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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快速的驶离了凌霄殿,以飞快的速度奔出皇宫的神武门,墨绿色的垂帘随着略显颠簸的车轮缓缓的颤动着。云倾坐在车内,闭着双眼,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忍得住,抬手掀开垂帘的一角,朝渐渐远离自己视线的宫墙望去。

    刺目的光阳让她眼前一晃,庞大峥嵘的皇城已经越来越远,远到自己已经看不到那朱漆金瓦的宫墙,七月天的清朗,前一刻还是毒日头,此刻却雷声阵阵,闪电划破长空,一阵阴雨飞速之下,凌乱急促的敲打着马车,在天地之间升起了朦胧隔绝的薄雾,让云倾眼前最后的影子也遮掩去了。

    “皇后娘娘是想直接去云山?”马车前,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是魏堰。凌烨轩竟然派魏堰乔装成商户,带着她离开。

    “对,去云山”云倾淡淡的回答,此刻,离开皇城的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松了一口气,毕竟冷战了将近两个月,可是当自己的真正离那座有着割舍不断的思念和牵挂的地方时,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不舍的。

    “主公还是休息一会吧,这一路行去,只怕要十天半个月,还要看路途是否顺利”哗啦啦的雨声中,魏堰的声音另人听得不是真切,却异常的坚定。

    休息,这样异常的梅雨季节,这样的不舍的心情,的确只是适合休息,可是渐渐远去的皇城北首,她是否还能回来,抑或是,那时的宫门是否还愿意为她而开。第二次离开,不如第一次得洒脱决然,可是却比第一次更为茫然。骤然发现,原来天地依旧那般大,可是却再也没有她足以栖息的地方了。

    昼夜赶路,疲倦至极,但是为了保证云倾的安全,魏堰却不曾愿意停歇,偶尔停下来,只是找一片茂密的林子休息片刻,然后再启程。

    原本十三天的路程,魏堰用了九天就已经到达了,再次踏上云山,云倾突然间想感叹物是人非,因为当初这里,即便辽阔和渺无人烟,可毕竟还藏着五千将士,可是现在,入眼的也只是一片苍茫的雪白,和万古不化的皑皑白雪。

    回到当初的所住的山洞中歇了一夜,第二日踏上山顶,推开了已经阔别一年半的小木屋藤木门,一阵寒意涌来,没有因为为人居住而充斥着陌生的气息,却一如以往。因为雪山上寒冷异常,鲜少会有灰尘和蜘蛛,所以,这里依旧干净。

    “主公请先休息,属下去寻找华药师和雷霆的踪迹”魏堰将身上厚重的行李放在一张方圆的案几上,然后起身踏出半山腰,顶着愈发萧索和强劲的寒风直向山顶而去。

    华药师不在云山,但却留下了只字片语,指明了他的去向——齐国。

    下了云山,又是马不停蹄的昼夜赶路,淌过了一片在清晨蒸升着朦胧雾气的疆域,一叶泛舟漂流在湖海之中,又过三日,终于达到了南齐的边境。

    云倾曾在看到官员一本本上奏的折子时,想象过此刻齐国的景象,但是无论如何想象它的凄惨败落,都无法用真实看到的一幕相提并论。

    曾经繁华的大街小巷,酒楼破败,上面张贴的对联和桃木,也都织满了密布的蜘蛛网,高高的悬挂着,在风中颤动,整条大街空荡的几乎没有人烟,偶尔能看到的,却都是老弱伤残,甚至有几个穿着青铜色铠甲的士兵,可也是一身褴褛,到处狼狈,披头散发,正艰难的前行。

    齐戎狄的暴政,给南齐带来了巨大的创伤,可是他的死,却没有让这片几乎没有生机的地方再次缓过来。

    马车又路过一片寂静之地,树林两旁依靠着三五个人,个个蓬头面垢,褴褛的衣裳已经不能蔽体,甚至那一个看起来年轻但却消瘦得脸颊高凸的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孩子,那孩子双眼空洞,也是骨瘦如才。

