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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儿媳和孙女合力忙好的一桌菜,简文华时不时会深情地盯着邱婉玉的照片看上几眼,讲述着老泰州的过往。
讲到海陵路上,曾经云集着富春饭店等许多老字号时,老人自责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说好了带婉玉去吃一顿泰州的早茶、说好了给她打一副银手镯,还说好了等儿子出世,带她去一次上海,看看上海的楼房、看看上海不一样的街巷……
他在台湾成家立业,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而婉玉终身未嫁,孤苦伶仃地执着地等待他的归来。
他和她的故事,她把它沉在心底,不肯讲给任何人听;她的过往、她的悲伤,任何人都不懂,她的心酸苦涩,也都只有她一个人扛!婉玉,我回来得太晚了!想到这里,简文华泪眼朦胧地问简文华:“建国,你妈临走之前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有!有!妈除了给亦风留下一根项链,还给我留了一个木盒。”简建国说完,到书房拿出了那个不起眼的小木盒。
简文华轻轻打开盒盖,他送给她的木梳、发簪和镜子,一个个都被她视作珍宝,悉心珍藏。木梳的手柄磨得发亮、发簪断了几根齿,看着镜子有点模糊的镜面,简文华的视线也再次模糊。
很久,简文华缓缓地翻开后盖,打开夹层,取出旧报纸包着的两张合婚庚帖,简文华触景生情、嚎啕大哭,积蓄了五十多年的泪水喷薄而出。全家都只能默默无语,任他发泄,陪着伤心。
林伯传、林伯承和林伯雄全都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祖上的有关情况。
简文华拿起合婚庚帖,几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旧照。就这么几张发黄了几近模糊的照片,一下子打开了他尘封的记忆,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这张照片上是老泰县的标志性建筑,中山塔。那时候周边的老百姓,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却少有人不曾看过中山塔的。婉玉正是那少有的之一,后来,有一天,我就向隔壁大伯家借了一辆独轮车,推着婉玉去看,中午吃着我们自备的家里涨的饼,饼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不过,吃在嘴里还是香喷喷的。
这张照片上是泰来面粉厂。老泰县的”三泰“因泰来面粉厂、振泰电灯厂和华泰纱厂而得名,工厂几家在泰州历史上曾红极一时。谁家有人在这几家工厂上班,那是‘一人上班,全家光荣’。再后来泰州几多变迁,大的与扬州分分合合,小的与泰县几度离合,八十年代人们所说的‘三泰’就已经变味,变成了泰州、泰县和泰兴的统称。
想想那时候,我每次走到稻河湾,看着两侧的粮行、盐阜,总让我有一股努力赚钱的欲望,我梦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赚很多很多钱,可以让婉玉和孩子过上幸福富庶的生活……”
这一顿饭,吃了大约四个小时,吃着、说着、哭着、笑着……简文华貌似凌乱的话语,让所有人震惊。从他的口述中,不难想象出他魂牵梦绕的泰州,留下了他最美的回忆以及他一生最深的牵绊。他对老泰州记忆的清晰程度,连简建国也自愧不如。原泰县塘湾区公所简家汪,早就变成了海阳区的一部分,自己身为海阳区公安局副局长,却对海阳区的演变过程一概不清,实在惭愧!
简建国以为简文华会因为生床会睡不好,没想到简文华这一晚睡得特别沉、特别香。
第二天早晨,林致远过来陪着他们一起在家吃早饭,其他人都在宾馆吃的自助餐。
早饭后,简文华就让驾驶员开车,带着全家人在泰州城里参观。因为泰州城变化太大,简文华让简建国找来了泰州地图,老人对现在图上新的地理名称不是很了解,但他发现当初的东城河还在,连接泰州东城门内外的鲍家坝大桥还在,只是现在更名为迎春桥。
简文华越看越激动,“建国啊,你妈难以维持生计,背井离乡走出去,多年后,你绕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还在海阳区当上公安局副局长,我们现在的家应该离以前的简家汪很近很近,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轮回?”
