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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初十五年,凤藻宫的一间宫女宿舍门窗紧闭,十来个宫女围着坐在中间的女史于玄圭,神情各异。
于玄圭身量高挑,杏眼桃腮,挺鼻菱唇,容貌十分美丽。
此刻,她衣衫半褪,露出胸口一片雪白的肌肤。
宫女们都整整齐齐地穿着宫女制服,制服的胸口绣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字是一个编号,写着:泰初〇一XXX或是泰初〇四XXX之类的号码。这是每一个宫女的宫籍编号,每一个编号都是独一无二的。“泰初〇一”代表她是泰初元年入宫的,以此类推。下面一行字只有三个,写着她们各自的姓氏和她们入宫后各自的学名。泰初元年入宫的宫女,学名是玄X;泰初四年入宫的宫女,学名是素X。
玄圭本是泰初元年入宫的宫女,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她是一个极聪明、极勤奋的女子。在宫中这十四年,她不仅跨过了宫女和女官之间的巨大鸿沟,升为女史,还在去年拿到了太医院医道学堂颁发的高级行医资格证书,成为了第五个得到了朝廷正式认可的女医。
身为女官,她可以自由选择留在宫中或是退役还乡。
她没有丝毫迟疑就选择了退役还乡,因为家乡还有她牵挂了十四年的亲人!十几年不见,音讯全无,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身体好吗?
她绝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出宫的时日越近,她心中的不舍之情就越浓。宫中的各种学习虽然辛苦,却让她脱胎换骨,让她已经踏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之下,玄圭决心把自己在的宫籍编号和学名,用刺青之法镌刻在胸前,永志不忘宫中岁月!
“真要刺吗?”泰初四年入宫的宫女素骐觉得有些手软腿软。
素骐的父亲曾兼职做过一门手艺——给人刺青。素骐入宫之前,曾经多次给她父亲打过下手,有一次闲聊时,便吹过自己也会刺青。她万万没想到,这活儿竟能在宫里派上用场——玄圭女史竟让自己在她胸口刺字!
周围围观的宫女也七嘴八舌地劝阻玄圭:“玄圭女史,你如此美貌,肌肤更是雪白如玉,你怎忍心如此糟蹋?”
“对啊!玄圭,皇后娘娘不是说过:每一个女子都应学会爱惜自身吗?你素来最是敬服娘娘,如今出宫在即,就不想听娘娘的教诲了吗?”说这话的是玄圭的朋友,所以并没有称“玄圭女史”,而是直呼其学名。
还有宫女说:“你出宫之后肯定要嫁人的,你夫婿不喜欢你的刺青可如何是好?”
玄圭听了这话,杏眼一瞪,啐道:“呸!我出宫可不是为了讨男人喜欢的,管他喜不喜欢呢!在宫里学了这许多年,你有点出息成不成?”
那宫女吐一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玄圭不再理会周围嘈杂的声音,催促素骐:“赶快刺吧!别再废话了!”
素骐撅了撅嘴,有些赌气地说:“那你可忍着疼啊!也别乱动!别刺到一半的时候受不了叫停,弄成个不伦不类的样子!要不要在嘴里咬块帕子?”
“放心吧!我不会叫疼的!”玄圭语气沉沉地说,“我巴不得越疼越好!”越是疼到钻心,越能把此刻的心情牢牢记住!
周围的宫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越疼越好”,却又不敢问,只得默默地看着素骐拿针去扎玄圭,时不时地互相交换一个眼色。
刺青其实很疼的!而且,越来越疼!
玄圭把椅子的扶手抓得越来越紧,却一动也不动,直到素骐把“泰初〇一〇七七”“于玄圭”这两串字刺完。
退役女官和宫女出宫的日期,定在每年的二月。这时候,宫中的年节之事已经忙完,万寿节和千秋节也过了,正可以放一批宫女出宫。今年,女官、宫女们退役出宫的日期,定在了二月十六。将要出宫的女官只有玄圭一人,将要出宫的宫女有四十多人。
按照元春新修定的宫规,宫中每隔三年征选六岁到九岁的女童入宫。这些宫女年满二十之后,若未能晋升为女官,也未能在医道学堂或天道学院有特别突出的成绩,就必须出宫还乡。
元春当皇后以后第一批入宫的宫女,从三年前就开始陆续出宫。
二月十四,元春在懿和宫召见即将出宫的玄圭等人,亲手向她们颁赐书籍和印章。
宫中赏赐给这些退役女官和宫女的嫁妆,有一笔银子。具体数额根据退役时的品级,从一百两到几百两不等。此外,还有一些料子、首饰之类添嫁妆的常规东西。比较特别一点的嫁妆,是一套书和一枚印章。
这套书是这些年里陆续刊行的,包括《蒙学字典》《文学基础》《算术基础》《天道基础》《保健常识》《律法常识》等等。这些课程,这些宫女们都是学过的。元春之所以弄一套新书给她们做嫁妆,是希望倡导一种风气,一种陪嫁陪送书籍的风气。她希望在这种风气下,这些在宫中受过严格教育的退役宫女或女官,可以化身为老师,去教育更多的人,从而形成连锁效应,将那种“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论调慢慢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让更多女子有机会接受教育。
只要有更多女子受过教育,很多事,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发生转变。
而那枚印章,则刻着每个宫女的姓氏和学名。
元春的要求是:“本宫久居深宫,深觉寂寞,常想听些民间的轶闻趣事。你们出宫之后,每年亲笔写一两封奏报,盖上自己的印章,将奏报递交给当地县衙,让他们随公文一同递送入京。这封奏报,任何事都可以写,可以向本宫说一说你们的近况、周围发生的事,也可以写一写你们遇到的困难、心中的疑虑。
“你们需要记住的是:退役宫女有功于皇家,出宫后不通买卖,不做婢妾,婚事自主。任何人,不得将你们当个物件儿似的买来卖去;任何男子,不得纳你们为妾侍;任何人,不得强迫你们嫁给你们不愿嫁的人!此事皇上早已明发诏书,那道诏书你们也都背诵过,出宫后若遇强权逼凌,大可以此诏书反击。出宫后,你们若在原来的家里呆不下去,可以自立女户,招婿上门,自己当家做主。若生活困顿,你们也可设馆授徒,亦可受大户之家礼聘,去做个西席。在宫中学到的所有东西,你们都可以传授出去。若遇到大的难处,也可向宫中求救,本宫会斟情考虑是否相助。
“你们的家乡,都在京城附近,认真说起来都是同乡。还乡之后,希望你们互相扶持,不要辜负了宫中这些年的情谊,也不要辜负了本宫的一片苦心!”