    “停下”云倾唤了一声。

    魏堰立刻勒住缰绳,他回头,却见云倾将车内的干粮和两三件干净的布衣取出给他。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魏堰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东西,踏步下马车,走向了林子里,将东西散发给那些人。

    那些人一见到吃的东西,立刻争抢着抓起来,甚至顾不得说话感激,却狼吞虎咽的啃咬着,甚至是那个一两岁的孩子,也是抱着一个干巴的馒头,用力的啃咬。魏堰的面色也露出难过,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马车,这时,那些人才似知道他们的所得是哪里的,于是纷纷向马车这边磕头。

    “走吧”沉重的叹息了一声,云倾闭上了双眼。

    杨飞点了点头,甩起马鞭再次上路。

    一天一夜的路程,从终南山的脚下直入王城,因为一路没有人烟,所以行走的十分顺利,而当城门在望时,却被轩烨国的的士兵给阻拦了下来。

    “什么人?”城门口,两名士兵用红缨长枪交叉,阻拦了马车的去路。魏堰不急不忙的道:“皇宫里的人,前来拜望寿王殿下”

    “可有令牌?”那两名士兵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

    云倾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枚凤尾令交递给魏堰,魏堰接过亮出,只见那两名士兵面色一怔,随后让开道路,道:“不知主上驾临,多有得罪”,随之,那厚重的城门便缓缓的开启,九十九个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烁着肃穆的光芒,随之,马车起行,颠簸着一路进王城。

    齐国王城诸侯的士兵早已在他们入城的时候就已经汇报,因而,当魏堰搀扶着在马车内早已更换青色长袍,装扮为男子的云倾时,宫殿门前,早已经有三五名身着粉色小褂,下着碧色撒花长裙,两侧绾着双缨髻的宫娥守着。

    齐国的王城不比轩烨国的金陵华美,但是飞檐四壁,瑞兽形舞,却依旧能够感受得到它的威严和震慑,几百丈的青色大理石铺设出了气势恢宏的压迫感,将近八月的毒日悬挂在上空,燥热的气息令人烦躁难安。

    “奴婢参见两位贵客,早有士兵来报,殿下在容萱殿恭候两位”那无名宫娥见云倾他们上前,个个面色微怔,因为从来都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粉妆玉琢一般的少年公子,一时贪望,回神时却已经羞红了面容,随之几个人一前一后的带路,踏进了宫门。

    白色的幔帐悬挂漂浮,偌大的丧字张贴在容萱殿之前,四壁满是白色布帛,看起来如同在这夏日里下了一场大雪一般。

    “皇后娘娘亲自驾临南齐,臣,不曾出城远迎,特此来告罪”前脚刚跨进大殿,只见凌烨云一身白色长袍,甚至是苍白的面色,消瘦的身形,可依旧摆脱不了曾经的温润如玉,风姿卓越,他没有抬眼看云倾,却已经率领着一同跟随而来的几名官员叩拜在地上,迎接尊后。

    “寿王殿下现在已经是南伯侯了,不必如此多礼”云倾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八年的时间都没有一丝改变的男子,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八年前,她要逃离皇城的几个月前,还曾在霓裳宫内见过他,可是再回首时,竟然已经悄然飞逝了八年的光阴。

    “谢皇后娘娘”凌烨云起身,他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娇小却比以前更为娇美的女子,眼神沉了沉,随后似有些被刺伤一般的别过了头,记忆中温润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淡漠疏离,和满身浓郁的药香气息,他道:“请入殿吧”