“爸,主要是因为您和我妈都是善良之人,一辈子从善如流,这是老天给我家的福报。”简建国这两天特别开心,圆了“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父亲”这个梦,这辈子他算是没有遗憾。
车行至海陵路,坡子街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
简文华站在路边上,闭上眼,静静地触摸着泰州的历史,感悟着沧海桑田。虽然再也看不见旧时记忆里的老字号店铺,可它们却永远扎根在心里。
坐在车上,简文华讲起老泰州,那是如数家珍:
“历史上,泰县是江水、海水、淮水汇聚之地,故泰州古时又称为‘三水’。
泰州是一座名符其实的水城。水把泰州滋润成了钟灵毓秀之地,同时也孕育了泰州独特的水文化。所以泰州人那时候就喜欢‘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早晨吃个早茶,晚上泡个澡。
环抱着泰州城的是宽阔的护城河。此外,东有直通东台的泰东河、老东河;南有从西向东穿城而过的运盐河、西有九里沟、北有草河、稻河、卤汀河,与里下河水网融为一体。城里城外还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湿地和池塘,如小西湖、荷花池、夏家汪、简家汪、十三汪……
俗话说,‘有人就有路,有河必有桥’。那时候,小小泰州城,有名的、没名的桥加在一起,约有一百零八座。
造型上形态各异:平桥、单拱桥、多拱桥、板桥、吊桥……风格上也千差万别:桥上沏阁的、设庙的、打井的、建坊的,更多的则是树碑的……
因为贩猪,常年走的是水路,所以,无论是小西湖中的双桥、日涉园中的拱桥,还是板桥、石桥、破桥、斜桥、演化桥、升仙桥、招贤桥……每条河都有我留下的足迹,每座桥都凝固着我的乡愁和相思。”
林伯传暗暗自责,当初致远生日的时候,没有请简建国和沈晴,如果那时候他看到简建国的这张脸,他一定会认出他来!这张脸和简文华年轻的时候是何等的相似!
一直以来,他们兄弟几个总是以为父亲不善言辞,如今看来,只是父亲隐忍不发而已。他人在台湾,心却系在泰州!他的意气风发、他的激情洋溢,终究只为了他的故乡!父亲的语言天赋很好,但他一直很少讲闽南语,保留着浓浓的乡音。为此,他和林伯承、林伯雄小时候没少招同学耻笑,现在看来,父亲不是不会讲,是他忘不了自己的根,语言成了他当时唯一的寄托!
由于简建国工作的特殊性,在没有通知伯父简文高、伯母刁凤英的情况下,他迅速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墓。
下午,全家去了泰州墓园,给简文华的养父、养母扫墓。
今天的简文华,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动不动就泪流满面。如果说昨天他流的泪,是这五十多年来他流泪的总和,那今天他说的话,也是这五十多年来他说的话的总和。总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讲,总觉得即便是滔滔不绝也不过瘾,讲不尽埋藏了几十年的心事、说不出沉淀了几十年的痛苦。
都说失去的东西,才觉得它弥足珍贵。在简文华看来,失而复得的东西,才是最最珍贵的。千百回,他想着、念着、盼着能回到故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他也和其他老友一样,亲人团聚!他比他们更自豪的是,他简文华一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孙子和四个孙女,个个出类拔萃,“拉得出、打得响、过得硬”,而且他的重孙梦也即将实现,还有什么比这还甜呢?他把他的喜悦写在脸上,他把他的甜蜜放在嘴上。
晚上,全家应泰州市委、市政府的邀请,出席了市里的欢迎晚宴,市高官朱子龙和市长丁万新亲自陪同。席间,简文华多次感谢党的信任、感谢政府对简建国的培养,让他有了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
简文华来泰州的第三天,全家人一起去了兴泰镇,去看了邱婉玉曾经生活的地方,拜访了亲家白方圆和亲家母袁吉凤,感谢他们曾经对邱婉玉母子的关心和帮助,感谢他们送给简家一个好儿媳,给简家生了两个好孙女。
从兴泰取道溱潼,简亦风生怕店里安排不好,偷偷摸摸地给凉月发了好几次信息。到了溱潼,不仅仅是简文华和林玉珍从一下车就喜欢,就连林伯传他们几个也深深喜欢上了这个古色古香的小镇。
简亦风兴致勃勃地当起了向导:
“镇区现有古建筑六万平方米,其中明清建筑两万多平方米,保留下来的古街巷一般仍是原来的名称,有的以桥为名,有的以水为名,有的以姓氏为名,有的以窑为名,各有底蕴,至今风貌依然。
我们林下清风自助茶吧,地处赫赫有名的田家巷,总面积280平方米,其中,建筑面积200平方米,院子80平方米。”
进入茶吧,简文华感觉别有洞天。无论是简洁精巧的明式家具,还是繁缛富丽的清式家具,件件爱不释手。
简亦风感激地回望推着轮椅的林致远,林致远深情地看了她一眼,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没有说话。
林玉珍将两个孩子的柔情看在眼里,心隐隐作痛。真是造孽!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孩子才能彻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