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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鹿浑目睑乍开,两腿禁不住直冲马腹狠命一打;座下马匹吃痛,这便长嘶一声,奋蹄猛朝前奔。余人见状,初时俱是一懵,幸而胥留留同闻人战反应皆是不慢,一左一右,齐齐拍马赶上,合力扯了缰绳,三下五除二将那惊马安抚下来。
容欢同五鹿老见状,侧颊换个眼风,后则赶了几步,并辔围在五鹿浑身前。
“鹿兄,你可莫说,方才是在这马背上盹着了?”
“在下……近日疲于奔波,着实不胜倦弊。”
五鹿浑喉间似有一鲠,愈是吞唾,愈是刺疼;眉头一攒,目睑半开半闭,尚未敢抬眉细瞧身前五鹿老一面,耳郭一抖,已是听见其抬声嗤笑。
“我说兄长,从前倒是未见这一出。怎得此回梦行,知道寻个坐骑了?”
五鹿浑闻言,面上更显讪讪,探舌一濡口唇,低声试探道:“方才……惊着诸位了。”稍顿,屏息再道:“只盼在下未有旁的唐突言行,不至伤着诸位才好。”
五鹿老吃吃轻笑,候得片刻,倾身向前,悠悠调笑道:“兄长,适才,你可是唤过栾栾名字。你我兄弟,自小多是形影不离,灼艾分痛,手足之情何笃。只是,栾栾惶恐,竟不知棠棣之切已到了这般眠思梦想境界!”
五鹿浑面上一白,立时抿了口唇,默塞一时,思及梦中那渔色秋千架,转念再想想那梦里美人儿所说所话——金屋之荣,摧残之苦,那般光景,尤似昨日亲睹。细想从头,五鹿浑眉尾一飞,冷眼一瞥另侧驻马的容欢,正查其面上似笑非笑,恰同五鹿老频送眉语。五鹿浑见此情状,隐隐心知,葡山法堂内、凤池木像前,自己那档子荒唐事儿,恐已难掩。这般一想,膺内登时更觉憋闷,怨长气短。
五鹿老单掌一抬,五指指腹小心翼翼自额角轻抚闻人战妙手所布假面皮。傲然轻笑片刻,这方凝眉,睥睨四下,后则定睛,细细打量五鹿浑面上颓败衰竭之色。不过须臾,五鹿老心下一紧,莫然生出些“万里寒沙,一日秋草”之感,踯躅四顾,惶惶抿唇,一紧缰绳,吁马便往前走。
容欢同闻人战见状,也只得摇眉轻喟,对视一面,亦是放马趱行,尾随五鹿老绝尘而去。
胥留留目送诸人渐远,呆默一刻,倏瞬回神,阖目纳口长气,启睑沉声一叹,侧颊面朝五鹿浑,然则眼风却是飘向别处,不欲多瞧其形容。
“鹿大哥……”胥留留唇角浅抿,思忖再三,终是嘬了嘬腮,低声缓道:“尤记得你早前于宝象寺外茶摊那番说话……现下看来,之前说辞,岂非金玉良言?”
“隐秘太多,终有害命之忧。若无瞒天过海之能,又无难得糊涂之命,怕是这日子……着实不甚好过。”
胥留留一语方落,挑眉瞥一眼五鹿浑,稍一倾身,附耳慰道:“莫听你那顽劣胞弟诳言。我虽不明你何时入睡,何时发梦,然一路前后,未曾闻你言多只字。”话毕,胥留留唇角一颤,目华明暗不定,单掌一攒,硬生生吞了膺内那些个不合时宜、欲尽未尽之言,摇眉一哼,再将鬓发一捋,足尖轻夹马腹,眨眉功夫已然窜出二三丈去,只留下愈来愈远的马蹄声同五鹿浑整军擂鼓般的脉奔声相和。
五鹿浑目睑浅抬,见那四人背影在前,心下难免生出些遥遥难及之感;踌躇一刻,这便将身子一偏,纳口长气,木然下得马来,揽辔挽缰,自顾自牵马徐行向前,且行且停,连番狼顾。
经此一事,诸人心下少见顾忌,虽未明言,然则各自皆是不约而同按下脚程,以至又耗两日,方才到了那苏城。
这一刻,将入午时。
几人一路寻访,约莫费了一炷香功夫,终是摸到一笑山庄府院前。