    “不知道皇后娘娘此番来南齐,所为何事?”三人入座,宫娥奉茶,凌烨云便淡淡的问道。

    “本宫来找华老先生”云倾执起白色底,烧彩蝶纹样的杯子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

    凌烨云似有些惊诧,但随之苦笑了一声,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他道:“原来为臣治病的神医,还是皇后的旧相识,难怪皇兄让臣在前来南齐之前,必先到云山求见这位老人家。”,说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之对一旁的宫娥道:“去看看华老先生和雷总教头在不在,若是不忙的话,就请到容宣殿来,就说故人前来探望”

    “是”一名姿色还算清丽的小宫娥忙福身,随后缓缓离去。

    “寿王殿外好艳福啊,这些都是南齐的宫娥?不过看这些人的样子,倒是有些像皇城里的人”魏堰虽与凌烨云不熟悉,却也知道这个王爷没有脾气,亲和温润,所以便没有拘束的笑着说道。

    云倾饮茶的手顿了一下,抬眼望向凌烨云,却见他薄唇抿起一抹淡然如风的笑意,却垂着眼睑,道:“是本王临行前,皇上赏赐的”,说罢,他再次执起杯子仰首一灌,仿佛那时烈酒一般。

    云倾凝视着他不语,却不经意的也将茶一口干尽。八年的分别,当初的熟悉似乎已经不存在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话,而他的话亦时无从说起,于是便一直沉默下去。

    “主公”一道带着欣喜的声音突然传进了大殿,紧接着,一直银白色的狼便飞扑之来,凑到了云倾的身侧开始撒欢,舌头舔着云倾的手,让大殿内的人下的惊慌失措之时,也逗得雷霆和魏堰大笑不止。

    云倾拍了拍银貂的脑袋,让它安静下来,抬头便看到大殿外的白色锦缎垂落的扎花下、包裹着纯白的朱漆石柱旁,一名身着月白色长袍,满头银白,胡须垂长,但却面若红光,双眸有神的老者神采奕奕的踏步而来,在看到云倾时,面带温和笑意,道:“给皇后请安”

    云倾起身,上前搀扶住华药师,道:“云山七年,老先生算的是我的再造父母,如何敢受恩人的叩拜,就算要行礼,也应当是我拜见老人家。”

    华药师缓和的笑着,凝视云倾片刻,道:“人生贵贱,尊卑有别,我救娘娘那是医者当为,而娘娘拜我却是万万不可,娘娘,请入座”

    云倾退回位子,在软席上跪坐,魏堰和雷霆也都坐下,凌烨云目光疑惑的在云倾和华药师之间来回扫视,脸上渐渐露出了明了,他剑眉微黜,眼底流露了哀伤,扶案起身,道:“本王有些累了,几位慢聊”,说罢,又对云倾一拜,转身走入了内殿。

    凌烨云离开,一旁的宫娥又跑来斟茶,云倾抬手将她挥退。华药师笑着对云倾道:“老朽在这里已经等了娘娘两个月,娘娘最近看起来气色不好,人也消瘦了些,家国大事才是最重要的,还请娘娘不要为了这些虚无的事情烦心。”

    云倾握着茶碗的手颤了一下,抬眼望向华药师,抿唇道:“既是虚无的事情,老先生又何必在这里等我两个月,今日前来,我只想向老先生求一句话,不问以前种种,毕竟都已经过去,但问以后种种,因为未知莫测,实另我心里难安。”

    雷霆听闻云倾的话,默不作声,但是刚毅的神色却露出了一丝浅伤,即便,那神色一闪而逝,可是却让云倾心头猛地颤了一下,握着茶碗的手也随之颤悠。如琥珀色的茶水渐出,沾湿衣襟,可她却无所觉。

    华药师低头,却不语,云倾还想说话,却被雷霆的眼神制止住,她秀眉黜起,只见而华药师则是以指沾茶,在乌木案几上写下几行字迹,而后起身,抱拳对云倾行叩拜礼,道:“前生种种,已随风而去,娘娘能忘,还是忘却了吧,至于以后,山高水长,绵绵无期,一切也不可定数,老朽还是那句话‘一念不生,万缘皆寂’,娘娘多保重”

