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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从中的眼睛里目光灼灼,先是闪出失望,继而又流露出同情,这个贵为君主的学生毕竟只有十八岁,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得意弟子,经过数年的精心引导培育,已经学到坚忍内敛,胸怀宽广,而且将这些品行根植于心中。但是他发觉自己错了,十八岁的心灵毕竟年轻脆弱,他经历的是凡人不能想象之重,再深的城府也要溢满出来了。赵从中感到一阵心痛,说道:
“皇上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吧。所有的话出陛下之口入微臣之耳,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就是臣凭空诬陷,让臣一家天诛地灭。”
隆绪的脸涨得发紫,两串泪珠滚滚而落,他在赵从中面前巡梭了一圈,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道:
“为什么要让韩德让带领皇族的球队!母后难道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吗?杀他的不是胡里室,是母后自己。母后耐不住寂寞,为什么不像武则天那样去找一个江湖无名之辈,为什么不在契丹王公贵胄里选一个体面的人,偏偏要宠幸一个宫籍汉人,还要让他做朝廷高官,生怕全天下人不知道!朕的脸往哪里摆,契丹人的脸往哪里摆!先生教朕要真心诚意孝敬母后,朕可以做到。要朕接受母后和韩德让在一起,朕也尽了最大努力。可是先生你看,母后没有到此为止,她一步步走得更远,朕不知道母后到底要做什么!朕知道韩德让有功于朝廷有功于母后,难道这样堂堂太后就应该以身相许吗?他的功劳那么大,是不是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大到太后想将皇帝的位置也给他!”
隆绪的声音不大,可是赵从中却像被五雷轰顶。过了半天他才回过神来,他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庆幸。恐惧的是皇帝的想法那么理直气壮,这种想法植根于所有契丹皇族的血液里,自己费了多年力气也只是将它浅埋而不能根除,这种想法将会导致朝廷和皇帝的灾难。庆幸的是,他的苦心没有全部白费,皇帝的修炼使得他能够将这些想法隐藏到今天只在他一个人面前吐露。他特别震惊于竟有人对皇帝说韩德让觊觎皇位!他语气冰冷地说道:
“臣也是汉人,皇上为什么信任臣,对臣说这番话。太后亲自主持皇上和北枢密交换弓矢约为挚友,以他的身份地位,皇上应该和他交心才是。”
“先生,朕不是这个意思!朕不是看不起汉人,朕也知道缘分可遇不可求。可是母后太过分了。”
“皇上也认为太后宠幸韩德让会威胁皇位吗?”
“不知道,朕不知道!”隆绪像一只受伤的幼虎般低声吼道。
“皇上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挑拨被蒙蔽了双眼。太后没有丧失理智。退一万步说,即使太后真的昏了头,但韩德让无儿无女,皇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皇上要是清醒,就不应该被冲动蒙蔽了眼睛,您要是睁开眼睛看清楚,就知道对皇位的威胁到底来自哪里。”
闻听此言隆绪悚然动容,问道:
“先生说是哪里?”
“是皇上自己,是皇上被情绪干扰迷乱了心智。世上没有天上掉下金元宝的好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代价。皇上顺顺利利继承了皇位,但朝廷却在这段时间经历了外部侵略和内部不安的惊涛骇浪,是太后和韩辅政替皇上承担了这一切,陛下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陛下要做的就是忍常人难忍之事,经受浴火涅槃的痛苦,才无愧于这座花花江山。皇上要是做不到,想要放弃那很简单,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等着呢。等着您放弃,等着您出错。陛下接受不了的事,有人能够接受,而且表现得心悦诚服呢。”
隆绪被这番话所震撼,问道:“先生说的是谁?”
“恒王经常去看望韩辅政,昨天刚一出事他就去了。他每次在两里地之外必定下车下马步行。皇上见不到太后,可是恒王却能见到,因为太后一直都在韩德让的大帐里。恒王见太后施礼,都是连同韩德让一起拜的。另外,恒王对胡里室的行为义愤填膺,主张追查到底,以十恶不赦处以极刑。”
“先生怎么全都知道?”
“皇上应该知道的事,臣都会想方设法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隆绪情绪平静下来,他走到老师身前立定,眼中泪光莹莹,语气坚定道:
“先生说得对,朕去看韩辅政。朕也能做到两里地外下马,也会要求彻查和严惩凶手。”
赵从中连连摆手道:
“万万不可。我想恒王小小年纪有如此心机,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皇上不能步恒王后尘,而是要超过他。”
“超过?这样还不够吗?先生还要朕怎样?”
“陛下要做的是从心底里同情尊重太后。老臣说得话也许都是老生常谈,但却是事实:韩德让对天下社稷有大功,没有他就没有太后的英明睿智杀伐决断,也就没有皇上的锦绣江山。太后对他恩宠有加合情合理。汉人契丹人、奴籍皇籍的尊卑贵贱在朝廷兴亡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皇上要是承认臣说的对,与太后同心同德,就能超过所有的表面文章行动随心而发,要有自己的分寸和主见。陛下应该为胡里室求情,越是与陛下无涉,陛下越是心地坦然,也让太后看到真性情的皇帝。”
当天下午,等到太后惯常的午休时间过后,隆绪直接去了韩德让的大帐探视和问候伤情。他在离韩帐还有五十步的地方就下了马,步行而至。
到了帐中见韩德让靠着枕头坐在床上,母后坐在床边。隆绪躬身给母后行礼,德让慌忙躲避,并要下床给皇帝行礼。隆绪微笑上前按住他,说道:
“韩辅政的伤势怎么样?辅政正在养伤,千万不要动。辅政当得受朕一拜。”
脸色苍白的萧燕燕面上露出喜色。今天韩德让好多了,昨天的头昏目眩周身酸痛都一扫而光,他自己感觉和从前一样。要下地照常办公做事,燕燕强按着,要他继续休息一天。伤者复原,燕燕的心情开朗多了,这会听到皇帝如此说,更是心情大好,半开玩笑道:
“皇帝的嘴巴也越来越甜了,你说说,为什么当得皇帝一拜呢?”
