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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知道,初入九渺的辅神之女萧秀行一跪之时,冷冷清清斜倚在大青石上的清尊神君,心神震动,几乎失态地跳起身来。
他那样怅然若失又意外地望着跪在地上的那小人儿,有瞬间地懵懂失神,脑中一片彻彻底底地纯净白色,——而清尊以为,一切皆因自己太过意外之故。
“还不都去做事!再让本君看到尔等在此消遣,定要按例重罚!”
那声音一声喝,小灵官殿内的众道士齐齐松了口气:“多谢掌教大人!”脚底抹油,齐齐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原地只留下秀行一人,桌面上还有自己那块孤零零地银子,旁边还有几块,大概是心慌而逃的道士们未来得及取走。
秀行叹了口气,探手要将自己的银子取回,却先有一只白乎乎地爪子,从桌子底下探上来,抢先盖了上去。
秀行大惊,本能地缩手回来。那爪子绵软温暖,却来得诡异,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滑,落在那银子上头,耳畔听到一个声音贼兮兮笑道:“到手了!”喜不自禁地口吻。
秀行只觉如梦如幻:“你……”原来这声音浑厚,严肃且冷,先前分明就是神威如岳秋水君,但是此刻,却忽然变得有些猥琐窃喜,一反常态,秀行无论如何想象不到,秋水君竟会以这幅口吻说话。
秀行呆若木鸡之时,眼睁睁地看那只毛茸茸的白爪,在桌上挠了几下,似乎极力地想将那块银子拨拉回来,但用力了几下,那银子却骨碌碌转动,桌子底下的声音恼道:“噫噫噫,爪子不够长……”发了狠似地用力抓挠几下,终于“哎吆”一声,圆胖爪儿滑了下去。
秀行双眼瞪得圆圆地,急忙弯腰往桌子下头看,依稀见到一道白影,嗖地闪过。
——莫非白日撞鬼?还是在堂堂九渺?
秀行眨了眨眼,重抬起头来,环顾左右,以及小灵官殿的门口,都未曾见秋水君的影子,她疑惑不解地回过头,却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桌子对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白色的猫头来,离奇的是,猫头上居然端端正正地戴了顶道冠,俗话说“道有九巾,僧有八帽”,如今猫头上戴着的,便是九巾中之纯阳巾,本是端正的纯阳巾,戴在一只猫头上,这情形委实古怪之极。
秀行几乎纵身往后跳出去,煞是吃惊地望着面前戴着纯阳巾的猫,却见它一双猫眼,不知何故竟变得弯弯地,浑似人眉开眼笑的模样,正双眼放光地望着面前猫爪,——爪子里头捧着的,恰恰是方才在桌子上的那几块银子。
“终于到手了。”此猫竟做人声,窃窃地笑了几声,一只爪儿抬起来,在嘴边捂了捂。
“一只……猫!”秀行大惊失色,往后跳出一步去,“神威如岳呢?!”
那只怪异无比的白猫闻声,眼神才依依不舍地自银子上移开,看了秀行一眼,说道:“你是在找秋水么?”
这声音,赫然正是秋水君的。
秀行惊得色变,伸手捂住嘴,惊骇看它:“你、你是神威如岳?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一只猫!”脑中飞快在想,“难道你的元身就是一只猫?一只猫居然也能修道,且修成这幅模样,真是难得……”
“住嘴!”猫傲慢地开口,道,“丑丫头,吾是吾,秋水是秋水,方才不过是借他的声音吓退那帮小子罢了。”此刻,猫的声便又变作中性的陌生声音。
秀行震惊地望着这只会变表情的猫:“你是……猫妖?”看看猫,又看看它头上戴着的道冠,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摸是否是真。
“毫无见识的丫头,真是无礼之极,”猫似看穿她的心事,嗤之以鼻道,低头倨傲地舔舔爪子,“吾乃灵猫是也。”
秀行呆了呆:“灵猫,……你拿走了我的银子。”猛地醒悟。
“这是吾的银子。”灵猫转开头。
秀行道:“原来你是一只贪财猫妖!”
灵猫浑身的毛微微竖起,大声叫道:“无知丫头,若不是方才吾吓退那些人,你会赔得更多,不知感激,反而污蔑,吾要惩罚你。”
秀行呆道:“你说什么?你怎知道我会输?”
灵猫哼道:“吾就是知道。”
秀行怒道:“我不会!”
“反正银子归吾,”灵猫不屑,但忽然之间表情转作惊慌,张开爪子当空挥舞,叫道:“慢,且慢!”