    华药师说完,就扬长而去,依旧是仙风道骨,踪迹难觅。

    “你这次出来,虽然只是一人一马,可是入了齐国,就等于惊动了契丹,以前你与契丹的南宫太子之事,我多少听魏堰说过了,打算何时回去?”雷霆走上前,握着云倾的手,她瘦了不少,指尖冰凉。

    “告诉我,什么叫做山高水长,绵绵无期?”云倾望向雷霆,目光带着疑惑和对于未知的踌躇。她从来都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但是自从得知了华药师可以窥视到宇宙机关的秘密之后,她一心都牵在这件事上。

    “很少见你会露出这样的神色”雷霆笑了笑,仿佛回到了从前,随后不顾及所谓的君臣之礼,拉着云倾就向内殿。拐过几处回廊,走到了一处楼阁前,推开门,视线豁然开朗,举目尽是天地辽阔,远离王城的江水翻滚,烈日炎炎,金光洒照,却似水天一色。

    “告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云倾深吸一口气,即便眼前景色再美,却也无心观赏。

    “云倾,这可不像以前的你,你以前从来都不相信命运,也不害怕什么,可是现在却整日黜眉,深思不定,难怪别人说,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牵绊,就会改变,以往我怎么都不相信这句话,可是今日见到你也这般,就莫名的信了”雷霆依旧是淡淡的笑着,可是云倾还是能感觉得出,他身上的不羁狂放似乎消失了,整个人温温和和的,另她觉得不舒服。

    云倾秀眉黜紧却又舒展,她面色渐冷,陡然转身欲走。

    雷霆一震,立刻抬首扯住她,剑眉黜起,道:“现在这样倒是有些像以往的云倾了”

    “你说是不说?”云倾冷着面孔,突然感觉自己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与凌烨轩冷战,逼迫他妥协,放自己来这里,简直荒谬至极,而雷霆的神色也符合了她之前的揣测,他明明可以让苍鹰传信给她,但是却故意不这么做,偏要逼得她亲自来,而她是心急则乱,中了他的局。

    “哈哈哈……”雷霆大笑起来,因为他也知道云倾在焦急之后,已经平静下来,更是明白了自己的用心,于是上前,扣住她纤弱的双肩,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云倾挥手撇开,动作凌厉,目光也随之冰冷。雷霆顿了一下,立刻收敛起了笑意,知道不能再开玩笑,便严肃的道:“其实千方百计的找你来,有三件事情要告诉你,一个关于我们穿越的秘密,一个关于孙恒初,还有一个便是契丹和北楚,你想先听哪一个?”

    “废话”云倾冷瞪了他一眼,雷霆立刻做出投降的姿态,却目扫四周,上前去在云倾的耳边轻语。云倾的面色越来越沉,猛然抬睫,但雷霆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道:“云倾,正如华药师所说,前生种种,已经随云而散,但是我们的记忆却是抹不去的,所以能忘便忘记,至于以后种种,成王败寇,百年岁月,不过只是弹指一瞬间,我们回不去,可是眼下的日子却依旧要过,未来也许茫然可惧,但是我们只能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这就是山高水长,绵绵无期。”

    “一直走下去?”云倾呆住了,她记得自己才曾经看到一本书,那上面推算是相对论。当物体的速度达到光速时,时间会停止,当物体的速度超过光速,时间会倒流。但是若是当人承载这种超过光速的物体回到过去的话,那么她必然要承载着年月累计的时间,永远不老不死的生活,直到走完曾经用光速穿梭的岁月,才能与常人无异的老死。

    云倾的心绪陡然乱了,但是在想到华药师那张数年都不曾改变的容貌时,却彻底明白了他不老的秘密。可是她却还是忍不住的苦笑,道:“我们是以婴孩的纯净之体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这具身体只能定格在前世死去的年龄上,然后永远不老,直到回到千年之后,时光交错谋和之后,才能如正常一样老死吗?”

