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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齐田知道自己是在哪儿。
甚至她闭上眼睛,会恍惚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村子。万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响动惊了人,立刻就会有提防新买来的媳妇逃跑的男人跑出来看是什么情况。大声呵斥她。
时光流逝,几百年来去,人类生生死死,可这片山脉恒古未变。
她心跳得砰砰的。静静在墙角下站了许久。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但是看着眼前自己生活过十几年的山落,就算是月光之下她也不能看错。她现在站的地方正是村子里自己家的位子。可再摸摸身后的尼姑痷的高墙,墙上凹凸不平整,还有只小虫子从她手上爬过,一切都是真实的。鼻端清新的空气,蹲下来揪了一把地上的杂草,断口湿润,青草的味道浓郁。
这种内心的震撼好久才平复,她决定不论怎么样,先得离开这里再说。不然等女尼发现,她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
在月光的照射下,齐田围着尼姑痷走了一圈,找到大门的方向,顺着向下延伸的石板路向下走。
心里想着,自己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回不去现代,可是以这样的身份也回不了周家。
走到山路拐角的时候,她突然地停下步子。感觉远处的山道上似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因为山道两边全是竹子,以至于月光照不亮这一条路,两个人影一会儿非常明显,可一会儿她又觉得大概是自己眼花,把路边上的什么东西看成了人,因为那两个影子见到突然从拐角出来的她,并没有动。如果是真的人,怎么也会发出点声音。
齐田在拐角警惕地站着,静静注视着那边,等了好一会儿对方却一直没有动作,看来只是路边上的石人而已,才微微松了口气,但过去之前还是半跪下假装扯鞋子,偷偷在路边上摸了块尖锐的石头拿在手里。
等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眼看离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近的时候,却发现有些不对。
那两个人远看是静止的,可近看却有微微的有些动作的。矮的那个似乎在发抖,高的那个头的部分一开始是面向另一边,这时候却是向着她这边的,好像一直跟着她的动作在移动。
那两个影子一开始是相互依偎的,应该是一个半靠在另一个身上。可这时候,那一个的身体却微微向前,与另一个人之间的距离更大了。
齐田缓缓停下步子。
这时候对方突然开口了“阿芒,是不是阿芒?”生怕她跑了,急切地安抚“不要怕,是阿娘啊。你看看,是阿娘。阿娘啊。”
声音带着哭腔“阿娘很是想念你。总觉得你还在的。”似乎还想向齐田跑过来。可她身边的人一把她拉住了。
齐田听说是田氏的声音。
可现在的情况实在太诡异,令得她都有点懵了。田氏怎么知道自己会活过来?
她突然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会不会自己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其实是走在黄泉路上呢?
这时候自称是田氏的身边的人也动了,好像在拿什么东西。‘田氏’连忙回身拦“不要点灯!不要点!”因为太紧张声音显得分外尖锐。
齐田听到阿丑的声音传过来“我看看是不是阿姐。”他的声音粗了不少,被沙纸打磨过,可又时不时有些尖锐的破音。但她听得出来那是阿丑。
阿丑已经是变声期的少年了吗……
想想看,北巡离开都城的时候,他来送,还是个胖子呢。现在大概快两年,长得比田氏都要高一些。
齐田觉得,如果真的田氏和阿丑在这里,肯定也是跟这两个没有差别的。她到希望这灯快点点亮,让她看看清楚。
那边‘田氏’听了‘阿丑’这么却着急“不能点!不能点!不用看我知道是你阿姐,我看她走路就知道。她从那里走出来时,我一看就知道。你点了万一吓跑她。这人的魂魄风一吹就散,何况是光呢。要能见得光,那癞头的和尚也不会叫我们这时候来。”
齐田过世的事,是长贵去周府传信。
长贵去时自己眼睛也是红的,谁也没料到好好的人说没就说了。见到了田氏,未曾开口,就先跪着哭了。说“夫人,娘娘没了。”他从进了宫这顺风顺水的,除了皇帝再没有跪过谁。可这话,他自觉得站着说不出来。
得了消息,田氏一下就厥了过去。还好珍娘和阿丑在。好歹算是把家里的事都能安排下去。又因为路途遥远自家还得把麻衣穿了去迎丧。
周府几乎是倾府上路,骑不得马,也不能坐轿,一路走着,田氏不应该去,可她去了。反正也没哪个能拦她的,阿丑扶着田氏从都城走到孤山侠道时,才遇上往都城回去的丧仪队伍。皇帝仍然在北巡,回来的只有皇后。