五鹿浑同山庄仆从大略报个家门,佯称一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小派弟子,特奉师令,前来拜会鼎鼎闻名的一笑公子。
仆从倒似见多不怪,毫不在意五鹿浑言辞真伪,未加半句询问,已然恭敬引了诸人入得庄内。待将几人安置堂内座下,仆从这方告知,那楚锦一早外出,泛舟赏荷去了,若是兴高,恐需一日方可归返;至于庄内九位夫人,亦已结伴往苏城近郊的宝继庵,去瞧那坐化的活佛了。
一番言辞下来,五鹿浑等人面上已见失落。仆从本善察言观色,打眼一瞧,倒也解意,好言安抚道:“庄内主子虽是不在,然则几位贵客若不嫌弃,倒可先受些粗茶淡饭;如不甚急,亦好自取稳便,于庄内逛上一逛,候着少庄主归返。”
五鹿浑闻言,只得道声“有劳”;几人眼风一换,无旁计可施,这便默默于座上吃起茶来。
再待一炷香功夫,闻人战早是坐不安定,轻巧起身,两掌往后一背,啧啧两回,似模似样放脚踱步,自往堂外而去。
余人见状,心下也说不清是躁是忧,纷将茶盏一搁,前前后后,鱼贯而出。
沿游廊行一刻,见一湖心小筑,其内布置,颇是雅致:左图右史,壁剑床琴;金鲤跃跃,红粉娥娥;嶙峋石怪,阆苑禽奇;浓荫入座,长风自来。负手抬眉,可见不远处一座三层八角玲珑塔;举目远眺,更可隐见府外山黛列眉,树烟绾髻。如此景致,粗瞧片刻,诸人已生“身置云中双阙,踏足海外五城”之感。
五鹿老贪看一时,陡地叹口长气,扼腕沉声,悠悠自道:“南人何幸,居此佳处!”一言方落,五鹿老单臂微抬,大喇喇往五鹿浑脖颈一攀,再将半边身子借力一靠,轻声询道:“兄长,我若奏请父王,求个一模一样的新宅子,你说他应不应允?我若下令,教役夫将这亭台楼阁山水花鸟照搬至玲珑京忘形园子,你说使不使得?”
五鹿浑肩上一颤,未待五鹿老言罢,已然轻将其朝外一推;不过一个动作,二人立时相隔五尺有余。
低眉见履,忐忐忑忑间,五鹿浑又感不足,这便暗暗自往后退个两步,唇角一抿,辞间颇见无奈,“你若去求,父王总归应承。只是若要景致一模一式,难不成令人担山掬水,千里跋涉?即便召了数万役丁供你差使,你又如何可教那日月星辰、风雪雷电听你号令,好让那南花不死北地、南鸟不巢故里?”
五鹿老硬头硬脑讨个无趣,闻言只得讪讪一笑,唇角一耷,自顾自低声埋怨,“兄长自知民生疾苦,断不肯见百姓凋罄。”一言方落,五鹿老自知失了分寸,目珠一转,立时换个话头,“钜燕这等好地方,怎得父王偏生不允我来?”
容欢闻听,掩口轻笑,徐徐取了腰间折扇,于掌内翻倒两回,冷声讥道:“怕是五鹿国主心下所厌,乃是你这小王爷枝叶开散,遍地生花!”
五鹿老自不是那忍气吞声好商好量的善男信女,闻得此诘,立将下颌前点,挑眉哼道:“本王倒是孤陋寡闻,未曾想钜燕宋楼,风俗特异,竟以覆宗绝嗣为荣?敢问容公子,既已同胥家小姐明缔姻缘,就未想着早早求个一男半女,免得百年之后,作只无祀之鬼?”
话音未落,几人却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容欢正自怏然不悦,闻声哗的收将折扇,偷眼一扫胥留留,面上立时一红,齿更涩,舌更紧,两手负后,延颈举踵,仆身朝着那嚣闹之处疾走。
五鹿浑见状,徐徐摇了摇眉,目睑一阖一张,苦笑尾随。
盏茶功夫,五人终是于迎宾堂上亲睹了这一笑山庄的九位夫人,也便是楚锦的九位娘亲。
双方一番寒暄,各自叙礼,不消片刻,已然自分宾主而坐。
主座之上妇人,华发早生,瞧着恐有花甲岁数;衣饰华贵,神色雍容,口唇一开,却是抱怨不住。
“好好一番瞻仰佛迹、求佛见怜之行,孰料败兴如斯?先是贼尼,又是匪首,牛鬼蛇神,乌烟瘴气,真真气杀我也!”