    雷霆紧绷的面容带着严肃,可见云倾是推测对了。

    原来,他们在前世的生命虽然已经消失了,但是茫然的宇宙却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存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却要让他们受尽折磨。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看你脸色苍白,人也消瘦了不少,想来皇上能放你出来,你也是下了不少狠心的,再不回去,只怕皇上暗中细查,知道是我策划的,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可别说还能陪你度过两千年的寂寞岁月”雷霆走到云倾身侧,用力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人生变化莫测,可是最终,当身边的人都随着岁月慢慢老去之后,最后却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了。

    回去,是该回去了。云倾双眸悠远的凝视着前方的汹涌的江水,随之闭上双眼,带着几分疲惫的道:“去为我准备一些行装,宣寿王殿下在宣容殿见本宫,明日天不亮,我就出发回去。”

    雷霆深深的看着云倾,随之沉重的点了点头,却开口笑道:“另外两件事,你不想知道了吗?”

    “你以为我为何宣寿王?”云倾面无表情的道。

    雷霆拍着她肩膀的手一僵,随之笑了起来。果然振作的很快啊,只是须弥之间,脆弱已经隐去,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手段凌厉的云倾了,不,或许是当朝的妖孽小皇后。

    容宣殿中,凌烨云似乎没有想到云倾会在深夜又召见他一般,只是坐着不语。大殿内外,虽然不如金陵的皇宫华美,却干净朴实,只是那一片片成白的丧祭白绸悬挂着,令人觉得很是压抑。

    云倾一路疲乏,已经沐浴更衣,此刻着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裙,纤腰抿着深紫的缎带,盈盈一握,发髻绾起,却只有两根羊脂玉雕牡丹花的簪子束住,清丽动人,远远一看,竟如乍惊仙子入凡尘,而令人连轻言细语的都不敢,唯恐飘离而去。

    云倾坐在案几上翻动着奏章,大殿内很快又有几名已经入睡,却被请到的大臣纷纷入席,他们原本以为是寿王传召,所以显得有些不拘束,可是一踏进大殿,在看到一抹淡然的浅紫之时,有几个人吓得脚下一软,几乎摔倒,而后纷纷上前恭敬的叩拜行礼,匍匐在地,道:“老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倾将手中的奏章合上,冷清而威慑的扫视了一眼地上的几名官员,随之淡淡的道:“起来吧,南齐不比皇宫,规矩甚多,诸位也就随意入座吧。”

    “谢皇后娘娘赐坐”众人衣裳窸窣的起身,但面色却依旧带着惶恐,各自入座。

    这几个大臣,年纪都稍长,但却是轩烨国朝堂上的重臣。凌烨轩为了能够重整齐国的朝纲,救百姓于水火,所以特地在朝廷上精挑细选,最终圈定了这些人前来辅佐寿王,可是,寿王身子虚弱,又就不再朝,虽然皇宫里已经传下了皇帝要立寿王为南伯侯的事情,但他们却还是从礼数上缺了一二。

    云倾的淡漠而冰冷的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却不开口,而凌烨云似乎也明白了云倾为何如此,他剑眉紧拧,却也不说话。

    沉寂片刻,大殿内的空气有些僵持,夜风吹拂着悬挂四周的白色绸缎,呼呼的闪动,令这片死去无数冤魂的齐国王宫又显得乌烟瘴气,清冷戚戚,细听,远处的江水呜咽亦可以成为鬼哭狼嚎,而那一轮明月更是昏黄中带着橘红,隐隐透着令人惊悚的血色。

    众大臣各自沉默片刻,突然,压抑的气氛中发出两声咳嗽,随之一道苍劲浑厚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深夜召臣等前来,不知道所为何事?”

