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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日,三丫的情况基本上稳定了。三丫急着回家,急着见父母亲人,玄圭便向谢太太告辞。
柳太太也要返回青岗县,力邀玄圭与他们同行,以便路上有个照应。玄圭也不拒绝,落落大方地与柳太太等人同行。
到了青岗县,柳太太又派了妥当人护送玄圭等人回到了于家庄。见到三丫时,于老爹老泪纵横,于老娘哭得肝肠寸断。
三丫回家第三天,柳家就派了媒人来提亲。
玄圭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玄图说得没错,这位柳公子实是极好的夫婿人选。
柳家的家业,可比于老爹之前看好的那个灵兴镇上开酒坊的张大户家大多了。再加上许给张家大少爷是做续弦,许给柳家小少爷却是做元配,那柳家小少爷还有秀才的功名,将来或许还能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无论从那个角度,都是许给柳家更有前途。故而玄圭答应了柳家的亲事后,于老爹乐得晕乎乎的,那种自家要发达了的念头,不断在他心里冒泡。
亲事说定,接下来就是走六礼的流程。张大户家的媒人晚来一步,只得叹息着走了。
婚礼的流程走得比较快,因为柳翎和玄圭都不算小了。
嫁衣是现成的,是玄圭出宫前在女官省尚服局量身定制的。
因为宫女们的专业分流比较厉害,且出宫时已有二十岁,出宫后又有各种事,皇后娘娘估计有许多宫女没有时间、没有能力亲自为自己做嫁衣,特别下了懿旨,每一个退役出宫的女官、宫女,都可以到尚服局量身定制一整套嫁衣,尚服局只按成本价的一半收费。
玄圭出宫之前,就定制了一套嫁衣。一则她确实没有实力自己做嫁衣,二则穿着尚服局做的嫁衣出嫁,也比较有面子。
婚礼之前,于大嫂、于二嫂和三丫就帮着玄圭绣一些荷包、做一些给公婆的鞋袜之类的东西。
玄圭等发现:三丫的针线活儿真的做得很好!怪不得她能靠着给人做针线挣钱呢!但她并没有问三丫怎么把女红练这么好的,以免勾起了三丫的伤心事。三丫回来这些日子,对于她原来那个东家徐家的事、如何嫁给宋小三的事,三丫一直绝口不提,家里人也不敢问,怕惹她伤心。
有一天,只有三丫和玄圭两个人在的时候,三丫突然对玄圭说:“二姐,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以前的事!”
玄圭抬眼看了她一眼,只见三丫神色淡淡的,手中飞针走线,眼皮也不抬一下。
她琢磨着三丫问这话的意思,轻声道:“我其实很想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一直没敢问,想着:等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三丫嘴角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进了徐家以后就分到了太太的院子里,先是做个小丫头,扫扫地,跑跑腿,打打杂,再把嬷嬷和姐姐们交给我的针线活儿做好。后来,比我年纪大的姐姐们先后嫁人了,我便升了大丫头。小少爷不知怎地就看上了我,向太太讨我。太太拗不过小少爷,便将我给了小少爷做通房。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做妾也比嫁个寻常百姓终日操劳要强,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说这些事的时候,三丫依然眼皮也不抬地飞针走线,声音平淡得没有一点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我那时候还以为,自己这辈子的前程就是给小少爷做个姨娘了。后来,小少爷娶了少奶奶,又收了少奶奶的一个陪嫁丫环做通房。论地位我不如少奶奶,论容貌我不如那个陪嫁丫头,很快少爷便不怎么搭理我了。我心中焦急,却不知道怎么办,只好一边到少奶奶跟前献殷勤,一边在心里盼着少爷过了新鲜劲儿以后,能重新想起我来……”
三丫的语气微微一顿,绣花的动作也略停了停,才又说:“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我才是少爷过了新鲜劲儿的那个人,而少奶奶根本容不下我!过了几个月,有一回太太出门去了。我扶着少奶奶散步,少奶奶不知怎么的脚一滑就摔倒了,摔了一身的泥。我匆忙之间没有抓住,少奶奶便说我是故意的,不依不饶,逼着少爷将我打发了!少爷没有多说什么就答应了,我当时就完全傻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在少爷眼中,我早就是可有可无的人了!”
三丫的话,又顿了顿,好一会儿才说:“当夜,我就被带出了府,被人牙子远远地带到了岿山县,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宋小三做老婆。人牙子告诉我:是少奶奶暗中给了银子,吩咐她将我带得远远的,要嫁给那种半辈子娶不到老婆又不好惹的人,免得我跑回她眼皮底下硌应人!她不敢得罪徐家少奶奶,只好从命。叫我来世投个好胎,别再给人做奴才了……”
玄圭听完以后,心中暗暗叹息:三丫这情况,约摸是做了徐家婆媳之争的牺牲品;而那个对三丫始乱终弃的男人……还真是绝情到让人齿寒!就算你不想要三丫了,好歹她侍候你一场,你就不能把卖身契赏给她,打发她回娘家吗?你们家缺那点丫头赎身的银子钱吗?