“宝继庵的一众姑子,三头两面,好生胆大!巧说百端,依托假借。诳人倒也罢了,欺佛怎生使得?”
“姐姐此言,听来倒似拈错了轻重,分岔了缓急。若那宝继庵只为香资,你我信众损些钱财,自是无谓;然则此一回,那群恶尼可是真真害了一条命去。凌虐以求香火,杀人妄图名声,这等恶人,怕是同那八音山的贼头子不分伯仲,必当同入无间地狱才是!”
“话说回来,那甚‘八大王’,面目委实可憎。其虽戳破宝继庵姑子所行丑事,然则临了临了,不也趁势抢了香油,索了钱银,还顺带掳了个貌美的姑娘去?”
“那群山匪,素有恶名。待锦儿回来,必得好好诉一诉苦,令其上山缚匪捉贼,为民除害,也好为我等出一口恶气!”
“姐姐莫为锦儿多寻事端。十帮一易,一帮十难。我们锦儿已是一帮千、一帮万,现下门庭若市,谒者络绎,姐姐可是还嫌家门事少?”
“话可不当这么说。为善积德,有求必应,乃是老爷遗训。锦儿孝义,自当恪守传承。”
“有求必应?那是佛祖的差事儿!我锦儿不过肉体凡胎,可是断断不敢代劳。”
……
九位夫人言来语往,振唇簸嘴,滴水未进,口沫横飞,足足叨念了一炷香功夫;面上未见疲乏,意兴反是大涨。
堂下五人,听得云雾之间,两相顾睐,早失奈何,只觉得耳鼓又烫又疼,怕是再多听取一个字半个辞,那聒噪声便要顺着耳孔冲到额顶,同自己脑仁撞出火星来。
主座上大夫人面色一黯,一面听着堂下妇人言三语四吆五喝六,一面徐徐取过茶盏,微微啜些香茗,待将心下燥烦暂抑,这方抬了目睑,环视四下,终是想起堂内尚有五个外人来。思及之前门房所报,大夫人声色不动,暗暗掂了掂来人斤两,抬掌朝前,虚虚一压,后则一濡口唇,朗声自道:“诸位英雄,莫同我等久居深院的老妇人一般见识。”
五鹿浑唇角微颤,合掌打了个揖,恭声应道:“夫人何出此言?江湖儿女,本不拘节;我等此来叨扰,万望夫人原宥才是。”
大夫人闻得此言,眉头一挑,眉关渐舒,仔细打量五鹿浑同容欢两回,又再多瞧了闻人战几眼,唇角一抬,浅笑难收。
“敢问夫人,方才所言那宝继庵,究竟生了何事?”闻人战目珠浅转,起身柔柔施个礼,娇声询道。
大夫人闻声一顿,尚未启口,座下一年纪较小的夫人已是啧啧两声,快嘴快舌接应道:“苏城外那座宝继庵,早早放言,说是内有一姑子坐化成佛,欲行升天大典,请我等信众前往礼拜。我等去是去了,岂会料得,香台所拜,哪里是甚端坐圆寂的肉身活佛,分明是具鲜血淋淋的冤死尸首!”
五人闻听,无不惊骇,自行思量着,已是惴恐心悸,惶汗如雨。
两个时辰前,正巳时。
宝继庵外。
幡幢五彩飞扬,乐器洪音嘹亮;飘飘冉冉,悠悠颺颺。
庵外民众蜂攒蚁集,熙熙攘攘,门前早无伫足之隙。你推我挤入得内去,方见得目前搭一阔台,长宽皆逾伍丈;台上置一莲花座,座下四围铺满薪柴。
莲座之上,乃有一尼:披红色法衣,结跏趺坐;目睑闭合,唇角含笑;身尤正,头尤端。打眼一瞧,栩栩若生,哪有半分示寂模样,全然便是个正自静坐的比丘尼。
人众见状,无不称奇,竭力压低嗓音,交头接耳,雀跃难定。
盏茶功夫,一黄衣姑子徐徐上台,先是恭敬冲那莲座起手作礼,长呼一声“阿弥陀佛”,后则稍一扭身,正冲人众,缓声迎道:“诸位檀越,敝寺自建至今,已有四载。多得见惠,慨赠香资,整塑金身,修葺庵房。诸施主诚心,佛祖已感,故降宝光,赐活佛入庵。”
黄衣姑子顿了一顿,目珠一转,不经意扫一眼台下近处几名华衣公子腰间银袋,窃笑接道:“我佛慈悲,说法如云,度人如雨。今日得诸有缘人,聚于庵内,恭送活佛升天;膝跪礼拜,燃香点烛,佛祖显灵,有求必应!”
