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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姒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与那个男人的新婚之夜竟会如此荒唐。
可想来她这一生已然啼笑皆非,落得这般田地,倒也成了意料之中。
“怎么会是小安?她明明,明明……心性还像个孩子啊,怎么会一再做出这些叫人费解的举动来?妙悟她……”姻姒反反复复问着,心中满满都是对殷妙悟的担忧,天狡神兽上东商西参两人身影紧贴,夜幕之下却显得寂寥单薄。
“想来那时的香盈袖也是孩子心性,不是一样做出种种叫人费解的举动?”
殷肆半开着玩笑,缓缓伸手握住她的,女子的手冰凉冰凉,而自己的手亦没有一丝温度,他沉声安慰,“别担心,待海泽没有进一步行动前,安淑仪不敢乱来……只是,要妙悟受委屈了。”
她没说话,只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身下天狡神兽低低吼叫一声,云雾弥散间,已然落在云海之上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前。距离晚宴结束已有几个时辰,这里也结束白日的喧嚣,硕大光滑且雕琢精致的玉石,在静谧的深夜无端显得庄严肃穆。守门的天将看也不看就将金戈横在他们面前,大大打了一个呵欠,“深夜何人以至此?帝君早已歇息,闲杂人等不得……啊,东商君?西参娘娘……小神这、这便进去禀告……”
“无妨,不必惊动帝君,我是来寻安娘娘的——想来,她也在等我。”姻姒制止,转身冲殷肆与维持着兽形的玄苍道,“你们莫跟来,我一个人去便好。”
娘娘。二字在天狡神兽喉中一滚,后半句生生吞咽下去。
自打姻姒折返扶桑,身边多了个小人儿,里里外外已然不似往昔。或许是嫁作他人妇,或许是初为她人母,玄苍说不出所以然,只扼腕叹息:自幼看着她长大,却从不曾看透她。
“这……西参娘娘既然说如此,小神们也不好阻拦,只是今日不是您与东商君大人的大喜之日么?小神惶恐,不知……是何事惊扰二位神上深夜来此……”一天将颤颤惊惊,仍是将心中疑问道出,殷肆轻咳数声,一记眼刀丢过去,那人便没了声音。
“那你万事小心。”殷肆深知此刻出现在安淑仪面前只会加深隔阂,只好点头应允姻姒的想法,“我与玄苍在屏星道候着,若是有情况,只管传音出来。”
能有什么情况呢?她心中无奈一声叹,望一眼璀璨星辰,拂袖而去。
最坏的情况,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早已麻木。
因为下一次需的她面临的,总是更加绝望。
*
沿着屏星道走至尽头,便是勾陈帝君内殿。晚间听得佘青青提及,殷泽吃醉了酒就先行回去休息了,眼下怕正是忙着与周公幽会。她且行且望,终见得铺了一地的落花上,婷婷立着一抹浅影。
又是落花小径。
她无声走近,耳边是安淑仪的声音,“我本以为会一直等到天明呢,未想,阿姻姐来的这般早……”女子转过头来,清秀的脸庞尚存稚气,繁复考究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发饰簪花似乎显得很是沉重,她顿了一下,又言,“东商君呢,怎不一同进来?”
“他来,又能怎样呢?”姻姒走近些许,琥珀色的眸子盯住她的,“我来带我女儿走,旁的,不想多说。”
安淑仪愣了一下,未料她的口气这般冷,忙扯开一个笑容,“人是我带走的,我不否认。眼下施了眠咒,正在我房中熟睡,阿姻姐不必担忧。”顿了顿,她又言,“你可知道,你无故离开扶桑十载销声匿迹,又带着与东商君的女儿归来,遣散浮台散仙灵妖,嫁到海泽……在扶桑神魔眼中,究竟多么不解?”
“我自是知道,传言……定然很是有趣的。”她笑了一下。
安淑仪垂目,走到她的面前,低语道,“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西参的存在,本是为了制约东商,辅佐勾陈帝君……当我知道你应允了这桩婚事,我……我心里……很乱,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阿姻姐是否就不会嫁去海泽?不会站在……站在东商君那边?”
“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
“那浮台之事,阿泽也会想办法帮你的,不必做遣散浮台臣子的决定……”
“殷泽若是有办法,还需的我去做决断吗?”姻姒打断她的话,“他的解决之法,十之*也是这般……顺和着东商君的意愿,如此而已。你我都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温和,大度,孩子气,依赖着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是殷肆想要的,他一定会双手奉上。”
“我知道,所以很多事,只能由我来做了。”她勉强笑了一下,用手挽了挽头发,“不比阿姻姐和东商君心思,小安一直……很可笑呢。”
“先任勾陈帝君留下的密函,你看过了罢?”
“所以……阿姻姐也看过了?”安淑仪低着头,用脚尖撵着落花的花瓣,声音轻不可闻,“即便知道先任帝君不允东商君活在扶桑之上,你也要跟着他留在海泽?他……我是说东商君,他知道这件事么?”
“说来也可笑,大婚之夜,我与他无意间见了那封在诏德泉底沉睡多年的密函。”
“那么,东商君接下来要怎么做呢?杀了阿泽,夺下曾经失去、未来也绝不会拥有的东西?”安淑仪面上阴晴不定,又上前一步,“可是这样违背先帝之意,真的好吗?“东商君……他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阿姻姐要背叛我和阿泽……”
面貌较姻姒年幼的女子已然哽咽,“……那时说好了,要辅佐阿泽,坐稳勾陈帝君之位,成为扶桑神魔敬仰的神明……为什么,阿姻姐反悔了呢?”
