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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肆很清楚,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明说,哪怕将明晃晃的刀架在那女人脖颈上,她也定然不会再吐露半个字。略带深意的目光落在远远与仙子戏耍的女童身上,殷肆终是阖眼一叹,“她……是叫‘痴儿’?”
她点了一下头,“乳名而已,往后若是想到了,再改换别的。”
“她唤你阿姻,那孩子可知自己身世?她的眼睛……”
“痴儿的性子虽有些古怪,却十分懂事,关于自己的身世从来没有多问过。至于眼睛,她的双眸生来便是如此,这些年我带着她四处走访医仙,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恶疾,根本无法医治。”姻姒说得很平静,可那种毫无理由的平静,在殷肆看来却是一种逞强。
“可有去过紫宸?回春手欧阳羽兴许能有办法。”
姻姒脸色稍有变化,很快又恢复往昔,故意将目光移开,“紫宸距扶桑路途遥远,欧阳前辈又喜游历四方,未必有机缘相见;若是日后得空,我自会带痴儿前往,不劳东商君费心。”
殷肆微怔,心底却又腾起些微妙的高兴。
这种喜悦有些压抑,甚至不齿——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迷途之中忽然寻到一个缺口,将他和她断裂开来的红线重新捻合,而粘合之关键,便是那女娃儿。他非愚钝,心中隐隐已有猜测,只是那女人诉说痴儿身世时气息丝毫未有紊乱,若说她是赤炎清寡之后确无破绽,可若说她是自己与姻姒的骨肉……似也有一线可能。
有的选择,到底是一件宽心事,他可以选择更愿意相信的那一个。
只要她愿意回来他身边,总有一天,能得切实回应。
“你既将痴儿带在身边,十年来不离不弃,如那时在水灵幻境中对玄天黑龙所立誓,我定然也会将她视作己出,阿姻,其实我……”他上前一步,急切想去握她的手。
姻姒垂眼避开,一片落花停在她乌发之上。
潋滟红裙有些惹眼,殷肆心头一紧,伸出去的手拂过她的肩头,扫落那片花瓣。
“你在生我的气。”并非是疑问的口吻,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该生气吗?”她驻足转身,琥珀色双眸中隐隐含光,“所谓的九转合欢散药性,所谓的朔月毒发,还有那夜在厄兰,你扇子里藏着的媚药……殷肆,这些事情摆在眼前,你要我怎么原谅你?如果我一直没有觉察自己体内根本没有残毒,你是不是打算每个朔月都要想着法子喂我吃药?”
他沉默不语,紧攥着折扇的另只手冷汗涔涔。
无论筹谋地多么天衣无缝,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想他东商君征战妖邪,游走扶桑神魔之间,何等无可奈何歇斯底里的场面未见着过?只是眼下面对姻姒的质问,他竟绝望到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当真……当真无法想象,你就是这样爱着我的。”她终于是笑了一声,却带着无法掩盖的尖锐,“殷肆,我只是想问问你,那当真是爱么?或者,仅仅是想要占有而已?我,又何德何能,让东商君非得出此下策……”
“我一直很羡慕佘青青。”殷肆忽然开口,冷不丁地起了一阵风。
姻姒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扯出那青蛇妖,究竟是想要说些什么。
花随风落。然这里并非是内殿的落花小径,没有大片大片的红粉色灼人眼球。两人话说许久,周身只零零散散落了几瓣,有些寂寞,却也弥足珍贵。
“有些人爱上另一个人,会变成更好的人,或许连她自己有没有觉察,可一点一滴的变化却是教旁人都看在眼里,可惜,我并不是那种人;有些人爱上另一个人,只会越来越糟糕——因为不知道要怎样去讨他人的欢心,不知道怎样将关系维系,只有将想要的东西攥紧在手里,逼得钟情之物无法离开,时时刻刻不能忘怀,他们才会安心。”殷肆语气恳切,比往昔的声音更加低沉,“我想我是后者,并且执迷不悟。”
“呵,东商君的意思是……”她佯装不以为意。
他抬眼,“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你可以不喜欢,可以不接受,但不可以怀疑。”
为爱变成更好的人,或者,为爱变成更坏的人。
“那么,我不喜欢,也不接受。”她冷语。
“……只要你不怀疑。”
再将话接下去也只是徒劳。姻姒暗暗责备自己的心仍旧不够坚定,扬手唤了仙子带痴儿归来,弯腰替女童系好帽兜,她与殷肆道,“在寿宴耽误得太久,是时候回浮台去。告辞,你也保重。”
眼见她牵着痴儿欲走,东商君口中莫名就溢出一句话:玄苍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足下一顿,姻姒转身望他,双眼中流传出异样的光泽,“你、你说玄苍他……还活着?”痴儿并不理解两人对话的意义所在,只是抬着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掌中传来那女子的温度,轻微的颤动,也昭然着她此刻并不若往昔镇静。
殷肆的表情很复杂,快步走上前去,“看样子,这些年你根本不在扶桑。”
姻姒不语。
“玄苍在你失踪后不到一月便被青青自诏德泉底冰窟中救回,他回浮台之际,我寻了不下三四个理由,让殷泽将他生还之事昭告天下神魔……你若身在扶桑,不会对此事毫无知晓,在我提及之时,露出如此惊愕表情。”男子熟络地拉起痴儿的另一只手,朝离开勾陈帝君寝殿的方向迈开步子,“阿姻,你究竟去了哪里?”