她把手搭在三丫的肩上,揉了揉三丫的肩,以示安抚:“好了,这些都过去了!以后会好好的!”
三丫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着玄圭:“二姐,你的命比我好。若那柳公子也有你不喜欢的妾侍通房,二姐要怎么处置?”
玄圭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三丫为何要跟她说这些。她叹息一声:“三丫,皇后娘娘曾经给了我们这些退役宫女六字训诫:不作恶,不懦弱!这六个字,我会一直记着。我不会做徐家少奶奶做的那种事。”别的话,却不便跟三丫多说了。
皇后娘娘曾说:这个世上,女子生存不易,若能相互扶持自然最好。但也不必因此而一味软弱退让,免得被那些不知好歹、不明事理的无知妇人当作软杮子捏。她与人为善,却也不会任人宰割,可这样的道理,三言两语却无法跟三丫说清楚。
不作恶,不懦弱……三丫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呆呆地看着玄圭那张年轻、美丽的脸,想着二姐马上就要嫁给比徐家更有势力的柳家,成为可以决定别人命运的少奶奶了,突然间泪盈于睫。
若自己早生两年,是不是也会有二姐这样的机会,入宫走一遭,回来时已是人上之人?可自己没有早生两年,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大约就是命吧!
她重新垂下头,心情黯然地继续做针线:我生来命苦,没有二姐那样好的福气!做人,得认命!
玄圭的婚期,很快到来。
于家庄的闺女,还没有谁攀到过这样的好亲,庄子里比过年还热闹。于家一家人也都穿上了漂亮的绸子衣裳,喜气洋洋地办了喜事。
洞房花烛之夜,柳翎看到了玄圭胸前的那两行刺青:“泰初〇一〇七七”“于玄圭”。
他的手指,抚过刺青,满脸都是惊讶:“宫里还有这规矩?要把名字刺在身上?泰初〇一〇七七,这又是什么意思?”
玄圭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刺青,笑道:“宫里当然不会有这样奇怪的规矩,这是我出宫之时,自己悄悄叫人弄的。泰初〇一〇七七是我的宫籍号,泰初〇一代表我是泰初元年入宫的,〇七七是我在那批宫女中的编号。这个宫籍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要把这个刺在身上?”强烈的好奇心,让柳翎连洞房的兴致都暂缓了缓,“刺这个很疼吧?”
玄圭本因洞房之夜而十分羞涩,说到这个时,却笑得很是感慨:“是很疼!可为了永远记住那一段宫中岁月,刺的时候却觉得越疼越好。我本是贫家民女,若不曾入宫,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柳翎看着她的表情,笑了笑:“看来,宫中有很多让你难忘的故事。改天说给为夫听听!”
一低头,吻在了玄圭胸前的刺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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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年后。
已经满头白发的玄圭从北宫出来时,听到马车旁的一个婆子用带笑的声音说:“老太太,又有老宫女在拜宫呢!”
拜宫,是最近这一二十年才兴起的新词儿。
从一二十年前开始,不时会有一些白发或花白头发的老妇人,带着晚辈在北宫之外,十分郑重地向宫门行最隆重的三跪九叩之礼。
刚开始时,守宫的侍卫还以为这些人要告御状,还有些紧张。哪知道这些人行完礼之后,不过是十分留恋地逡巡片刻,便自行离开,既不曾拿出什么状纸,也不曾呼天抢地长跪不起。
几次之后,便有侍卫去问这些人的来历和目的,才知道那些打头的老妇人都是退役出宫的老宫女。她们感佩当年皇后娘娘的栽培之德,特在垂暮之年来京,隔着重重宫墙向娘娘行礼。
后来,这种行为被称为拜宫。
“去问问那老宫女的学名,瞧瞧我是否认识!”玄圭很有兴致地吩咐婆子。
那婆子笑着答应一声便去了,片刻后回来禀报:“那位老宫女说:她的学名叫素骐。”
“素骐?”玄圭不由得很是惊喜!素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曾帮她刺青的那个宫女。宫女的学名是绝不重复的,不可能是别人了。
“快去把她请来!”玄圭惊喜地说,“告诉她,我是玄圭。”
“是!”那婆子应一声去了,玄圭也扶着丫头的手下了车,看着不远处跟着婆子走来的一个老太太和两个年轻人。
两个满头白发的退役老宫女,在宫门外重逢,自有一番惊喜。
互相寒暄了几句后,玄圭朝马车一扬手,笑道:“相逢即是有缘。素骐妹妹可愿到寒宅一叙?”
素骐笑着一福:“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两人上了马车,继续闲聊。素骐问:“玄圭姐姐还在行医?”
“正是!素骐妹妹这些年又在做什么?”
素骐笑道:“妹妹自然不敢跟姐姐相比。这些年,妹妹在家中开了个小小女学,不敢说桃李满天下,却也颇有些子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