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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车开的很稳, 一句话也没说,将甄朱带到了位于英租界的一家教会医院里。
主治医生约翰逊是英国人,皇家外科学会的会员, 早年受伦敦会的派遣来到中国, 医术精湛, 对外科手术尤其擅长, 往来于京津两地,曾多次为名人政要开刀手术, 名望很高。他会中文, 和徐致深仿佛很熟,称呼他”徐”,或者“我的孩子”, 并且,与甄朱想象中的古板严肃的这个年代的英国医生形象截然不同,这个年近五十的英国人谈吐诙谐, 看起来十分和蔼,在听了徐致深关于甄朱的病情报告后,对甄朱做了初步的检查, 结束后说道:“从生理上说,这是舌系带问题造成的,可以通过系带修整术加以纠正, 但是这个女孩, 她已经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 而且我要是没判断错, 她不能说话,应该也和她小时候形成的心理问题有关,就算手术成功,能不能完全恢复正常的说话功能,还要看她自己。”
甄朱原本只是担心无法手术,现在听约翰逊这么说,顿时松了一口气。
约翰逊又看了她一眼,神色变得严肃了:“并且,有一件事,我必须要提醒,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如果手术,这将是个全麻醉的手术,而且,舌下也是血管丰富区,手术中,可能会出现麻醉或者术中出血的问题。所以做不做,你们要考虑清楚。”
徐致深一直专注地听着约翰逊的话,下意识地开口:“明白了,我会再考虑……”
甄朱立刻摇头,阻止了他的话,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不用考虑,我决定做,谢谢您”,推到了医生的面前。
约翰逊展给徐致深看,耸了耸肩,笑道:“徐,你的女孩心意很坚定啊,看起来,她是非常想要恢复说话的能力。”
徐致深看了眼甄朱,对约翰逊说道:“请稍等,我和她有话说。”
他抓起了甄朱的一只手,将她强行带到诊室外走廊一个靠窗的角落里,说道:“我希望你能再慎重考虑一下医生的话。虽然约翰逊是个很好的医生,但就像他说的那样,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我可以告诉你,就在几年前,我有一个同僚,就是死于手术的麻醉事故,而在术前,那个医生声称,那只是一个简单的手术。”
这是那个晚上过后,这几天来,他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话。
甄朱抬起眼睛。
他的神色严肃,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甄朱和他对望了片刻,朝他一笑,转头就往里去,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胳膊再次握住了。
甄朱被迫又转了回来,继续和他面对着面。
他松开了抓着她的那只手,改而□□一侧的裤兜里,微微咳了一声,压低了声:“我知道你的想法,是想恢复说话的能力,以后能嫁个好人家,我并不是要妨碍你,只是出于道义,提醒你,与嫁人相比,生命才是第一要位的。你完全不必为了抱着嫁人的念头而执意要做手术……”
他顿了一下。
“我和你虽然已经没关系了,但你从前毕竟也在我徐家留了几年,以后如果因为你不能说话嫁不了合适的人家,我也是可以照顾你这一辈子,保证你衣食无忧的。”
他说完,仿佛有点不自在,不再看她,把脸侧向一旁的窗户。
窗户开着,外面阳光灿烂,飘着医院消毒水气味的的空气里,隐隐传来小孩在草坪地上打羽毛球发出的笑声,夹杂着用英语叫嚷的欢乐声音。
一个护士托着医疗盘从侧旁走过,鞋底摩擦着水门汀地面发出的单调声音,衬的周围更加安静了。
徐致深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朝自己比了个感谢的手势,接着却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间诊室走去。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夹杂着懊丧的挫败之感,后悔自己刚才说出来的那最后一番话。
就和那夜她挣脱开他的手,转头带走那一杯水,留他独个躺在床上一时反应不过来的那种糟糕感觉,一模一样。
……
接下来的几天,甄朱就在徐公馆和医院之间来来回回。
徐致深从那天后,没再亲自送她了,改由王副官陪着。
约翰逊给甄朱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确定她的身体状况适合手术之后,定下了手术的日子。
那天的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甄朱躺在病床上,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束鲜花和石经纶的笑脸。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听到今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就这么跑了过来,看见甄朱醒来,他笑容满面:“薛小姐,约翰逊医生说手术十分顺利,你很快就能恢复说话功能了!”
