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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来者自然正是海棠班的头牌花解语,人称“花贵妃”的,身后且跟着班头,是个有些年纪的老者,大约也猜到有事发生,面上透着一股惶恐之意。
此刻,徐员外早命人将小海棠的尸首盖了,悄悄地抬到柴房内派人看守住了,县丞也让人秘密地去衙门,将仵作传来查验。
那花解语到了跟前儿,向两位大人并徐员外行了礼,神色却也平静,又大约是上了妆的缘故,看着不显慌张等色。
徐沉舟道:“花老板,可知我们叫你来,是为了何事?”
花解语沉默片刻,方道:“可是为了我徒儿的事?”
众人见他一猜就着,彼此惊疑,徐沉舟上前一步,盯着说道:“你仔细、想好了说话,你如何知道是为了小海棠?”
花解语方抬眸看他一眼,道:“开场之前,因众人都找不到他,我也跟着出来找寻,因此见过了的。”他的语气竟甚是淡然。
徐沉舟皱眉:“你见过了……是何意?”
花解语道:“意思是,见到他已经断了气了。”
众人又是一惊。徐员外已经忍不住道:“花解语,是不是你杀了小海棠的?”
花解语摇头,满头的簪缨珠翠随之摇晃:“并不是我。”
徐员外道:“不是你,却又是谁?”
花解语道:“我并不知是谁。”
旁边县丞跟主簿面面相觑,县丞道:“花老板,你这话可有些说不过去了,你既然自己承认见到小海棠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如何不赶快叫人?反而若无其事地上台开唱?”
花解语垂眸道:“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的,叫嚷也是无用。然而救场如救火,戏是不能被耽搁的。”
众人都是哑然,觉着这话实在偏执不合情理。
就算是寻常人见了死尸,都要厉声尖叫出来、慌张不已的。何况这小海棠是花解语的徒弟,同一个班子里相处的,感情自然更是不同,他却能在看见死尸之后,如无事人一样上场唱做,且如今又平淡冷静说出这番话来。
徐员外目瞪口呆,半晌道:“这、这简直是胡说八道,欲盖弥彰。”
徐沉舟凝视着花解语,目光沉沉,并不做声。
县丞跟主簿两人低低私语。
云鬟站在旁边,此刻细看花解语,见他神色平静异常,也不知是因为头上勒子的原因把脸容绷住了所以没有表情,还是说他天生冷血。
不由又想起方才在台上……恁般艳光四射的美人儿贵妃,当时他初一登场,便活脱脱一个醉酒的杨贵妃,醉眼迷离,巧笑嫣然,种种娇态,□□无缝,丝毫没有刚见过死人的半点儿慌张,也没有一丝眼见唯一徒弟身亡的悲痛感伤。
倘若他果然是真凶,那这人实在是冷静冷血的太过可怕。
徐志清忍不住也说道:“花老板,你、你这话是有点不近情理的,难道你……你不怕?你不惊么?你若是当时叫嚷出来,兴许、兴许会有人看到凶手呢?”
花解语道:“这不过是他的命罢了,人死了,戏也不能唱了,纵然找到凶手又能怎么样?都已经一了百了了。”语气仍是极漠然。
谁知才说了这句,他身后那戏班班头冲上来,指着花解语道:“你不用假惺惺地说这些话,一定是你杀死了小海棠!”
花解语抬眸,也不出声。
顶上徐员外跟县丞等人却精神一振,县丞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快些说来。”
这班头怒道:“回大人,小海棠虽然是他的徒弟,然而戏班里的人都知道,他对待小海棠非打即骂,简直当他是畜生一般,什么寒冬腊月跪天井之类,都是常有的事儿,前日还说他偷懒,狠狠地打了一顿呢,只怕这会子背上的伤都还没好。”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看花解语,却见他仍是端庄亭亭地站在原地,眼皮也不抬一下。
主簿问道:“这却是为何?”
班头又道:“他只说徒弟要严厉些才能教好,然而谁不知道呢?他因年纪大了,越发唱不动,可小海棠比他年轻,嗓子又好,近来好些客人都只点小海棠的戏,不大理会他了,他心里自然就不受用,常常狠罚小海棠,一动起手来,便是往死里打一样,又百般折磨。我前儿还听他打着说什么……你不如去死之类的话,今日小海棠果然死了,不是他做的,又是谁?”
县丞皱眉,便问花解语:“班头说的可是真?”