“谨遵娘娘教诲!”玄圭等人一齐拜倒。
玄圭是此次出宫的唯一女史,也是第一个到元春手中领嫁妆的。
元春将一套书和一枚刻着“于氏玄圭”的印章亲手交给她,轻声说:“玄圭,出宫之后,好好保重自己!”
玄圭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多谢娘娘!臣……必不负娘娘教诲!”胸口刺青之处,似乎有一种滚烫的感觉!
晚上,元春在凤藻宫设宴,为玄圭等人饯行,陪客是预计明年出宫的那些宫女们。饮了三杯酒之后,元春便回懿和宫了,让这些小姑娘们自己闹去。
元春一走,玄圭等人就不再拘束,放开了闹酒。
作为在场唯一一名女官,玄圭被众人联起手来灌酒。
两个与她同一批入宫的同乡妹妹玄镜和玄黎,自动来帮她挡酒。玄镜和玄黎比玄圭小一岁,也是今年出宫。
第二天醒来,玄圭等人沐浴梳洗一下,去向各宫娘娘磕头,向各自相熟、相识的故交好友辞行,辞行完毕就回来,各自收拾箱笼行装。
二月十六一大早,一批粗使太监过来,帮她们将箱笼搬到了延庆门内的马车上。
临上马车前,玄圭向着懿和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深施一礼,才转身登上马车,出宫而去。与她同一辆马车的,还有玄镜和玄黎两人。
她们三人都是松岗县的人。玄镜家在县城,玄黎在灵兴镇,玄圭家在距离灵兴镇不远的一个于家庄。灵兴镇离松岗县不远,还乡之后,她们三个人还可以常来常往。
马车出宫之后,直接出京,往松岗县而去。
马车里的三个人都很沉默,心里茫然若失。
宫中十四年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玄圭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刺着自己的宫籍号和“于玄圭”这个名字!若没有这个刺青,她几乎要以为,这些年在宫中的生活,只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戏里面都说:伴君如伴虎!而她们在宫中读过的那些史书,宫女的生活,也大多是辛苦而悲惨的,前朝甚至还有宫女不堪忍受种种折磨,意图弑君的。
可自己在宫中这十几年,从未体会过“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感觉。
当年入宫后,她先在宫中任事不管地专心学了六年,学习各种基础功课。六年之后,她因为在医学上颇有天赋,被分配到了女官省尚医局,开始系统学习医术。三四年后,她连续两次参加了太医院医道学堂的考试,终于拿到了初级行医资格和学习外科学的资格。去年,她拿到了高级行医资格证书,又到惠民医馆去当大夫。直到去年冬天,她决心在今年出宫之后,才遵从娘娘的懿旨,每隔三天到懿和宫侍候娘娘一天。
所以,她在宫中十四年,在宫中几位主子身边侍候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月!
其他宫女,与她的情况大同小异。哪怕不学医的,也要差不多十来年之后,才能捞到一点近身侍候皇上、皇后和两位殿下、一位公主的机会。
对于这一点,很多宫女想不通:巴巴地选了宫女进宫,养了十来年都才用?所为何来?
便有胆大的宫女去问教她们的女官,那女官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皇后娘娘。娘娘说:你们如今本事还没有学到家,怕你们侍候不好。等你们学全了本事,再去侍候她不迟。”
玄圭对于这个答案表示怀疑:若果真如此,她们该多学些侍候人的本事才是!为什么宫中会大力支持自己学医?为什么会支持别的宫女学天道之学、算术之学?为什么每个宫女都要学很多宫外才用得上的东西?
有人猜测:或许皇后娘娘征选她们入宫,就是想让她们入宫来学本事的?!
这个说法,很多宫女觉得不可思议,玄圭却深信不疑。
她在宫中十四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候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个月。她呆在太医院的时间百倍于此!宫中花了十几年时间栽培、教导她,就为了让她在娘娘身边做一个月端茶递水的活儿?娘娘身边,还少了端茶递水的人不成?!
后来有一天,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皇后娘娘让自己在身边端了一个月的茶水,或许只是为了提一提自己的身份?免得自己出宫之后,都说不出来自己侍候过宫中哪位主子!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心中的感动,曾让她屡屡在深夜之中哭湿了枕头!
她想:皇后娘娘不愧是遇仙之人,这份慈悲心,绝非凡俗之人所能比。
……
玄镜和玄黎两人的哭泣声,慢慢将玄圭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玄圭暗暗叹息一声,侧耳听着辚辚的马车声。她想着自己正一步步远离皇宫,远离那一场美丽的幻梦,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