台下一年少书生,闻声倒是起了疑窦,结眉将目前那坐化的姑子细细打量了半刻,两掌一扣,抬声询道:“敢问大师,这活佛何时坐化?怎得细瞧下来,倒觉得……”
黄衣姑子见书生支吾其词,心下怎不解意,再呼佛号,悠悠缓道:“贫尼早入空门,从来不打诳语。莲上所坐活佛,往生已有一月。”
“佛家有言,金刚之身,便是如来色身。坚固不坏,长住不灭。”黄衣姑子唇角微抬,浅笑应道:“若非其示寂多日而肉身如常,本庵岂会广传活佛之言,又岂会专拣吉日,专设香台,作此法事,以度众生?”
书生闻声,颔首浅应,口唇微开,正待接言,却为身侧一人厉声喝止。
“你这秀才,莫多妄言。你怎不多想想,我等凡俗,魂归西天者,有几人能这般端坐不倒、笑面安详?旁的不言,单单一颗头颅,于逝者言,足有千斤。你可瞧见哪具尸首头颈不是东倒西歪、前匐后仰?”
一席话毕,书生心下诚服,立将口唇紧抿,身子一仆,伏地跪倒,直冲那莲台叩了三个响头。
余人见状,无不有样学样,惶惶先行叩拜之礼,恂恂再解香油之财;口内琐琐啐啐,求财求名,求平安求续命,种种祝祷之辞,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喜不自胜,目珠一阖,静立台上,脑内盘算的,却是那几只积善箱内,究竟吃了几多银票,纳了几多钱帛。
“善者,毋需求;恶者,求无用。一言蔽之,求神罔效,拜佛无功。”
此言一出,黄衣姑子心下急惊,目睑立启,环眼大开,抬眉一瞧,见一邋遢汉子,烂脸独眼,四下拥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立于三丈开外,正同自己两相对视。
俗话说怕处有鬼。这群来人,庵内已然有人识破,正是八音山一众山匪无疑,那领头的凌厉粗陋之辈,自然便是匪首八大王。
八大王冷眼瞧着众人掩口吞声,缩头耸肩,自顾自退往一边,这便哼笑两回,闷声一咳,噗的一声,冲前吐出一口积痰。
“瞧瞧,临下山军师教的这几句,还真一下子将这帮穷剥皮唬住!”八大王脖颈朝后一扬,左右转个不停,直引得一根老筋咔咔作响。
黄衣姑子见状,心下暗叹惹了不当惹的催命鬼,面皮一抻,颤声轻道:“这位……施主……”
“你个养汉精歪剌骨,竟不识得你老子?”
黄衣姑子颊上一烫,垂眉欲往台下人群寻一二帮衬,孰料得方才那群虔诚信众,耳闻眼见,早知八音山匪贼厉害,现下情状,莫说让其多行一步多言一字,怕是连大气亦未敢多喘一口,恨不得立时作个土遁,刨坑钻洞,逃之夭夭方好。
黄衣姑子禁不住打个寒战,袖管一捋,垂眉耷眼低低唤一声,“老子施主。”
八大王吃吃轻笑,挑眉便道:“唤你爷爷作甚?”
“今日乃是敝庵活佛西升大典。却不知爷爷何故屈驾纡尊?”
“活佛?老子眼目下只瞧见一个搅蛆扒,外加一众皮灯毬。”八大王口内哼哼唧唧,不待诸人反应,又再抬掌指那柴堆,抬声喝道:“真是活佛下度,何需着慌归天?”
“天上地下,时日不同。负命在身,自得依时归返。”
“老子只听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怎得活佛来去匆匆,降世尚不足日,便要撇了一干信众,自投西天?”
“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眼耳鼻舌身,皆是空空。不着于相,存留何用?”黄衣姑子心下惶惶,本想着这八大王不过山匪,自当目不识丁,东拉西扯几句,便可含混过去,孰料言来语往,非但未将其唬住,反教自己落了下风。思来想去,也只得急急转了话头,以求将人速速安抚。
八大王闻那姑子所言,唇角反抬,不怒反笑,“肉身不烂,全身不散,军师那老忘八说过,这便是那全身舍利,是甚劳什子最上福田,甚难可得。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一言未尽,八大王单目紧眨两回,舌短语塞,呆立半刻,终是探手往怀内,上摸下索,徐徐捏了张纸笺出来。
“既来下化,便留此身,以身说法,以身教化。人见肉身坐佛,恭敬之心自当更盛,供养之心自当更坚,如此这般,岂非才算大开方便,引渡众生?”