只有几名仙子提着萤火灯笼远远候着,她没有设防,甚至不曾设想爱子心切的西参娘娘会动用武力——她觉得这夜谈,只是一次夜谈——无关权利与生死,只是两个女人为了各自喜欢的男人而努力争取。
姻姒心中某处一疼,“你莫要胡思乱想,我不会叫殷肆乱来的,也不准许任何人对他不利。”
“阿姻姐是说……还有可能,阻止他们兄弟相残?”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心意,也从来不希望小安和殷泽有任何闪失。”她长叹,双手紧紧交叠,掌心的冰凉渡至全身,“……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毕竟这件事,绝不是我们四人就可以左右的:一旦消息泄露出去,他与殷泽之间,定然要做出一个了结。”
姻姒觉得自己大抵是不擅长于做折中之事的,总望坏处想,越想就越觉得有疏漏,只恨不能将话都说全——自然是说不全的,这一路,遇见那些人,遇见那些事,遇见或好或坏的风景,全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就连东商西参永不相见的箴言,也都随着一次凡尘之行被破除得彻底。
见安淑仪神色稍定,她终于将回了正题,“你让我见见妙悟。”
安淑仪想了,侧身让了一让,抱歉道,“我从没有伤害她的想法,只是……”
我明白。她微微一笑,提了衣裙从她身边走过,径直走进那间她并不陌生的房间。屋中燃着安神的熏香,绵软的锦被中,女孩子阖眼安睡,呼吸平稳。眠咒已经失效,经过吵嚷喧嚣的一日,这副小身子,可当真是累坏了。
觉察床边有人坐下,殷妙悟眼睛缓缓睁开,冲着模糊的人影道一句,“……阿姻?”
“我在。”她应答,将被褥往上压了一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爹爹呢?”长睫一动,她发出疑问,“你们怎么不在一起?他说,从今晚开始,都可以和阿姻睡在一张床上,天天黏在一起,阿姻怎么……一个人跑来看痴儿了?”
“……你几时叫他叫得这般顺口?”姻姒好笑。
“下棋下输了都要叫一次的,叫的不好听还要重新叫……”她老老实实承认,“爹爹说熟能生巧。”
“你输了多少局?”
“……没赢过。”
西参娘娘捏了捏拳头,“改日我陪你练习,再和他战,输了让他去海泽宫门口蹲着学狗叫。”
女孩子一双美目亮闪闪: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不过,痴儿这是在哪里?唔……我想想,和欧阳伯伯吃了杯酒,脑袋晕乎乎的……就去了内殿取水喝,然后……遇到个漂亮的姐姐,我记得玄苍与我说过,是安娘娘……然后……奇怪,然后怎么都不记得了了?这里……”她四下看了看,又道,“这里不是痴儿的房间呀!”
“这里是勾陈帝君的住所,安娘娘带你来玩耍的,没想到,一上銮驾你就睡着了。”姻姒胡乱解释着,不忘又提点道,“还有那个乳名,在扶桑就莫要再用了——你是殷妙悟,是西参娘娘与东商君的女儿,殷妙悟。”
她反复说了两遍,只觉得那三字在唇舌间滚动,滋味甚是美妙。
殷妙悟支起身子,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急着又问,“那,爹爹还会欺负阿姻么?”
“不会了。”姻姒先是一愣,随即就觉得鼻中酸楚,隐隐有了颤音,“……再也不会了。”
“阿娘……不哭。”她倒是贴心的紧,抬起小手摸了摸她的脸。这些年与姻姒相依相伴,虽然目不能视,可对于声音分辨,她却是了然得紧。
“嗯。不哭。不哭。”姻姒连连应声,“你……你管我叫什么?”
殷妙悟的脸红了一红,别扭地将目光移开,“你和爹爹是来接我回海泽的吗?我能感觉到……爹爹也在附近,还有玄苍……”
罢了,不肯多说就不肯多说罢,这娃儿与他们之间的心结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了结的。姻姒轻笑了一声,“妙悟答应阿娘一件事,好不好?”
她转过来,好奇地看着她。
“暂时……先在安娘娘这里住下,可好?”
“为什么?”女娃儿哭丧个脸,心情很是不好,“他们说,成了亲之后才能有小孩子,你和爹爹成亲了,就不要妙悟了吗?”
“傻丫头,怎么会不要你?只是……稍微有点事情,可能要你在帝君这儿多住一段时间。过些时日,要封你神籍,未来的司星神女,怎么能不懂扶桑神界的规矩呢?自然是要在这儿好好学一学的,还有与你同龄的孩子,也要多多认识一些,扶桑不比当初小小的紫宸山,光是有名号的神明就有千百位,你都要牢牢在心上……不过妙悟放心,阿娘与爹爹会常来看你的,我保证。”
她说的诚恳,殷妙悟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点点头,“我听阿娘的。”
姻姒终是舒下心头一口气,一步三望,好不容易才走到寝房门口。
又听得身后床榻上的女孩子一声唤,阿娘要来接妙悟。
她是再忍不得,咬牙快步走出屋舍,仍由夜风吹乱自己的发。见她独自一人立在风中失神,在外久候的安淑仪显得很是惊讶,上前询问,“阿姻姐不带她走?”
“如果我带走她,勾陈帝君还有什么能牵制住西参和东商?”姻姒望她一眼,深深行了一礼,“劳烦你与勾陈帝君这些时日多多管教我家妙悟,学些规矩。”
“阿姻姐你……”未来的帝后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末了只从牙间挤出生疏两字,“……谢谢。”
姻姒理了理外氅,内里鲜红色的嫁衣依旧刺眼,她笑了一下,“但愿有朝一日,我也有对你对殷泽说谢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