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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朝廷立了新法,早就教训小兔崽子们要老实守规矩,谁知刚说完就闹出事来。”
斜轸现在是唯恐天下不乱,生怕事情闹小,眨巴着一对三角眼睛故意反说道:
“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家丁,抵命就抵命。王爷都用不着出面,更犯不着生气。”
“妈的绝对不行!我的家丁个个是奚人中的尖子,和我的家人一样。和朔奴从来爱兵如子,待下如父,怎么能拿咱的命去和臭汉人相抵!”
斜轸搔搔头道:“这就麻烦了。人命关天,现在汉人的命也值钱了。王爷不肯让家人认罪那打算怎么办呢?”
和朔奴气急败坏道:
“你说汉人的命值钱了,我可以出银子,你说汉人一条命值多少?”
斜轸望着满帐的彩幔花灯,两眼里闪着幽光,啜了口香茶,拈了一块枣泥桂花糕放进嘴里细细品嚼,慢悠悠说道:
“我说值钱是个比喻,这事已经捅到官府,就是那些汉人愿意收钱了事,姓韩的也不肯。王爷,我倒有个馊主意,您权且一听,行不行您自己掂量。”
“都火上房了还客套啥,快讲。”
“这事放在家丁身上准是一死,王爷要是决意不死人,只有一个法子:您自己出面顶着。我不信姓韩的敢动王爷的一根毫毛。”
和朔奴闻言一惊,小眼珠子转了几转,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名堂,一拍桌案叫道:
“好!就是这招!看他狗东西敢把本王如何!”他站起身狠狠拍了拍耶律斜轸的肩头,感激道:“亏你想得出!”
“王爷别忙着高兴,这事不一定行得通。一是现场那么多人亲眼见证您没有在现场,就怕夷离毕院和刑部不信;……”
和朔奴打断他道:“妈的信不信由不得他,咱的人一口咬定,打死不改口,看他狗东西能怎样。”
斜轸点头笑笑,又道:“还有第二,即便信了,朝廷有议贵的制度,不敢要您抵命,但不知会有什么处罚。王爷可要想好了。”
“什么处罚?大不了给银子。”
“闹不好也可能削官抵罪噢!”
“呸!”和朔奴朝绣花地毯上啐了一大口吐沫,骂道:“他敢!老子要他狗命!”
这日清早,一轮红日从东边天际喷薄而出,朝霞给银装的延芳淀镀上一层金辉。虽然立了春,寒风依然像刀子一样锋利。一支二百多人的亲兵穿着毛裘冬装在御帐辕门口等待出发。整整一年没有打仗了,亲兵们的胯下骏马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四蹄轮流带劲地刨着地上的雪尘,马头向天喷出大团的白雾。
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从门内出来,走到队列旁正准备上马,就见门外进来十几个人,为首两人从服装上看是一丹一汉的两名高官。汉官翻身下马大声道:
“韩辅政,还好把您给截住了,您这是要去哪?”
韩德让认出说话的是刑部侍郎王樵,他身边是左夷离毕萧贯。
“我正要去看宋国王练兵。有什么事吗?”
王樵看一眼萧贯,萧贯道:
“有个案子,我俩商议不下,来请韩辅政定夺。”
契丹实行南北两面官制,契丹旧地由契丹人管理,称为北面官;汉人居住的南京道和山西、渤海人集中的东京道由汉人和渤海人治理,称为南面官。负责北面的刑法的是夷离毕院,南面的这个衙门叫刑部。这个体制的构想很简单,可是在实行中却遇到不少麻烦。两个衙门的官员一起来找执政,必是又遇到了契丹人和汉人之间的冲突和官司。按说大案应该由北枢密院把关,但朝廷正在进行律法改革,主持这件事的是韩德让,所以他们不去北院枢密而是来到这里。
德让道:“这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不如你们先和我一起去操场转一圈,看看耶律休哥练兵。用不了两个时辰就回来了,再议你们的事如何?”
二人对望一眼,萧贯说道:
“好啊,上不了战场咱也过过眼瘾。”
王樵道:“韩辅政怎么还要管军事吗?”
问完他就后悔了,韩德让权压北枢密早就众所皆知,伸手军事又有什么稀奇。
“是宋国王希望皇上、太后多多关心军事,毕竟现在是战争状态,大战随时可能爆发,战争是头等大事。皇上、太后忙,我就抽空去看看。”
演练场就在延芳淀的东北角,缓辔而行用不了一刻钟就到。三个人并肩骑马,韩德让问道:
“不如趁这会儿你们先说说是什么事?”