秀行不知发生何事,却见灵猫身子悬空,竟是被人提着后颈皮揪了起来,灵猫奋力挣扎,仓促间把银子一一吞下肚子,才松了口气:“总算保住了……”
“灵崆。”冷冷淡淡的声音道,“你又在捉弄人了。”
秀行望着单手拎着灵猫的秋水君,唤作灵崆的猫妖在他手中挥舞着短短地毛爪,秀行过去拨弄两下,早不见了银子的踪迹。
秋水君见她如此,便道:“这只猫好吞金银,秀行以后要多提防它些。”
叫灵崆的猫嚷嚷叫道:“什么叫做这只猫,叫吾灵崆大人!提防什么……你当吾堂堂地灵崆大人是贼么?”
秀行上前一步,俯身去挠那雪白的猫肚子:“把我的银子吐出来。”
灵崆正扭动着叫得起劲,见状浑身的毛尽数竖了起来,叫道:“无礼丫头,走开!竟敢摸吾堂堂灵崆大人的肚子!秋水,把吾放下,吾要一口吞了她。”
叫嚷至此,忽然停下,掀动粉色的鼻子嗅了嗅,重又怪叫道:“噫,她身上有股极好闻的味道……”
秋水君面色一沉,道:“灵崆,九渺山的规矩莫非你都忘了么?得罪了神君的后果如何,我想你不会想要试试。”
灵崆顿时便蔫头耷脑:“总要提他,哼,看来清尊的面儿上,就饶了这丫头。”
秋水君松手,灵崆轻巧落地,它的身子甚是白胖,难得动作极为灵活,落地后几个起落,已经跑出院门。
秀行指着那只落荒而逃的猫,刚要说话,秋水君道:“它除了好吞金银,倒是无别的癖好,放心罢。”口吻温和之极,似是怕惊到秀行般。
他如此一说,秀行反倒不好大惊小怪了,何况名山大川,有一两只“得道”精灵亦不足为奇,君不见前车之鉴?秀行挠头道:“知道了,师叔。”
秋水君带着秀行,出了小灵官殿,沿着山路往上而行,边走边道:“一切可还习惯么?为何你的额头带伤?”
秀行不愿提昨日之事,便含糊道:“不留神被树枝擦伤了。”
秋水君早看出那伤绝非是擦伤,却不说破,道:“我来替你疗伤。”说着便站住,秀行亦停下,秋水君抬手,两根手指交叠,缓缓放在秀行额上,手指上一道极温和的白光缓缓而起,秀行只觉得额上一阵清亮,而后却又热热地,极为受用。
片刻作罢,秋水君一笑道:“好了。”秀行抬手小心摸了摸额头,果然完好如初,一时感动:“师叔,多谢你。”
秋水君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转身复行。
秀行站了片刻,便也急忙拔腿跟上,看着他飘然如仙之身影,又一身清逸卓然的正气,想到方才道士们私下所言,忍不住道:“师叔,我有几件事,不吐不快,能否跟你说?”
秋水君回头看她,道:“何事,你但说无妨。我怎么说也比秀行你大几岁,能为你开解的,自是愿意。”
秀行望着他清明双眸,心中泛起那隐在面具之后的金色流离眸光,便道:“上回我说神君是妖,师叔你说我说得又对,又不对,我不明白,可否请教?”
秋水君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既然你一直执着于此,重又来问,我再不说,你未免会有心结……其实此事,当真说来话长,几乎是千年前之事了,我也只是听掌教说才得知的。”
秀行惊道:“千年前?发生何事?”
秋水君道:“当时掌教真人才也不过是个刚入门的道童,却也有幸见识了那一场差些改变九渺之事。听闻当时,有一头麝精,仗着修炼数千年,化作人形潜入九渺,那麝精最会迷惑人心神,又法术高强,不知不觉之中,竟被她祸害了掌教,又暗布*法术,将九渺山上千余道众尽数迷惑。”
秀行越是震惊,道:“果然是弥天大祸,那此事是如何化解的?”
秋水君道:“这便是神君之功了,传说是神君出手。神君一出手便将麝精掐死,扔在地上,才免了九渺上的众生彻底沉沦,不然的话,再被那麝精为所欲为下去,道众尽数会迷失本性,化作精怪之属,这堂堂的道宗圣地,也将变作妖魔之窟。——因清尊之功德等同救九渺道众再生,掌教便向天祷告,自此奉清尊为神君。”
秀行呆呆说道:“原来如此,可……看那人那种骄狂讨嫌的性子,总觉得他不似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且他又非修道中人……不会是早跟那麝精有仇罢?”