    死寂的空气中,随着这一句话,窗外的冷风陡然掀起了飘荡的白色绸缎,吓得殿内的众人立刻变了面色,但云倾的唇边却隐隐凝着一丝冷笑,她缓缓的道:“常大人”

    常大人便是刚才说话的老臣,他一听云倾点名,立刻起身叩跪,道:“老臣在”

    “这一次皇上派本宫前来齐国巡视,却发现一路老弱妇儒衣不蔽体的四处流落,更有归国的士兵衣裳褴褛,无家可归,这是为什么?”云倾目光冷冽的凝视他,眼底阴沉。

    常大人身子一颤,显然没有想到云倾劈头就问此事,但毕竟是几朝老臣,能够被皇帝挑选到这里来辅佐寿王,定然不是泛泛之辈,所以他在寻思片刻后,立刻答道:“回禀皇后娘娘,老臣同几位大人都是数月前才来,还不能够了解齐国境内的情况,再者,朝廷上的支援的银两迟迟未曾定夺下发,直至半个月前才运送到,所以老臣等人还不曾……”

    “此事可禀报了寿王殿下?”云倾抬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冷冷的打断了常大人的话。

    常大人一惊,面色有些微妙,却依旧应答道:“还不曾,不过老臣已与几位大人协商,正拟定建造民间作坊和房舍。”

    云倾将茶碗啪的一下放在了桌案上,几许滚烫的开水渐起,冒着氤氲的雾气。

    常大人惊住,其他人也是个个面色难看,他们惶惶的看着云倾,连气都不敢出。而云倾则笑道:“常大人是皇上钦点的辅佐大臣,奉命随同寿王来齐国整顿纲常,何以现在有君在上,而不奏报?”

    她早该料到,寿王七年不曾上朝,在朝廷上早已人脉断裂,而常大人又是老臣,如今该要靠着他担当起齐国的半壁江山,他岂能将凌烨云放在眼中?而他今日这一番举动,也实在太过,竟然事情不予上奏就直接私下定夺,他已经将自己当成这里的丞相,这里的王者了。

    “老臣惶恐,只是寿王殿下常年染病,此次前来齐国之前,也曾旧疾复发,老臣等人唯恐殿下操劳,所以才私自定夺,不予上奏,还请娘娘明察”常大人是深沉睿智,自然明白了云倾笑语下的意思,虽然寿王是何等儒弱之人,他还不知数,可是这个皇后何等厉害之人,他心却了然。

    云倾眯起双眼凝视着常大人,殿内的光晃照着泰然的身影,他直立着,黑色的冠冕下一双长眉低垂,狭目迎着灯游动着让人诡异的光芒,面容虽是澹然淡定却让人觉得深藏不漏。

    可惜,他这一身谋略和才华却不能让他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从先帝开始,就一直忌惮打压他,他这个人对于朝堂来说,不可没有,但有了之后却不可风头过旺,这,便是为何他已年近古稀,却依旧只在六部之中占据一席的原因,而今,他年事已高,足以令人对他‘放心’了,不过今日的这一番试探,却让云倾察觉出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微寒的目光淡淡的望向凌烨云,却发现他也在凝视自己,目光复杂,或许,他在猜测自己为何千里迢迢的跑到这里来,是为他解决朝政?还是另有他想?可是,就算此刻柔肠百结,有千句话,万般相思,也都不能说了,因为,一切早已成为定局。

    “常大人为国效力半生,如今又要撑起齐国的半壁江山,实在辛苦,本宫感佩”云倾收回目光,话语一转,却又是一番说词。

    常大人几次流转,神色终于露出愕然,他抬眼望向云倾,眉眼之间全是斟酌思量,因为这句话虽然简单,看似没有任何诡异之处,可是说这话的人却决然不简单,更可以说,没有眼前看着这么简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乃是老臣应当做的,老臣不敢居功,为能矜矜业业,勤慎恭肃以侍上,皇上仁德慈厚,又岂是臣子万死能报万一?”常大人说的诚恳,双手匍匐于地,不过却依旧有倚老卖老的架势。

