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诸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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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六端坐地网之中，身后是堆成小山一样的碎石——半刻钟前，海底巨岩终于承受不住地网压力碎了一地，眼下仅有小白那座宝塔还在独力支撑，却也已经摇摇欲坠。

    地网中的众妖在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既然绝无幸免，那还不如死得坦然。

    鱼鹰队不停把此刻战场消息传入地网，孙小六和四妖王也明白，海面上的妖国舰队已经倾尽全力，但很显然，在地网合拢之前抓到控网之人收回这件神器的机会已经十分渺茫。

    对于生死，那些但凡年纪超过两百岁的妖怪都看得很淡，两百年前，齐天大圣刚刚从西牛贺洲归来，还没有开始征讨妖界平定战乱的时候，谁的脑袋不是整日别在裤腰带上。

    这里大部分妖怪那时候都还小，但起码四妖王已经成年，早就过上无一刻停止过的厮杀生活，虎贲也罢，羊羊喜也罢，鹿人甲也罢，孙曼也罢，哪个不是满手血腥又满身伤痕。

    早就该死的，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是赚了。

    所以四妖王显得尤其自在，丝毫不以头顶地网为意，羊羊喜甚至还哼起小曲儿来，孙曼也掏出一面铜鉴，开始梳妆画眉。

    孙小六心底却有些焦急，他是统领，他有责任把他们全都活着带回去。

    身后传来巨响，四里外，那座宝塔轰然坍塌，地网，终于不可阻挡地开始下降。

    “统领，待会儿到了天庭，可别怂啊。”虎贲裂开大嘴笑道。

    “俺怕痛，不敢受刑，待会儿可能会自爆。”羊羊喜一脸郑重地对众妖道：“你们都离俺远点。”

    “要不要俺先给你一钩子？”孙曼很认真地问他。

    “你们说。”一直沉默不语的鹿人甲突然道：“如果俺在这里留一封信，会不会也被地网一起带走？”

    “你要写信？”孙曼奇道：“你连大圣爷颁行的妖文都记不住你还能写信，你要写给谁？”

    “俺……”一向冷心冷面的鹿人甲脸上居然有些羞红，“俺不会的你帮俺写，俺想给妹子留点念想。”

    鹿人甲与孙曼皆属东境，两人熟识，互相知道很多底细。

    “那个花妖？”孙曼一听就咯咯直笑，“哎哟！你还真是多情，你爹不是不让你们俩来往么，说四根蹄子的跟长根的生不出娃。”

    “谁说生不出，就是……”鹿人甲嗫嚅着道：“就是勤快点罢了。”

    听他这话，别说三位妖王，就连两百多钻山战士也一起哄笑起来。

    正笑着，孙小六赫然离地起身。

    四妖王离他近，赶紧看他，却见太子殿下双目赤红，隐然有泪。

    “殿下！”四妖齐声叫他，孙小六却全无回应。

    四妖顿时觉得不妙，孙曼站起身来，扶着孙小六肩膀，刚刚触手，孙小六仰天倒下。

    “殿下！”众妖惊呼，可惜孙小六再也无法听见。

    此时的他，已经不在地网之中，准确地说，是他的魂魄已不在地网之中。

    方才静坐，耳中听得四妖王互相打趣调笑，孙小六心里更是难过，当鹿人甲说起他的情人时，他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便是这时，他觉得眼皮打架，似乎有些困，又似乎很清醒，明明睁着眼，看到的不是海水鱼虾，却是那片已久未出现的夜空。

    夜空中，繁星满天。

    他一时惊骇，不自觉就站立起来，谁知困意上涌，刚起身便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他已来到一处黄沙之地。

    这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戈壁，远处沙丘起伏，沙丘后，似乎有风暴酝酿，黑雾压顶，煞气弥漫。

    孙小六一时惊诧，继而焦急万分。

    俺不是在海底跟钻山营在一起么，怎么到了这里？

    钻山的兄弟们怎么办？俺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想到这里，孙小六脚下生风，拔地而起，朝着高处升起。

    来到高空，环顾四周，渺渺茫茫尽是黄沙戈壁，哪里有大海的影子。

    沙丘后面是绵延无边的黄沙平原，平原上，数道风暴正在快速向他所在的地方移动。

    “啊——”

    孙小六运转神通，发出一声长啸，声音顿时传出百里。

    没有回应，这地方除了远处风暴呼啸，甚至连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绝望的情绪蔓上心头，他撤掉妖力，脚下的风散去，便从高空直直跌落。

    还在半空，眼角突然见得极远处，一道光柱贯通天地，落地时，那光柱却已不见。

    孙小六立时在心里把那光柱出现的方位牢牢记住，从地上爬起，再次御风，风驰电掣一般朝那处飞去。

    方才惊鸿一瞥并不能让他判断光柱出现的距离远近，他只知道那个方向，心下想的是一路过去，若是真有异动必能发现。

    于是乎抛开杂念，孙小六越飞越快，几个呼吸便是百里。

    一路上穿过风暴，越过沙丘，脚下黄沙砾石如闪电般在脚下一晃而过，也不知飞了多久，前方远处突然出现一线黑乎乎的影子，横亘在戈壁之中，足有数十里长。

    虽说一直没见到太阳，但天色明显比他刚来时暗淡许多，显然是要天黑了。

    孙小六看不清那线影子是什么，但那影子却是一个时辰来他看到的唯一不一样的东西，所以他即刻加速，朝那影子飞去。

    大概半刻钟后，孙小六终于看清影子的面容——竟是一座巨大的城池，静卧于黄沙之中。

    再近一些，孙小六已能看见城墙的垒城石上刻着的两个大字：诸沃。

    孙小六是妖怪，自然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什么，他心头顿时大惊，心神失守，从半空摔落。

    传说中数万年前妖族故地——诸沃之城！

    它不是消失在这个世界很久了么！

    孙小六趴在地上，抬头看着那两个以远古圣文写成的大字，心里的震撼难以言喻。

    远古圣文流传于不可考的时期，现在实则早已失传，但在东胜神洲，哪怕连妖语都说不囫囵的精怪，也读得懂这两个圣文大字，因为数万年来，每个妖怪打出生起，就必须要认识这两个字。

    因为那是妖族的故地啊！

    孙小六巍巍颤颤地站起身来，不觉热泪盈眶。

    这很奇怪，他分明没有多少感慨，也不可能对这座消失几万年的城池有什么感情，但他就是忍不住流下眼泪。

    妖族故地！

    妖界没落数万年，就是因为它突然消失。

    干爹要带着整个花果山妖国与天庭打这一仗，就是因为它的消失。

    俺们是妖，可俺们连根都没有，因为俺们的根，消失了几万年。

    今天，在这漫天黄沙之地，孙小六亲眼看见渚沃之城，看见妖族故地，埋藏在妖怪血脉里的某种情愫陡然爆发，不可抑制。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想要为妖族，为妖界万妖去死的感觉，血脉深处，属于妖怪的勇悍如野草一般滋生疯长，这让他一贯的胆小怕死在心中再无存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