手被陌生人握住,痴儿本是想挣脱,然这男人身上的气息与阿姻太过相似,着实温暖,想了想,也就由着他去了。
倒像是一家三口和和气气出门玩耍。
姻姒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只觉得身边窥探的目光一道胜过一道,他那不经思索的一牵一握,恐怕又要成了那些仙童仙娥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她扬了声音,有些气急,“我说过了,那段时日我在沙海中寻得清寡之女,随即四处求访名医替痴儿治疗眼疾,自然无暇逗留扶桑……”
“那么玄天黑龙清寡人呢?她又去了何处?”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追问?”
“好,就按照你所言,这十年来,你带着痴儿去了哪里?拜访了哪些名医?又求到了什么方子?”他如刃,一串问题咄咄逼人,心知问她不出,便又低头抚了抚女孩脑袋,笑道,“小痴儿,这些你都可还记得?与我说说,喏,不可以对大人说谎喔。”
“你若想知,日后得空我一一数落与你听,眼下,东商君不觉得自己话多吗?”姻姒冷冷一哼,愈发觉得他牵着痴儿的手有些刺眼,不禁将女童往自己怀中揽了一揽,“痴儿,走,我们早些回去见你玄苍叔叔,莫在这里与他耽搁时间。”
痴儿一手被一人握住,想想愈发觉得委屈,“不要吵架……你们,不要吵架呢……”
殷肆会心一笑,蹲□子故意捏她的小鼻子,女娃儿长睫忽闪,粉扑扑的脸蛋着实惹人怜爱,他笑声渐浓,“呐,我们没有在吵架哦,小痴儿,要乖乖听阿姻的话。”
“你是谁?我要如何称呼……啊……”她伸出手,摸索着向前,孰料脚下石块凹凸不平,若不是姻姒及时环住她腰肢,恐怕要直直栽进殷肆怀中。
“我?”男子狭长的眸子看西参娘娘一眼,又落回痴儿身上,“唔,我来想想,小痴儿应该如何称呼我呢?说起来,我也是另一个‘阿殷’呢……”
走了。扯了女童的手,姻姒声音中透着不可置否的严厉。
殷肆站起身子,开扇轻轻摇了摇,“想必阿姻也一定不知眼下浮台是何模样。”
断了痴儿的话题,她便能稍稍松一口气,“我在赶往帝君寿宴沿途,听闻我爹回来过浮台。”
“是,白驰前辈确有在浮台逗留几日。”
“也就是说,他又一次离开了?”她蹙眉,这算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心结,但凡无法解决之事,恨不得像鸵鸟般将脸迈入沙子,躲得远远的才好……但面临浮台无人执掌的危及时刻,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罢?
“阿姻可知,他老人家为何会忽然折返扶桑?这其中缘由若说与你听,恐怕你会更加不信才对……”吊足了她的胃口,东商君依然在卖着关子,忍了许久才言,“自古浮台取水之处有四:三元湖、雨坝、小玉房与平渊,三元湖在很久便已干涸,因临近沙海,缺少雨水,雨坝也几近无用,剩下的小玉房和平渊,十年中接连沙化,如今浮台生灵所食淡水,皆是我差章泽率马队自海泽送来的,你说,白驰前辈怎能不出面定一定人心?”
他冷笑一声,又道,“不过,也并无多少人心需的定了,该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了,剩下的,都在等着他们的西参娘娘给一个说法,是走是留,浮台的存亡,全由你一句话。”
心如重锤敲击,她双眸一缩,咬牙道,这绝不可能!浮台绝不可能消亡!
痴儿感知姻姒手臂颤抖,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像是安慰。
“可能与不可能,西参娘娘亲眼见一见便可知晓。你执掌浮台大权,那四处水源究竟可以维系多久,难道心中还不清楚吗?你离开的这十年中,我想尽办法,亦无法阻止浮台水源干涸;白驰前辈临行前,溃散自己神息以维持平渊泉眼畅涌,虽说暂解危机,却也并非是长久之计。”他看着她,丢出最后一柄刀子,“三年后沙海吞没浮台,届时仅仅靠着一汪平渊供水,西参能有几分胜算能将浮台恢复如初?”
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生生将沾血的刀子吞下去,“东商君今日拦下我,又与我说这番话,想必,你已替我想到了解决的法子了?”
“那是自然。”一路千辛万苦,正道上却是一片光明。
“喔,什么法子?”
“这里不是谈买卖的地方。”殷肆勾起唇角走近二人,再一次牵起痴儿的小手,“咱们可以回家慢慢说。”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开始,是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大概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