北面官在南面官之上,王樵又等萧贯先说。萧贯迎着西北风大声道:
“人命案遇着刺儿头,只能来请示辅政。前天灯节,因为调戏妇女,南京街上打死了一个人。死的人身份清楚,名叫李浩,是个汉人。打死人的却是个谜。原告指认是奚王府的五少爷和他的一群家丁打死的,咱们去传,奚王却说是他打死的,派了一个管家来应诉。”
德让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这是奚王想要袒护儿子和手下,怪不得两个衙门搞不掂。只说道:
“回去再说吧。”
耶律休哥一见他们就抱拳施礼高兴笑道:
“韩辅政,知道你要来,正等着你呢。两位大司寇也来了,真是稀客,欢迎欢迎。”
德让像见了老朋友似地简单回了礼,亲热笑道:
“刚过完年就开练,宋国王真是勤奋。”
休哥道:“巡边的军队都没有年过,只是发了些酒肉。要不是太后特别下旨,过了初一就该开始训练。这一歇半个多月,士兵们只吃不动,再不练练跑都跑不动了。”
几人来到一个高台上,只见一里多见方的练兵场上列着五六个方阵,每阵各有数千人马,各自正在训练骑马射箭、劈刺格斗和阵法。虽然春寒料峭,寒风刺骨,但将士们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练兵场上龙腾虎跃热气腾腾。三个人在高台上,迎着刀子似的朔风,身上都穿着棉衣外裹貂皮袍子,还是冻得牙齿打战浑身哆嗦。只穿一件紧身羊皮袍子的耶律休哥仿佛对寒冷毫无感觉,兴致勃勃地比划着给他们政讲解各种训练科目和目前军队士气状况。还特意向不熟悉军队的两名文官解释道:
“兵必须要练,不练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里面有近一半的汉军,是靠南京赋税养的常备军。老兵多,但是也容易沾染兵痞习气。契丹兵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善于骑射,但他们轮番当兵,平时归乡,战时集结,如果不加训练就不知纪律,不知阵法。”
看着这位貌不惊人不过四十岁已是战功赫赫名震天下的大帅,王樵佩服不已,心想难怪前年大战中山西一败涂地,南京屹立不倒,战场上的胜利原来就是这样靠平时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萧贯却另有一番心思,想到难怪韩辅政权倾天下难以撼动,原来他不仅有太后厚宠、兄弟兵权还和耶律休哥打得火热。他又想起手里的案子,奚王私下亲自找他,送了一百两银子,要他判人是奚王失手打死的。他知道老王爷不惜花钱买祸上身为的就是将这个韩辅政一军。他心里对新法本就不满,又不敢驳奚王的面子,打定主意遵命照办。现在忽然觉得有些后悔,那银子无论如何不应该收,这个韩辅政恐怕没有那么好对付。
两人心不在焉,忍受着浸骨严寒,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听到韩德让告辞道:
“宋国王真乃天下干城,有宋国王在,何愁打不败宋贼。你这个检阅台位置不错,只是不挡风,我让工部派人来给这里搭个棚子,过几天皇上、太后还要来检阅你的军队呢。我们还有事,先告辞回去了。”
三人回到辅政的议事大帐,一进门就感到热气扑面,温暖如春。中央一座大铁炉的烟囱直入庐顶,帐角还有好几只雕花黄铜炭盆,里面兽炭烧得正红。窗上放下油纸暖帘,透入的日光照得深深的大帐内部十分明亮。韩德让请一北一南两位司寇入座,命人上了茶,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问道:
“你们认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办?”
仍旧是萧贯先说道:
“这个案子的关键是,到底是谁打死了李浩。要是奚府家丁或者哪怕是王子打死的,就应该实行新法,不管是契丹人、奚人统一以汉法论罪,杀人偿命。但如果是奚王打死的,就有‘八议’中的议贵制度,应该入银抵罪,嗯,当然了,最多还有削官抵罪。”
等他说完,王樵瞥了他一眼说道:
“左夷离毕说得对,下官完全同意。但是在下认为这里面的难断之处并不在于是不是奚王打死的人。因为原告指诉,当晚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根本没有奚王。再说这些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女子,老奚王怎么可能在场。在下还听说,当晚奚王就在府中宴请北枢密,此事一问即明。这件事的疑点是:到底是王子还是家丁所为。”
萧贯当即反驳:“王侍郎所说在下不能同意。你说的都是原告的一面之词,奚王有没有在场不能只听原告的,而奚王脾气暴躁,完全可能为了儿子挨打一时激愤出手误伤。小王子的牙被打掉了是事实。至于说在帐中请客的事,在下问过北枢密,他一口否认。说这话的人敢不敢出来作证对质呢。”
韩德让刚才在演练场上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这会儿又听了二人述说,已经理出头绪,说道:
“看来你们都认为不是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而是人到底是谁打死的。搞清楚这个事实是你们两个衙门的事,为什么来找我呢。你们回去接着调查。查清楚了拿出处置办法,再报上来。”
萧、王二人面面相觑,两个人心知肚明,这件事的关键就是奚王胡搅蛮缠,混淆视听,他们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上交。没想到辅政不买账。辅政说得无可辩驳:搞清真相是两个衙门的正差,执政没有义务帮你们厘清事实。
二人讪讪离去。王樵垂头丧气回到衙门,还没有进门就被辅政的一名随从追上,说道:
“韩辅政请你回去。”
又见了面,韩德让对王樵道:
“刚才的话是说给萧贯听的,这个左夷离毕一定早就和奚王串通了。我知道你的难处,让你们两个衙门办这个案子既难合作也难弄清真相。所以你表面上还是和萧贯配合,但私下里我要你去做几件事:奚王和北枢密身边的人难以下手,你要从外围查。奚王不是一个无名小卒,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无数人伺候,不会不留踪迹。如果当晚他在府中,有没有请戏班,戏班的人一定知道观众是谁。可以让教坊司的人去外教坊问。上元夜他有没有去南京城,到几个主要城门一查便知。你记着要有多个当事人画押为证。查清之后你将证据拿到我这里来,此事关系到新法实施,一定要认真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