“韩辅政辅佐母后效忠朝廷,功比泰山,隆绪身为皇帝,坐享其成,怎么当不得朕的恭敬一拜呢。这次辅政经历大难,也都是因为耶律氏,怎么当不得朕的抱歉一拜呢。”
燕燕眉头舒展,抿嘴而笑,说道:
“说得不算没有道理。皇帝快快坐下,你昨天要见我,我实在没有心情,你有什么事情吗?”
小厮搬来一把扶手椅,隆绪坐下,说道:
“击鞠场上的这件事令人震惊和愤怒,朕想和母后商议如何处置。”
“皇帝以为应该如何处置?”燕燕不动声色问道。
“胡里室是朕的御前侍卫,朕一直以为他忠心勇敢,没有想到他竟做出这种事来。朕以为年轻人轻率躁进,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才会一时糊涂做出这种疯狂举动。朕以为应该彻底追查,挖出幕后黑手。但他以往并无过错,念在他对太后和朝廷一片忠心,念在他父亲为朝廷打仗刚刚牺牲,只留下这一个根苗,他还上有老母和祖母要养,朕想求太后和韩辅政法外开恩,留他一条性命,可以终身发配边远地方为奴。还请母后定夺。”
萧燕燕本以为皇帝为了撇清自己定会激愤要求重处胡里室,听了这番话倒颇感意外,扭头看着韩德让道:
“皇帝的意思是这个胡里室不反朝廷只反你韩辅政,那么如何处置就要看你这位当事人的意思了。”
韩德让差一点丢了性命,如果这样还能够平心静气原谅凶手的话真得有非常人的心胸了。何况这是在全天下人面前让他颜面扫地,这个刻骨铭心的恨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但是他不能驳皇帝的求情,半天叹了口气道:
“这个胡里室的可恨之处不仅在于他想置臣于死地,更在于他把所有的人都牵连进来,让臣和全天下人为敌。臣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惹得天怒人怨。与其如此,臣不如一死以谢天下。皇上亲自来看望安慰老臣,德让心里什么委屈也没有了。皇上的话至情至理,如果让臣做主,臣愿遵皇上旨意,请朝廷不要追究胡里室,将他逐出皇宫贬窜边远,永远不得再做官便是。这件事也不必再追究,所有恨德让的人,想必都有他们的道理,都不是对皇上、太后和朝廷不忠。德让不求任何人理解,只要太后和皇上认为臣还有用,臣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是太后和皇上也厌倦了老臣,不用等别人来杀,臣自己就了断了。”
他的话说得锥心刺骨,眼眶里晶莹闪烁。萧燕燕不顾皇帝在跟前,握住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她转头看着隆绪,毫不客气地说道:
“皇帝的话说得不对。当众谋害朝廷重臣还说什么忠于朝廷,想要置哀家的股肱辅弼于死地还说什么忠于哀家!这种大罪要是放过,天下岂无王法。胡里室这贼必须杀。辅政说不追究了,我也不能同意。想他胡里室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要不是受了别人蛊惑,要不是有人商量共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来。我倒要看看他的背后是谁,藏的什么心。”
隆绪没有说话,起身到旁边的一张桌上,倒了一盏茶,亲自送到床边。德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茶盏。尽管他并不渴,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干了,将茶盏放到床边的小柜上。凄然道:
“不要查了,那个胡里室既然敢做,早就知道后果。使用酷刑只能给德让招来更多的怨恨。现在不用审就知道很多人牵扯进来了,宋国王、国舅爷、北枢密都脱不开干系,这样查下去,真的要兴起滔天大浪了。那样一来,德让不但千夫所指,而且百死莫赎了。”
帐中一片沉默。良久,太后伸手按着韩德让的肩膀说道:
”你不要激动,快躺下。静心休养才能早日恢复。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全都依你。“
韩德让却一掀被子要下地,说道:
“说到这里,臣想起有一件事必须要办。太后,我已经没事了,我要去宋国王府上看看。”
燕燕把他按住:
“去看宋国王?用得着那么急吗?御医要你卧床休息。你这样去,他也会心里不安的。”
隆绪心里明白,韩德让心思细密,他此时此刻念念不忘耶律休哥,不是因为二人交情匪浅,而是因为这位南京留守手握重兵,不能因为这件事心里生出芥蒂。想到这一层,隆绪心里一动,这也许正说明韩德让认为那个耶律道士奴和这件事真的有关系。想了想道:
“朕知道辅政的意思,不如这样,朕去看他。”
“不行,还是臣去,皇上亲自驾临臣子府邸有什么由头呢?”
萧燕燕知道韩德让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是怕皇帝不知道此去的目的。将丝被往上拉了拉,按着德让躺下,柔声说道:
“你好好歇着,放心吧,我和皇帝一起去。君到臣府表示恩宠还要什么由头?何况是战争时期,随时都有机密要事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