甄朱十分高兴,这种欣喜,甚至足以抵消因为没见到那个人出现在这里而给她带来的失落。她向石经纶含笑致谢,在医院里休息了片刻后,回了徐公馆。
徐致深伤好后,就变得十分忙碌,经常去北京,还一去就是几天,即便回来,也是早出晚归,甄朱不大能见得到他,偶尔遇到,他也从没开口问过一句她的病情。
那天在医院里,他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她相信应该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但是她想的,和他的所想,显然,完全不在一个频率。
既然她那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现在他这样的态度,甄朱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难过。何况,她现在确实也没多余心思去想别的,对于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说话的能力。
她太渴望了。
手术愈合很好,拆线后,甄朱觉得自己的舌头恢复了她熟悉的那种灵巧而柔软。约翰逊医生推荐了一个语言专家,甄朱每天都去医院,进行系统的发声训练,两天之后,她就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能够说出清晰的“你好”了。
这个进步让她备受鼓舞。每天从医院回来,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反复地诵读唐诗宋词,念绕口令,朗读外文原版书,甚至到了梦里,也是这样反复练习发音的情景。
短短一段时间里,她就已经能说清楚话了,但是还欠自然,所以不管石经纶怎么央求想听她说话的声音,她还是不肯开口。
这就像从前她练习舞蹈。一支舞蹈,如果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能够让她有信心去面对对面的观众,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展示出来的。
等再练习些时日,想必就会越来越好。
这天,甄朱按照和约翰逊医生的约定,去他那里接受复查。来到他办公室外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约翰逊正在和人通着电话。
“……她的情况恢复的很好,就像我前次和你说的那样,她非常努力,也非常聪明,聪明的出乎我的想象,我相信她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说话的能力了……你放心吧……”
甄朱屏住呼吸,心跳微微地加快了。
虽然听不到话筒对面的那个人在说什么,但凭了直觉,甄朱断定,这个打电话到医生办公室里询问她病情的人,一定就是徐致深了。
他前几天又去了北京。甄朱原本以为,他已经把自己忘的抛在了后脑勺。没想到他人不在这里,却还打电话到医生这里问她的情况。
而且,听约翰逊的语气,这似乎并不是他第一次打来了。
心底里,一丝细细密密的甜蜜之感,又固执地,慢慢地爬了出来,压都压不下去。
到底,无论他怎么忙碌,表面怎么不理睬她,他还是没有真的把她忘掉。
……
甄朱从医院回来的次日,徐致深也从北京回来了。
晚上他应该是出去应酬了。甄朱不像平常那样,早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捧着书本念念有词,而是穿了身前次老香锦做好后送来的新衣服。
虽然是家常的衣裳,但上身却极美,她对镜仔细地整理好头发,来到楼下,陪着德嫂坐在椅子上打毛线。
德嫂并不清楚她练习说话的进度,以为她还是不能开口,依旧像以前一样,唠唠叨叨地自说自话,甄朱就在边上陪着,听她念叨,中间时不时跑去厨房,看看在那里炖着的一盅燕窝的火候。
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他的正脸了。
晚上她竟然有些期待似的,心情就好比……
一个等着和自己闹了别扭的新婚丈夫回家的小妻子。
九点多,客厅那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德嫂去接。
“……好,好,知道了,等徐先生回来,我会转告徐先生的……”
德嫂挂了电话,回到椅子边上,笑道:“小金花小姐的消息还真灵通,徐先生今天才刚回,她就打来了电话,说明晚大升戏院上演她的一出新戏目,叫先生过去听呢。每次她有新戏,先生一定是会去捧场的。哎呦,我也真想听哪!”
甄朱雀跃了一晚上的心情,忽然就低落了下来,坐在一边,继续陪了德嫂片刻,出神着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和铁门打开的声音,心微微一跳。
“徐先生回来了!”
德嫂急忙迎了出去。
甄朱忽然变得紧张,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就落荒而逃,提着裙裾飞快上了楼梯,飞奔似的回了房间。
徐致深迈进客厅,看了眼四周。
“薛小姐人呢?嗳,刚才还在呢……”德嫂接过他脱下的外套,嘴里嘟囔了一句。
徐致深目光往二楼扫了一眼,上了楼梯。
“对了徐先生,刚才小金花小姐来了个电话,说明天晚上有她的一出新剧,她给你留了老位子,等你过去听哪!”
……
“知道了。”
片刻后,甄朱听到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接着,他的脚步声快速登上楼梯,踏过走廊,消失在了那道拐角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