秋水君闻言却笑道:“秀行你说的,倒似如神君所言。你有不知,当初掌教要奉清尊为神君之时,神君也是不愿,只说自己是受不了那麝精身上的香味而已。”
秀行愕然,道:“你看……我说嘛,噫,不过他倒是坦白的紧。”忽然之间色变,“且慢,为了不喜那香味就杀死同类,那倘若有一日我擦了香脂,他亦受不了,出手将我杀死,又怎么办?”
秋水君摇头笑道:“秀行你多虑了,这么多年来,不管是道众还是辅神者,都同神君相安无事。先前也有些辅神者,喜欢涂脂抹粉……咳,总归并未有事发生。”
秀行听说这些机密,心中思忖片刻,终究又道:“但是,他毕竟也是妖,虽说有护教之功,但封为神君,是否有些太过?”
秋水君道:“此中自然另有缘由的。神君同一般妖物不同。其实,若说起法力跟修为来,神君恐怕比许多金仙更胜一筹,封为‘神君’,不过也只是一个名号,他自家其实并不在意,但说实在话,这称号他确是受得起的。”
秀行喃喃道:“妖便是妖,又怎能徇私称神呢?”
秋水君莞尔,道:“秀行,你可知道天劫么?”
秀行道:“自然知道的。但凡是非人升仙,便要经历诸般天劫,历经三重天劫后,便可升仙,若再要成大罗金仙,便再应三重,要成正神,还须三重,只是许多人熬到升仙便是了,历经天劫而成正神的精怪,极少才有……如何?”
秋水君道:“那你又可知道,神君已经历经了多少重天劫了么?”
秀行道:“我……不知,可他如今仍旧是妖神,恐怕是未曾成功罢。”
秋水君道:“神君修炼,足有万年,期间经历的大小天劫,不计其数,且每一次都是应劫过了的,并非是秀行你所说的未曾功成。”
秀行色变,声音亦都变了:“师叔,你说什么?那他为何还是妖?”
秋水君道:“此事说来,的确有些令人难解之处,据闻当初神君杀死麝精,救了九渺之时,神君已经是历经百劫了的,早就够资格位列仙班,当时的掌教真人亦预言他有神格,且向天庭求封敕‘清虚玄宁道尊’封号之时,天庭也是默许了的,但神君自那时起,却一直以妖身蹉跎至今,本来我们皆都不明……是后来昔日掌教成仙,偶尔回九渺时候说起此事,略透露一二,原来只是神君他自己不愿成仙。”
秀行越发吃惊,嘴巴张大:“不愿成仙?难不成他……他顶这个妖怪的名头,很是得意么?”
秋水君笑道:“得意与否倒是不知,只是……神君不愿成仙的原因,值得人探究。”
秀行道:“又有何原因?”
秋水君道:“曾经有一届的辅神者,同神君关系极好,……听闻神君是在等一个人。”
秀行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等人?仇人?恩人?好生古怪,他看起来不似是有亲人的,是何等执念,竟叫他等了千万年?”
秋水君道:“那一届的辅神者,只说了等人这句话,其他便都不明了。”
秀行皱眉,苦苦思索:“若是等仇人的话,数千年还不忘的仇恨,未免也太心胸狭窄了些,又是怎样的仇恨呢?若是恩人的话……”
秋水君双眸之中透出沉思之色,望着秀行。
秀行眨了眨眼,忽道:“对了,其实还有一个猜测?”
秋水君微笑道:“是什么?”
秀行笑道:“他会不会是在等他的……情人?”说罢之后,却又捂嘴笑道,“情人?他那副模样,怎会有情人?难道他的情人瞎了眼么?”莫名其妙地有些暴躁,胸口也有些发烫,伸手摸了摸,自顾自喃喃说道:“千百年的等候,哼,就算他有如许耐心,——难道人家就稀罕他等么?”
——“难道人家就稀罕他等么?”
那浅浅低低的声音,透过澄明虚空,一层一层,传了开去。而后散开,细细密密,嘈嘈切切,像是精灵窃窃低语。
距秀行同秋水君所站的不远处,那层叠山石之后,绿树成荫中,暗影里头,有一道寂静的影子默然而立,蓝色的衣摆随风荡漾,如静水深流,波澜暗涌,无声而动。
——金色的眸子缓缓张开,双眸之中闪着熊熊火焰,毁天灭地般张扬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