田氏一路没有掉一滴泪,见到了棺木坚持要开棺看一看女儿。真正看到里头安然睡着似的人儿,才大声痛哭起来。周氏的人这才举了丧幡。
队伍往回,走到都城远郊,就有农妇沿路跪拜。说是自己家用的犁省力,是享了娘娘的恩惠,若是用旧的犁,又没有女户这样的好事,哪有今天呢?以妇人的力气就算是垦得了田地,种得下田,养得活孩子。也难以在族中立足。
走到了近郊,又有仕子们来迎。或是关先生学馆的与皇后是同门,或是因为其它的缘故而敬佩皇后的。也有高中后已经为官的。关先生站在前面,泪水满襟。
他要是不遇到皇后,没有进周家做先生,大概一生是没什么大的成就。不过是口口相传的名士而已。可却遇见了皇后。
虽然遇到得时候晚,却是学生里最得他心,甚至最令他感到惊讶的一个。后来在皇后的支持下开了馆,从那里学生身上,也似乎看到了一条条不一样的前路。他竟然都生出些热血来,还想着,自己年岁大了,种下了种子,却恐怕看不到长成参天大树的那天。却没有想到皇后先走在了前头。
他迎上去看着田氏,一时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田氏疲倦,形容憔悴,看到他带的那些仕子,勉强地说“你们不要辜负她。”最前面站着的那些穿着学馆衣裳的小孩们便打头哭了起来,这些有男有女但无父无母,都是周家助养的。站在关先生身边的青年仕子郑重地躬身大礼,身后的人群便像波浪一样一圈圈荡漾开伏身了下去。
田氏哭得太多眼神已经不太好,看不得太清楚,也不知道这波浪是传到哪儿去。
大概是很远吧。
田氏看着那个方向,勉强笑一笑,却垂下泪来。女儿是怎么死的?内侍官说得含糊,都只说是路上颠簸水土不服得了急病。可田氏想,自己女儿不是那么容易病死的。她比哪一个都要活得坚韧,怎么能这样死?明明应该绵长的人生,却因为这样无足轻重的缘故而断在这里。都是因为进了宫的缘故。
她面对这些人群,说“我一时觉得,不该送她去宫里。可一时又觉得,那就是她该去的地方。”
齐田的棺木就这样被迎回了都城,可却没有入葬。
事情出得突然,皇帝在位也只有寥寥几年,虽然按规矩从在位起就得开始修陵,但也修不得这么快。最后传令来,说皇帝叫停棺大庙。
田氏便觉得,女儿受了香火供奉大概能来看一看自己吧,一心就这样巴望着。
她与女儿在后头几年,几乎没怎么见。有时候觉得,已经记不太清楚女儿长什么样子了。哪怕女儿能是托个梦也好。
可一直也没有。这件事竟然就成了心病。人精神越来越不好,把齐田以前在家时往的院子又重新布置了起来。成日在里面打转,夜里也去,总觉得大概女儿会家来看看。她也不想别的,就只是想再看看女儿,跟她说说话。
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就见不到呢?
一次和李氏一道上大庙去时,半路却迎面遇到了个癞头的和尚,别的不说,蹬蹬蹬跑到她面前来,一开口就问她是不是姓田的,是不是女儿没了想见女儿。
这都城里任谁都知道的事,这么一个人知道也不奇怪,要放在以前,田氏理也不会理的。可这次李氏也拦不住,她就停下来跟癞头和尚说话。癞头和尚说自己是钱仙人遇钱才活,能帮她见女儿,可怕她家受不起这样的大福。
田氏当场就给他跪了下来,人家要她的发钗给,要她的手镯给,要什么,就给什么,东西取得干干净净,都给他,恭恭敬敬把人请回家,当祖宗供起来。
不过一个月,癞头钱仙人就把周氏败得精光,光了喝口茶,都要十两种花蕊和各节令的雨水才喝,更惶提其它!每日把那钱跟流水似的往外洒。田氏这样的家资,最后也要向李氏去借钱。
李氏看着她,直落泪,却没有多说什么,拿了田氏半幅身家给她来。
田氏也料不到她这样大手笔,一时竟然不能言语。
李氏毅然,说“这钱我赚得回来。再说没有阿芒,没有印字、译文,我田氏也没有这些家底。我做母亲,岂不知道做母亲的心?若是我儿有什么,舍了这些钱能看看他一眼,我也是肯的。”田氏心底最深处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可这就是她对女儿的哀悼。她只能这样做,没有别的出路去排解锥心的痛与不舍。要撞的墙,都撞完就能接受现实,慢慢好起来。
至于钱嘛,去了再来。堂堂田家大妇,赚得回来!
田氏含泪生受了,跪下与她大礼,李氏扶她起来“你跪我不是生份!”
田氏回去又过了半月,有一日,钱仙人照例吃完大席,放了筷子,突然开口说“她想回来可没有路。托生成狗了。”
一边的阿丑沉一脸,好险要动手打死他,斥道:“你还有没有完!要钱直说便了,白白咒我阿姐成狗!”想到这癞子在家做威做福,再忍不得,拿着剑追着他要砍死了事。
钱仙人吓得没有半点仙道之风,捂着头就跑,大叫“听我把话说完!听我把话说完!”
田氏连忙拦着阿丑“你听他说!!!”
阿丑也没有办法。
钱仙人见他不再追着砍才敢停下来,可才刚停下来,阿丑就有大步去,一挥剑,抵着他喉咙“那你可好好地把话说完。不说完今日也没好了。你即是仙人,想必是不怕死。”
钱仙人吓得脸色发白,大叫“别别别。我说。我说。”麻溜就交待了“你们得给她弄个路标,她才能回得来。”
田氏连忙问“是不是要做幡?”
