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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阴城北是一片低矮的山丘,树木葱茏,翻过山去,便是浩浩长江。山上鹅鼻嘴是远眺长江的最佳视角,八角亭立在悬崖峭壁间,江风阵阵,千古如斯。这里曾经是清末起就构筑的一处炮台,还有防空洞,然而久已废弃。现在早已辟为旅游之地,来江阴而不到鹅鼻嘴,便不能真正领略江阴的风骨。
江阴的风骨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九十年代,政府提出一个江**神的口号——“人心齐、民性刚、敢攀登、创一流”,其他的三点,我并无确切的作证,但是民性刚这一点,是古已有之,书之在册的。明末清初满清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在扬州遇到了一个史可法,大军渡江到了江阴便遇到了硬骨头。当初的典史阎应元带领江阴百姓抵抗满清入侵,数万人坚守八十一日,全部遇难。说来饶有趣味,这些人的死不是殉明,而是反对剃发令。更吊诡的是,褒奖他们气节的反而是清朝官员。道光年间,时任江苏学政姚文田手书“忠义之邦”四字,嵌于江阴的南城门。又有人题写挽联:“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些都是清朝官员光明正大做的事,似乎当年的死义和清朝毫无关系,反而成了被清廷拿来标榜传统的仁义道德的工具,而江阴百姓也习以为常,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赞叹着死难者的英勇。
听老辈人说,1937年国军为了阻止日军,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声震天,数不清的炮弹江阴城炸了个底朝天,飞机在天上“吱……呃呃”地发出恐怖的声响,日色无光,像大雨欲来的低气压下低飞的燕子,擦着屋顶就飞过了去。江阴人都说,这阵乱炸比当年侯营长炮轰兴国塔要厉害多了。古老的城墙到底抵抗不住现代炮火的冲击,南门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义”和“之”两字被轰得粉碎,只残存了“忠”、“邦”二字,在城门上孤零零地对着腾起烟雾中凄凉的江阴城。雄赳赳的日军汹涌而至,端着步枪,遇着稍有反抗者就杀,我的师傅的授业恩师,换句话说我的师祖,江阴一代名医曹颖甫先生也死于是役,当时年过花甲的曹先生不忍日军在城内的残暴之举,前去同日军军官讲理,横死街头。每当忆及此处,师傅便会冷眼滂沱。
城西有一座天主教堂,当时身怀六甲的母亲因为是教民的缘故,同父亲躲避至此,教会因涉及外交之故,日军不能私自闯入,一家人才幸免于难。那年的冬天特别冷,母亲生我时,滴水成冰,她已经鲜进汤水,一个人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父亲急得团团转,城内缺米少粮,但凡能吃的都被日军搜刮而去,他们却把守城门甚严,稍有携带粮食者,便被拖至城外,就地枪决。而这时偏又从南京传来了日军大屠杀的消息,母亲本家便在南京的秦淮河边,听闻此事后,母亲“唉呀”一声,痛哭地昏死过去,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降生到人间。
打我记事起,教堂的教民还剩下三四户,剩下的都悄无声息地逃到大后方。父亲一来没有盘资,二来他坚信日军不敢擅闯宗教圣地,依照他的原话,“日本人敢得罪中国的孔子,却没有得罪西方的上帝的胆量。”
父亲每日戴着十字架,在丘墟遍地的江阴城里同亨利神父布道,汪精卫已经在南京成立了伪政府,宣传大东亚共荣、日华友善等理念。江阴的伪县长姓魏,魏县长违背了汪总统的意旨,他本来就有着满清遗老的臭味,头几年溥仪成立伪满洲国时,他投奔而去,三年前回来,据他说,是被封了五品顶戴,可以在尚书房行走。然而他顾念乡梓,向溥仪痛陈了三日忠孝不能两全,才得以告老还乡。离开江阴时,他还是一个环堵萧然的破落户,无甚资财,这次归来,他一面讨好日军的大队长,一面又去南京疏通关系,居然谋得了县长的职务。
一日在青果街,亨利神父同魏县长的车队迎面遇见,父亲深谙魏县长的品行,劝亨利神父退至路边,然而亨利神父不把魏县长放在眼里,驴车并未相让,魏县长的卫兵把驴车推搡到了过舜井处,亨利神父从驴上翻落而下,一个趔趄,跌倒了井口。
看着卫兵趾高气昂的姿态,亨利神父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在胸前比划着十字架道:“上帝呀,愿你惩罚这些疯狂的匪徒吧!”