围观信众见那八大王将一纸笺稳稳托在巴掌上,单指沉沉缓点,且点且读,一字一顿,依样画葫芦的刻板模样,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黄衣姑子闻声,面皮紧着一颤,两手负后,暗中摸了袖内一封火折子出来。
“得道之事,在乎悟。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一切存在,皆是虚空。肉身佛乍来,肉身佛乍去,我等皆不当以为挂碍。”话音未落,其将那火折子就唇一吹,迅雷不及掩耳般投火于柴堆之上。
八大王见状,吊眼一撑,将掌内纸笺团作一团,使力朝后一丢,洪音怒道:“你个天杀的贼婆娘老驴秃,敢跟你老子玩阴的!爷爷也不跟你辩甚佛理、论甚禅机,弟兄们,给老子把那莲花台抢下来!老子倒要看看,这帮子赶着去地府填单的泼奴胎,究竟打的甚算盘,耍的甚花样!”
话音未落,几个喽啰得了令,呼啦啦便往前冲。粗皮厚肉大喇喇将身子往火里探,七手八脚齐刷刷将莲座往台下拉。不消半盏茶,积薪灭了,莲座保了,诸匪相视一笑,并肩往八大王身前请赏。
八大王见状,倒也爽利,唇角一抬,粗声笑道:“今儿那积善箱的银子,你等独占六成。”言罢,两掌齐摊,望空一定,径自轻笑道:“一帮子皮灯毬,你等瞪大眼珠子给老子瞧仔细了,看看享了香油受了叩头的肉身菩萨,到底是甚短命绝户的。”
一言方落,八大王单脚一抬,眨眉便将那活佛踹翻在地。
低眉一瞧,莲花座上,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诸人见状,无一不惊,无一不疑,交头贴耳,不明因由。
八大王倒似早有所料,眼尾一飞,抬掌轻抚颊上脓疮,哼笑两回,方才叹道:“哪里是甚肉身坐佛,不过是具寻常尸首,为一帮贼尼所用,求募香财。”稍顿,八大王招呼身前一匪,附耳叮嘱两句,后则两臂一抱,欲要瞧场好戏。
只见一匪上前,也不顾及甚脏污避讳,抬掌入了那尸身衣内,摸索半晌,竟自其身下扯出一三尺铁条,扑几一声,甩在那群信众目前。
“若不是凭借此物,自谷道入,通贯头顶,这尸首岂能端坐不歪?”八大王鼻内一哼,直上前扯了那黄衣姑子,努唇嘬腮,喉间一响,眨眉便将一口粘痰啐在姑子面上。
“你这贼尼,以命换钱,心肠比老子还黑,手段比老子还毒。老子自打听说你这破庵堂出了肉身佛,心下便起了疑。真要有甚不烂肉身,你等哪里舍得这般焚化?现下心急火燎,不过欲要毁尸灭迹。一帮子癞蛤蟆养的活妖怪,还敢腆着面皮声声叫唤着‘阿弥陀佛’?”一言方落,八大王腕子一转,连往那黄衣姑子面上招呼了七八个响脆巴掌。
“弟兄们,你等且将这宝继庵给老子翻个底儿朝天,看看这佛光普照的贼窝,同咱的八音山哪个更阴损;瞧瞧这佛祖眼目前的庵堂,还有甚张不开嘴的脏污事儿!”
这话一出,直引得那黄衣姑子髀肉成坨打颤,口涎成行下淌,也顾不得颊上烫红,仆身向前,呼天抢地乞饶道:“爷爷手下容情,爷爷手下容情!”
待得小半个时辰,一众山匪已自庵堂角落揪出余下一十三个姑子,又自柴房救得一闭月羞花的落难姑娘,前呼后拥着,一并押至八大王身前。
众姑子见谎言已穿,又见那黄衣姑子脸颊肿胀、满面土灰,心知躲避不过,不待八大王为难,已是齐齐抱作一团,哭将起来。
八大王见状,两指直插耳孔,眉头一攒,正要发作,却闻那美貌姑娘脆声咒骂道:“你们这帮子给奴才当奴才的奴才!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高姓大名?一条条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杀我随从五人,还将老子连捆带绑塞进柴房。今儿个你等不说出个曲直来去,老子一把火焚了你这贼庵堂,一只手拆了你等歪剌骨!”