钱仙人摇头,又把那副自己已经得成得道的做派拿了出来“不是。”
阿丑冷着脸斗一斗剑,钱仙人这次却硬气,异常认真地说:“你们也不要怪我卖关子。我说实话啊,这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成。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当时我呢,也没当这是个正事儿,我祖上干嘛的?杀猪佬!出太监出过,没出过仙家呀。我学这行还是从师学的并不是家传的。可是呢,到了现在才知道我祖宗说的话,大概是真的。”
话峰一转又说:“不过啊,事情没有绝对,你们说是吧?人生啊,很多事都是说不好的。我可是尽了力的,你们到时候不成,也不能怪我。我真的挺不容易的我!我为了这件事,命都豁出来了。”
说得心苦“你们看,我为什么吃好喝好啊?我怕死啊。命都搁在这儿了。”说着还把怀里揣的地契和黄金搂一搂,生怕掉了。
田氏连忙拉开阿丑,对他说:“你放心。不成我也不能怪你。”话出口,一时心里难受,顿了顿才又说了一句“你说吧。”
钱仙人微微放心,这才开口“这个路标呢,不是东西,是人。你们得找个家里阳寿快尽的人,去接她一把。不然她找不到路。”
阿丑立刻说“叫阿婆去。”他从来对那个疯婆子一点好感都没有,却不知道她造了那些孽怎么还活到现在。
田氏皱眉,没有理会他,对钱仙人说“我去。我年岁最大,寿数最短,我引路。”
阿丑心里一紧。可田氏那么坚决。她就是想见见女儿,哪怕只是一会儿,看一看她也好,那是她身上的肉掉下来长成的,自小跟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享什么福。
钱仙人摇头“。”怕他们听不懂,解释“不是这么算。”一甩袖子“待老夫掐指一算……”神神叨叨半天才说“你们家有叫阿珠的吧?她快不行啦。”
告诉田氏要把人送到哪儿去,送去之后等哪一年的哪一天的哪个时辰在哪儿等着。说完搂着钱就跑了。
阿丑追出去时,正看到他跟长贵撞在一起。
长贵带着自己的干儿子,尖着嗓门骂“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钱仙人摔一跤跳起来要骂,可看看长贵,又看看他旁边的人,竟然跟跟见了鬼似的爬起来就跑,一会儿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不知道窜到哪去了。
长贵只骂晦气。进去周家才知道方才跑掉的就是那个神棍,拍着大腿说“哎呀,还是来晚了。”
他一直以来也没闲着,固然是别的忙帮不上,但有些事还是能查一查,这段时间他问得清楚,原来这个自称是钱仙人的,压根也不是什么和尚,是城西的个乞丐。以前家里也算富庶,传到他这儿爱赌,输了个精光才成了乞丐。
一听钱仙人说的那些话就大呼“他哪知道那么远的地方有个女尼痷,哪里有条路。他一世都没出过都城。”这些话他也知道是不好说破的,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人也没了,活着的人总要活着吧。他是服侍不到皇后了,可帮着照应周家还是做得到的。立刻就要跑去叫治官把人抓来。
田氏却不肯。她一定要带着阿珠去钱仙人说的地方。
阿丑也知道,恐怕钱仙人真是来骗的了。说是把人送去了,等好久以后的哪个时间就能在他说的那里看到他阿姐,多半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远远地逃走隐姓埋名去,可他实在看不得田氏这样。起身把长贵送出去,到了门口沉声说“多谢你。可是不是的,去了才能死心。”
既然已经这样了,就走到底吧。
带着周家的人和田氏一道这才上了路先把阿珠送去。
要不是他阻止,田氏恐怕要一直住在这里等。
后来好不容易快到时候了,田氏就急赶着过来了。虽然说的是这一天,可她早来了好几天,每天在那儿等,生怕会错过。
又因为钱仙人没说太多,田氏来前还跑到大庙去请了符。想着万一看到女儿魂魄,能不能跟自己回家去。
皇帝说陵没建好,一直不肯把人入葬,女儿不能入土为安在,孤魂野鬼般外头游荡着岂不凄凉。
现在看到小路尽头的身影,顿时泪如雨下。
女儿不肯跟自己走,不知道是不是做孤魂太久,以为自己是没有家的,认不得自己阿娘了。“阿芒,你看看清楚。是阿娘。”
阿丑迟疑了一下,把背后的包取下来,拿出一把长剑,嘴里说着不能相信,可还是把供在大庙里齐田随身的剑偷来了。“阿姐,你的剑。你认不认得?”怕剑气伤着她,不敢□□。举起来给她看。
田氏也想起来,连忙抖抖索索从袖子里拿了个小孩子带的手环出来,上头做着鸡心、猴子、小马什么的,一动就发出轻脆的铃音。“这是你小时候戴的,你最喜欢的。你看看。这里少了个小乌龟,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的。哭了好久。”
说着含泪对她挥黄符,叫“阿芒,回家。”
一声声叫,只盼她能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