花解语道:“回大人,是真。”
县丞道:“你为何要这般对待小海棠?”
花解语道:“严师出高徒,我们这一行当,自来都是如此,我从小学戏,也是给师父棍棒底下打出来的,九死一生才到如今,若吃不了这些苦,就不配进这行。”
众人悚然,却无法质疑他的话。县丞道:“话虽如此,又岂知你是否暗藏私心?”
云鬟在旁留心,见花解语听了这句之时,眼睫方一动。
班头在旁听闻,犹犹豫豫地看了徐沉舟一眼,到底没敢开口。
忽地徐沉舟道:“你还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眼睛看着花解语,语气有些冷。
班头闻听,这才忙说:“大少爷既然开口了,那么我、我就越发不敢隐瞒了,其实除了上面这些,还有一件事,只因为先前大少爷很捧场,可是近来却有些疏远了,反而很捧小海棠,所以花老板他大概就更加记恨……今儿进府之前,花老板本还不许小海棠跟着呢……是我一再相求,才许了来的。”
徐沉舟听了,眼神越发阴沉:先前小海棠偷偷跑出来跟他见面,或许花解语看见了,因妒生恨,新仇旧怨,果然杀害了小海棠,也是有的。
这样才能将他见了死人并不声张,反而偷偷走开的反常之举得以解释。
问到如今,众人几乎都认定花解语杀人嫌疑最大。
徐志清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别的嫌疑人,何况花解语的辩解也很是不利,正着急时,忽地听旁边有人说:“花先生看见小海棠尸身之时,现场是怎么样的?”
原来开口的正是云鬟,花解语闻听,也转头看她,想了会子,道:“他在假山里,我起初没看清,将走到假山口上才看见……”
说到这里,人才停了停,放低了声儿:“睁大了双眼,许多血……我见了那样,知道已经是救不回来了。”
云鬟道:“你可进到假山里头过?”
花解语道:“不曾。”
云鬟问道:“为什么?”
花解语愣了愣,凝眸看了云鬟半晌,忽地微微一震,张了张口,竟没有出声。
旁边县丞忍不住道:“方才他不是说过了嘛,他觉着人死了,戏就不能唱了,何必要再进去看呢。——这问的也是多此一举。”
云鬟置若罔闻,只看着花解语:“当时花先生去找小海棠之时,也是穿着这身戏服么?”
花解语不答,只微微地一点头,满头璎珞珍珠随之“飒”地一声,仿佛秋风吹动满地落叶。
那戏班班头也愤愤道:“穿着这戏服是不假,当时我们去找小海棠,他也从假山处下来,还说那处没人,我们才没去找的。”狠狠地瞪了花解语一眼,“何等狠心!”
云鬟道:“这就是了。”
县丞等见她问的古怪,都是莫名,徐员外正忍不住要叫她退下,却听云鬟道:“人并不是花先生所杀。”
众人震惊错愕。只有徐志清眼睛一亮:“贤弟怎么看?”
云鬟走到花解语身旁,道:“众位请看花先生这身戏装。”
花解语所着的这贵妃装,因要显出贵妃娘娘的威仪来,故而重重叠叠,繁复异常,里外足有五层,又有裙撑跟玉带,虽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却足顶的上三个人宽窄,且若有人站在他旁边儿,都要仔细留神,生怕踩到裙摆,或碰到玉带大袖等。
这一干人凝神看着,仍旧不解其意。
云鬟波澜不惊道:“方才众位也都看过那假山口,宽窄只容一个人低头走进去,花先生这般,怎能在假山内杀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先前徐沉舟又细细再审那发现死尸的小厮,才知他原本偷吃了酒,跑出来就近解手,因影影绰绰看见里头有个人,还当也是小厮在里头睡着躲懒,便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也不怕这儿冷么?快随我出去应卯了。”醉眼迷离地,将人一架,拖抱着往外。
将到出口觉着不大对,一转头,见满头满脸血,顿时就惨嚎出来。
云鬟说罢,现场顿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从这亭子居高临下看去,正也能看见那杀人的假山洞口,果然狭窄异常,只怕花解语还未进去,就被死死卡住了。
云鬟又道:“我先前见到小海棠衣裳上沾着些青苔湿泥,自是假山洞子里才有的,倘若花先生硬是入内,这戏服之上也不免会沾染些青泥跟血渍之类,然而正如众位所见,这戏服完好无损,更无任何污渍。”
徐志清已经恍然大悟,忍不住道:“贤弟说的很是!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儿呢?”