“洋鬼子,不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冲进去把你的教堂砸了!”卫兵嘴里叼着烟,歪着头,哼哼唧唧地说。
“放肆!”魏县长把车窗摇下来,训斥了一番卫兵,又道,“呦,这不是神父大人嘛,别来无恙,我的手下不知好歹,得罪了你,你多担待,有时间,我还要多多叨扰,请教福音之事。”
亨利神父恍然想起当年他曾和魏县长有过一番孔教和耶教的争论,当时孔教式微,魏县长天天跑到教堂门前指手画脚,说这是洋人的把戏,不但骗人财物,还**民女。一气之下,亨利神父纠集了一批信徒,将孔庙里丈来高的孔子坐像拆了,我的父亲也赫然在列。
魏县长大义凛然地拿着火把,号召围观的百姓要把教堂烧了,以血还血。可是百姓围观的尽管围观着,并没有什么举动,你言我语,神情木然地像是在看春江戏院台上的京戏,却并不站出来支持魏县长。然而恼怒的魏县长却如同发疯了一般,又拿脑袋撞教堂的木门,“咚咚”,听的人心里直发颤。父亲说,幸好侯县长及时赶到,也就是后来被北洋政府枪毙的那个,把魏县长轰出了江阴城。
正如俗语说的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魏县长再次回城,已经是一个一县之尊,日本人虽然才是真正的太上皇,可这个太上皇却是不管事的,他们只管有没有人反日,并不管理民政,魏县长这几年已经狠狠刮了一笔,他除了传扬汪精卫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地位,还修缮了孔庙,重塑了孔子金身,比当年的孔像气势还要足。
正对面的天主教堂,反而门庭冷落,亨利神父同父亲暗自嗟叹,亨利神父当初选址孔庙对面,就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压孔教,可如今峰回路转,被新文化打得满地爪牙的孔教,在魏县长的主政下回光返照。
魏县长还气不忿地是,正是城西刘家的老大、常州书院的学政刘举人的后人——刘半农,挑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他一气之下,刘家之人早已人去楼空,魏县长将此地列为“养匪之所”,所有学生均要五月四日随从老师至此声讨刘家的劣习,引以为戒。
“呦,赵铭钦,还在跟着神父大人祈求上帝呢?现如今潮流改换为日本武士道了。”魏县长瞥见神父身后的父亲,故意扬起腔调道。
说起父亲与魏县长的渊源,还得从二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说起,刘半农在北京参与《新青年》的编纂正是火热,为了扩大声势,他与钱玄同故弄玄虚,唱起对台戏。每期他还必寄给在家的胞弟刘天华,然而刘天华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兴国塔的戏鱼池畔研习他的二胡,杂志则是在学生中传扬出去。《新青年》就此为江阴的学子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在父亲看来,亨利神父俨然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化身,他会拿着各色糖果,递给这些十几岁的孩童吃,和蔼可亲的面容,像温暖的太阳,父亲认为民主的德先生,就是这么的让人亲近;而亨利神父又有一个实验室,里面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显微镜、望远镜等等不一而足,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江阴不少人家的孩子,欢快地跑到教堂里,对着天空好奇地望着月亮,他们发现,月亮上的黑斑不是嫦娥,而就是一个个的黑斑,这不恰是科学的赛先生吗?
当时的暨阳学堂国文教师正是魏县长,魏县长正在摇头晃脑地讲解“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父亲突然站起来问道:“亨利神父的望远镜看到月亮上并没有嫦娥。”魏县长的脸气得十二分暴怒,嘴角的胡子翘着如屋檐的飞角。他勒令学生不准会魏县长站在教堂门口,我的父亲也就此被劝退学,离开了暨阳学堂,投身上亨利神父门下。
“魏老师,托您的福,我对于上帝还是充满信心。”父亲这么称呼着,并没有行魏县长当年传授的跪拜大礼。
“忘了祖宗的东西。”魏县长侮蔑地乜了一眼,车队扬尘而去。
渐渐地,教堂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少人家搬到了乡下,投亲靠友。我家暂住在教堂的东面的杂物间里,隔壁就是春妮一家。春妮的父母也是虔诚的耶教徒,在蒙亨利神父洗礼之前,她的父亲是一个劣迹昭彰的赌徒。
江阴的赌摊处于半开放状态,在城南逼仄的刘伶巷里就有几处赌摊,老板大都以茶馆的名义,行赌博之事。只消打点好官面上人物,就可以放胆地开赌摊。春妮的父亲钱老大的家产,大抵是在这里输光的,从祖宅到田畴,祖上是怎么一点点积攒下的,他是怎么大把地输出去。最后悦来茶馆的孙老板拿着账本结算,一五一十地把钱老大的钱财取走了。一家人在风雪交加中搬离了祖宅,亨利神父收留了他,春妮也同我一样,出生在教堂里。
每日教堂的圣歌,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伴奏。钱老大从此变得老实巴交,管着教堂土地的收租一事,他的一丝不苟,深得亨利神父的赞许。
“钱老大,上帝知道你是虔诚的羔羊,我在祷告上帝,他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亨利神父笑眯眯的眼睛里永远有着无穷的善念。
钱老大每到此时,都会脸上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