地求饶,说是当时,其实是他们牢门的锁未曾锁紧,让那冯贵借机脱出,竟顺势挟持了宣平侯逃出监牢,这些人因传信有误,错说成了宣平侯越狱而已。京兆尹也亲来请罪了。”

    阿泽说完了,便笑道:“你瞧瞧,宣平侯是不是手眼通天的呢?这许多有头脸的大人物出来说情,另外京兆尹那边儿既然翻供了,又没有其他的人证,加上胡同里的情形也有些说不清,宣平侯只也坚称是被冯贵逼着出狱,只不过后来给他捉到机会反杀而已……最后四爷也只得放人。”

    云鬟想了会儿,便笑了,阿泽道:“不过我看四爷因此很是不快,早上还冲我发脾气了呢。”

    云鬟道:“这是有的,这恐怕有悖四爷素来的行事。”

    阿泽见她做女孩子的装扮,跟昔日在素闲庄大有不同,身上略少了几分清冷之意,便道:“你这般打扮,倒是比先前好看多了呢。”

    云鬟咳嗽了声,阿泽自知失言,又道:“不过那个小六子……咳,是世子如何又缠着你了?那小子真真是无处不在,昨儿那一箭,我简直疑心他是故意的。”

    云鬟略觉头疼,便道:“多半是凑巧了。”

    阿泽只顾说,不知不觉走岔了路,便醒悟过来,因对云鬟道:“你虽回了京,但以后相见却更难了几分,怪只怪京内的臭规矩多,下次见面儿,也不知何时了。”

    两人话别之后,云鬟乘车回到崔府。

    入府之后,自先去见崔老夫人,不料丫头说:“老夫人才困倦睡着,姑娘还是不必见了,自回去歇息便是。”

    云鬟答应了,又去见罗氏,罗氏也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叫她自回院子。

    及至晚间,还未吃饭,崔印便来看她,原来崔印听说宣平侯之事,以他的心性,自然不肯放过,便来向云鬟问究竟。

    云鬟哪里肯对他透什么,只推说自己不知情,崔印无法,便道:“此事说来有些古怪,总觉着不似外头传的那样简单,我还听闻京兆尹派人从那冯贵家中找出一件儿大红的……”

    崔印说到此,忽然觉着不该跟云鬟说的过分详细,便笑说:“罢了,横竖如今皆大欢喜,就不必理会这些了。”

    云鬟听着那一声“皆大欢喜”,只觉刺耳。

    据蓝夫人所说,事情发生那日,因马儿受惊乱窜,车子来至陌生巷中,当时陪着蓝夫人的只一个小丫头,两人不免有些慌张,那小丫头便欲出去找人,谁知才一开车门,便有人迎面扑上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叫人无法回神,下一刻,便是那人将蓝夫人反身压住,同时大力将她的外裳扯落,遮在头脸之上。

    那时候她穿的正是一件儿蔷薇花的织锦衫,因动弹不得,眼前所见,只是那逐渐变得血红的蔷薇,不停地在眼前旋转,一朵朵本来绽放正好的花儿,竟如恶魔之眼,狰狞地凝视着她。

    等再醒来之时,人已经在府内了,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府内众人对她的态度大为转变。

    仿佛她从一个尊贵可爱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怪物”。

    时隔多年,蓝夫人提起此事,仍禁不住落泪,她同云鬟说:“他们的意思虽不曾明说,我却已经知道,他们明明是巴不得我死在那儿干净的。”

    经历了那种事,又见识了府内的世态冷暖,蓝夫人一度想要寻死,不料正在绝境之中,宣平侯上门求亲。

    说来好笑,只因如此,府中众人才又将冷脸变成了笑面相对。

    故而自从嫁了后,蓝夫人便极少跟翰林府和崔侯府来往。

    也是此夜,在刑部之中,白樘站在窗边儿,负手看着外头一弯新月。

    巽风从外而来,将手中所捧之物放在桌上,白樘回头看了一眼,冷道:“拿去,叫人送到宣平侯府,也算是物归原主。”

    巽风略迟疑,便答了声“是”。

    才捧了走到门口,白樘忽然道:“回来。”巽风只得返回,白樘皱眉:“放下罢。”

    巽风复又将盘中之物放在桌上,因看白樘如此反复,正是先前所不曾有过的,他便忖度着意思,道:“四爷可还是恼白日之事?”

    白樘道:“你有话说?”

    巽风从来是白樘的心腹,见他询问,索性道:“属下愚见,宣平侯一来人面极广,不宜得罪,二来他也是为了夫人之故才……若不看这两个,只看此案,这冯贵摆明是杀害两条人命、且又曾是昔日凶案的主犯,如今也已经偿命,前情后事,岂不是正完结了么?”

    白樘默然,半晌才道:“你只说完结了此案,然而今日开了此风,以后再有个什么权贵官宦,仗着势大,为所欲为,什么劫狱,私刑,杀人……许多犯法的招数都用了出来,却有一大堆人替他开脱善后,又当如何……”

    巽风悚然而惊,他哪里会想到这个?白樘却又长叹了声:“你去罢。”

    巽风张了张口,又无言以对,只得转身出外去了。

    白樘又站了会子,才回身来至桌边儿,将托盘上盖着的巾子掀起,便看到底下一袭艳丽华贵的蔷薇云锦衫。

    当初作案之后,冯贵不知出于何等考量,便拿了这衫子去,这许多年都秘密藏着,不料被其妻莫氏发现,醋海生波,以为是外头有人所留,故而叫使女拿去典当了。

    冯贵发觉,自急欲找回,次日便早早儿赶去当铺。

    那老掌柜或许是从衫子上发现了什么,或许是因冯贵着急没带当票而起了言差语错,惹动了冯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粱哥儿跟老掌柜情同父子,见状必然惊怒,便扑上来,趁着冯贵不妨,就夺了匕首乱刺一通。

    这一幕,却正给赶来的乞儿看见,一声“杀人了”,惊动粱哥儿,粱哥儿又惊又慌,来不及多想便逃离现场。

    后来满城通缉粱哥儿,他便有些不敢露面,却自记得杀人者冯贵的样貌。

    正那夜又遇见冯贵去当铺偷了蔷薇衫回来,他便上前去揪住,或想为掌柜报仇,或想揪冯贵去衙门……却因不敌冯贵,反而被杀。

    虽冯贵不曾亲口供认,但白樘按照所有尸格验词,证物、事发等一一推演,事情的真相跟此大概相差无几。

    只不过……到底最真的真相如何,却再也不可知了。

    白樘凝视了会儿,便拿起那衫子,一手将灯笼罩儿揭下,便把衫子放在那焰火上。

    正是烈焰燃锦,火苗嗤嗤,把那一朵朵开的妖艳的蔷薇花吞噬,以及襟子内侧那小小地绣字,亦消失眼前。

    顷刻间,一件儿大好的衫子,便烧成了几片灰烬,轻飘飘地坠在地上。

    白樘看着那几片灰,正要迈步出门,却见门口站着个小小地身影,竟正是白清辉,眼神微冷。

    白樘止步:“你何时来的?”

    清辉仰头看他:“听说了宣平侯之事,孩儿便即刻来了,因觉着此案扑朔迷离,令人不解,不知父亲可否跟孩儿解惑?”

    白樘道:“此案已结,何况你本就不该插手……”

    他还未说完,清辉已道:“父亲既然能放过宣平侯跟其家人,如何不能放过蒋勋的家人?”

    白樘先前见他神色不对,早猜出他的来意,见他果然质问起自个儿来,白樘目光复杂,却只道:“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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