徐员外县丞三人都呆呆地,竟不知要说什么。
徐沉舟目光转动:“若不是他,又是谁人?”
云鬟并不回答,只又出神。
徐志清小声道:“贤弟……”
云鬟抬头看他,又看向徐沉舟:“先前大公子跟小海棠见面儿,他头上是不是戴了一朵珠花?”
徐沉舟一怔,继而说道:“我并未留意。”他原本跟小海棠也早有私,每次相见,只是贪/色罢了,哪里还会留意他穿戴的什么?
云鬟便看花解语,花解语正也看她,闻言便道:“是有一朵彩蝶穿花儿的压鬓,原本是我的,先前赏了他,他十分喜欢,每次上场都要戴着。”
云鬟道:“今儿也戴着么?”
花解语道:“他出去的时候偷偷摸摸,我并没留意,假山里仓促看了眼,也没见着。”
那班头插嘴道:“那珠花是原先在苏州唱的时候,一位盐商老爷所给,价值不少银两,先前因找不到小海棠,我查过他的箱子,没见着那花儿,自然是戴了出去的。”又说道:“虽给了他,却还是戏班子里的东西,求老爷赏还。”
不料徐沉舟是个有心的,听云鬟只顾这样问,便道:“且等会儿,我先前虽没留意,可方才抱着小海棠的时候,记得并没见到什么珠花。”说着,又叫徐志清道:“老二,你去看一眼。”
徐志清为求确凿,忙带人去了,顷刻回来说道:“果然并没有,假山里各处都也没有。”
一时这几个人又都看向云鬟。
可云鬟眼前所见,却是在听见那一声娇笑后,小海棠转身离去的身影,那水红色的衣裙之上,发鬓边上,是两根蝴蝶翼翅似的钻花,随着他奔跑之态,轻轻抖动。
可是现在,已经没了,先前徐沉舟也详细又问过那几个小厮,自然并没有被他们私藏去了的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珠花儿被杀人凶手拿了去。
瞬间沉默,徐员外道:“我府内这许多人,要找一朵珠花,岂不是如大海捞针?何况就算是杀人凶手将珠花拿走,他倘若信手扔了,更加无从寻找了。”
云鬟道:“不必大海捞针,我大约知道是谁了。”
这一句,不仅县丞主簿,徐家父子震惊,就连花解语眼中也透出惊讶之意。
就在众人于后院内疑神疑鬼、紧锣密鼓地找寻凶手之时,前厅里的众位宾客却仍在看戏,此刻正演得热闹处,那孙悟空连番两次被白骨夫人所偏,第三回上,正欲奋起金箍棒……
这自然是紧张之时,众宾客先前虽被那句“杀人了”惊得不轻,然而此刻却忍不住被戏所引,有些忘情。
正此刻,就见门口上县丞主簿徐员外等一行人复又回来,有几个人便站起来迎接,又问是不是出了何事。
那班头一挥手,孙悟空便收了金箍棒,同白骨夫人站在戏台上,不知如何。
满厅客人见他们神色肃然,当下也渐渐噤声,瞬间偌大客厅里鸦默雀静。
县丞看一眼云鬟,便道:“各位,不瞒各位说,方才徐府花园内出了事了。”
顿时之间,许多人脸色各异,面面相觑,都不知怎么样。
县丞高声道:“稍安勿躁,都坐着别动!听我说——乃是有个人被杀了。”
“嗡”地一声,又嘈乱起来,有人甚至跳起来道:“杀了人?是什么人死了?杀人的是谁?”乱作一团。
徐沉舟跟徐志清两个,一左一右站在云鬟身旁,各怀心思。
却见她神色淡淡地扫着满厅客人,看了半晌,便举步往前而行。
两兄弟对视一眼,忙跟上,厅中客人们因为听了这样骇人的消息,一时也顾不得理会徐家的人,只纷纷议论,又有的按捺不住,便起身围过来向着徐员外县丞等打听,急得县丞大叫:“肃静,噤声!”
也有的看见徐家兄弟走过来,便拦着问,徐志清一心盯着云鬟,只顾随意两句便将人推开,徐沉舟阴沉着脸,那些人见他神色凝重,却不敢来相扰。
在一片沸腾混乱之中,云鬟走到靠墙的一面桌前,双眸看定桌后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