    他身侧,那些大人见常大人如此,紧绷的面色也有所缓和,都显得不再那般紧张,也个个挺直了腰杆,仿佛有了强劲的后盾一般。

    云倾轻柔一笑,她缓缓将茶碗再拿起来,长睫轻颤,随后缓缓的道:“常大人劳苦功高,又如此谦逊,实在是难得的相才”

    常大人的面色有些缓和,虽然依旧带和警惕,可却已经松弛了许久,他以为云倾已经罢手,甚至对他无可奈何,于是便叩首道:“皇后娘娘过奖了,老臣实不敢当,只愿以愚钝之见,救齐国百姓于水火,辅佐寿王殿下重振朝纲,如此,老臣死也足息了”

    “常大人的忠心,本宫甚为感怀,不过本宫听闻常大人与诸位大人都是只身前来齐国,不曾携带家眷,是吗?”云倾眼底沉溺着阴沉,但是唇边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老臣与诸位大人都不曾携带家眷”常大人没有多想,只是随口一答。

    “常大人一心为国,如今只身在齐国,却将家眷留在轩烨国,实在难免寂寞了些,不如这样,本宫回金陵之后,请求皇上将常大人的亲眷都接到金陵来,赏赐宅院,也好有个照应”云倾浅浅的笑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似乎在说着家常闲话。

    可是,常大人的面色却陡然一变,血色全无,因为他已经明白云倾是以拘禁亲眷来挟持他,他身体有些发抖,目光阴沉,但还是极力保持平稳的道:“多谢皇后娘娘美意,只是老臣的贱内和犬子,只怕住不惯金陵,升斗小民岂能见识皇城威严,所以……”

    “大人过谦了,此事本宫意已决,不必再议”云倾冷笑,闪烁着琥珀宝石光泽的眸子对上常大人那双深邃震惊的眸子,随之起身,懒懒的道:“时辰也差不多了,诸位也都回去吧,寿王虽然身子不爽,但是却已经大好了,诸位大人即便顾念着,也应该同在朝廷上一样,皇上既然下旨说是请诸位来辅佐寿王殿下,所以诸位还是好好的琢磨着何为‘辅佐’二字,退下吧”

    云倾的声音柔和沉冷,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一身浅紫长裙显得身材娇俏,却使人不敢侧目。那些心智稍迟的大臣,在听到云倾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悟出了什么,他们个个都面色苍白,惊异不定,唯恐行差踏错,立刻起身,抢在常大人之前叩拜在地,以表忠心。

    常大人黑瞳收缩,面色紧绷,越发铁青,朝服之下的拳头紧紧握起,甚至额前都溢出了几许汗珠,他起身,静静的凝视云倾,身体微微颤抖,可见怒得不轻。可是云倾却坦然的对上他的目光,因为,她知道他必然要为自己的亲人臣服。

    僵持半晌,大殿内一片寂静,唯一能够听到的声响便是常大人叩跪在地上的声音,他咬紧牙关,眼角几次鼓起,却沉稳的猛的叩下,道:“老臣,谢皇后娘娘圣恩,臣等告退……”

    一行人匆匆离去,似生怕缓慢一丝一毫,就会染上杀身之祸一般,而常大人也是挺直了腰杆,大步向殿外走去,可是当身影隐没在幔帐后时,却听到一名宫娥惊呼,踉跄狼狈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他终究是老了,云倾唇角的笑意凝固,丢下茶碗,转身也欲离去。

    “你来,究竟是为什么?”凌烨云的声音清淡,一如当初那般和煦如风,可是八年的岁月却让他染上了几许沧桑,甚至连声音都有些沙哑。

    云倾的脚步顿住,却知道凌烨云的意思,她缓缓一笑,却不曾回头,道:“寿王殿下多心了,本宫前来是有本宫的事情,夜深更漏,殿下该歇息了”,说罢,款步离开。

    雷霆收拾完东西时,漆黑的天空已经有一丝光亮,穿过黑黑的乌层,刺透斜射,如火如血,洒照在这片不华丽,却曾经布满血腥的王城宫殿之上。

    雷霆和魏堰并肩站在马车旁等候,银貂摇着尾巴来回走动,在看到云倾浅紫色的身影翩然而至的时候,飞快的上前迎接。云倾笑着委身拍了拍它的脑袋,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乌云和晨曦,缓缓的道:“你回去吗?”