话音方落,诸人已是目瞪口呆,齐齐结眉朝向那美貌姑娘,心下无不暗叹,殊甚惋惜:好好一个粉雕玉琢的美人儿,口齿一开,怎能滔滔不绝,倒出这般破米糟糠的脏污詈词?
八大王手掌虚掩两耳,早将那姑娘说话听了个仔细,一时失神,口唇半晌闭合不上,呆立半刻,单掌化拳,俯身便朝那黄衣姑子打过去,眨眉将其眼棱缝揍出血来。黄衣姑子尚不及呼嚎,已是嘎的一声,晕死过去。
余的姑子见此情状,哪个不是心惊胆裂、抹泪擦眼,唯有那满口粗话的美貌小姐,两手叉腰,挑眉骂道:“你个癞脸独眼的短命贼种!这帮子贼尼杀人害命,死有余辜;你们这群歹东西,瞧着也不是好货色!”
八大王面皮一紧,倒是一反狷厉之态,眉头一开,不怒反笑,“旁的婆娘都是鬼哭狼嚎,怎得你这女娃不落半滴眼泪?”
“掉泪?老子未曾习得、未曾练得;一句话,老子不会!”
话音一落,已然引得八大王前仰后合,轻笑不住。待得一刻,其方止了笑,纳口长气,悠悠一叹,又再提溜了最近处一姑子,面孔一换,恶声恶气道:“你且说给老子听听,这宝继庵内,有何污秽?单拣人命官司言来,那些个败坏庵院、污脏清静的男女苟且下作事儿,爷爷也没工夫知晓。”稍顿,八大王抬脚踩上那晕厥的黄衣姑子面颊,冷声哼道:“前辙在此,若不实说,老子立时让你无发变无头!”
那姑子见状,齿牙急颤,哆哆嗦嗦起手作礼,目睑一阖,一口气将这庵中恶事透了个底儿朝天。
“那…那死的姑子……乃是我等……我等掐算时日,三日前将之裸身投入庵堂地下贮冰地窖……活活冻死,为得便是求个形容安详、笑面趺坐。其方亡故,我等…便往冰窖,将一……铁条……自其尻间送入……若不如此,其头其身,焉能不歪?”
其言未尽,一干信众已是怒火中烧,诅咒叫骂不绝。
八大王脖颈一扬,轻咳两回,抬声笑道:“果是同老子所料不差分毫来去。”
“你等捉这母阎罗,又是为何?”八大王单目一挑,眼风直往那美貌姑娘身上飘。
“其同家仆,统共六人,前日夜方至。因其……露财,庵主……”姑子一顿,低眉一觑那黄衣姑子,唇角一抿,又再接道:“庵主觊其财帛,忌其口敞……这便使唤我等……行了不道之事……庵主尚言……待个一两月,正可借这女子尸身,再行一场观音降世大典……多多敛些财钱……”
八大王闻声冷笑,侧目顾睐四下,单掌往那姑子脖颈一捏,直将其憋得个面红耳赤、睛突舌探。
“若是今日老子不来,怕是你这女娃娃不日亦得冤死他乡、悄归地府。你们这群觑不见、听不闻的蠢物,今日倾囊送来了香油钱;赶明儿这女娃娃被人谋了命,扎在这莲花座上,你等可是还要破家荡产、鬻儿卖女再来庵上给人送葬?”
“一个个酸丁腐儒、顽民穷生,口口称念阿弥陀佛,实则却是助纣为虐,帮衬着贼秃驴害人性命;如此这般,阳间业报已然难逃,竟还巴巴渴盼着多福多寿多财帛,你当那菩萨佛祖瞎了两眼,显灵应愿助你们这群杀千刀的乌龟忘八?”
不待旁人有应,八大王两肩一耸,一掌提了那姑娘肩胛,口内咂摸咂摸,缓声自道:“弟兄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爷爷今儿既行一善,便不愧纳香油。你等速速活动起来,将这庵内值钱物什一并收了,再将这帮子善信愚夫钱袋通通解了,敲锣打鼓,随爷爷回山!”
话音方落,八大王口唇一开,笑意难掩,稍一使力,倒将那女子扛在肩上,任其詈词不断,依旧走跳如飞,眨眉之间,二人已是出了院去。
此一时,唯见院落月门之上,悬一匾额,字体娟秀,正书“入佛境界”四字;月门一侧乱草丛内,尚有一卷成团的纸球,皱皱缩缩,隐约瞧不见其上有半点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