    这句话是问雷霆,因为经过昨夜的商谈之后,她觉得雷霆或许并不想再回到了皇宫了。

    雷霆一笑,依旧曾经那般坦荡和不羁,他也学着云倾将头抬起,朝天边望去,随之笑道:“我一直都想着要纵横天地间,一生无所牵绊,将前尘过往都抛却,可是,在那巍巍森严的皇宫里,还有人等着,念着,就算我愿意走,却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岁月无情和流年残酷,所以,我决定,我还是回去吧。”

    云倾轻笑,似被雷霆的话给逗乐了,但是仰望日出的眼底却蒙上了氤氲。慢慢的千年孤独,她的确是需要人陪伴的。闭上双眼,将泪水逼回,心照不宣的没有回答雷霆的话,但是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于是她淡淡的道:“那就一起走吧,那个牢笼也只能困住几十年,现在能被圈禁围困,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雷霆笑起,道:“你明白就好”

    是啊,她此刻才明白,原来当自己知道还有千年的孤独等待自己的时候,那个藏在她心底的人又多重要,他于她,已不再是夫君那般简单,更是她一生的爱恋,百年之后,他离开,留下她一人,而她却只能用回忆来过活。

    或许岁月依旧可以静好,或许她的心还能恢复当年的冷冽平静,可是这段记忆却始终不能抹去,而她,更不想留下丝毫遗憾。

    再次睁开眼,云倾的眼底里已经没有了泪光,她扭头转身,在魏堰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而雷霆和银貂则是上了跟随其后的一辆马车。

    上车之前,雷霆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向云倾的已经卷下车帘的马车看去,道:“契丹和匈奴的事情,可否要去处理?”

    云倾坐在车内,神色不变,只淡淡的道:“若是他们有心与齐国相抗,这是最好的机会,走一步算一步吧”

    契丹和匈奴虽然损伤严重,但是派出的探子却依旧不少,云倾虽然刚踏上齐国的地界几个时辰,但是相信两国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他们是否要与齐国对立,要向轩烨国挑衅,就看这次她能否与来时一样畅通无阻的回去。

    雷霆沉思片刻,随之点了点头,道:“可以走了。”

    两辆马车飞快的上路,渐渐远离的齐国的王城,云倾闭眸休息,可是不知道为何,突然睁开眼,撩开帘子朝王城的楼上望去,之间江水汹涌的迷雾中,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愈来愈小,但是衣袂飞舞的袍角荡漾,却似能听到簌簌声响……

    三天三夜的路程之后,便是在江水中飘荡,不知不觉中,原本定下了一个月期限,已经无声的接近了,可是马车却才行驶到了云山的边境。

    冰天雪地的气息呼啸而过,将众人从八月的毒热天气顿时拉进了十二月的冰冷。云倾与雷同同坐马车,置案几,各自执着一杯酒,慢慢酌饮,却一直无话。

    士为知己者死,携手多年,生死交错,他们早已经不用言语,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事了。

    “再来一杯吧,最好这一坛酒,能让你醉到京金陵,醉到皇宫,醉到凌霄殿”雷霆话语中带着几许笑意,却是浓郁的关怀和豁达,他又为云倾斟上一杯,双眼眯起,突然沉吟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今夕是何年?

    说着,仰首灌下,随后带着几分熏然的道:“以后,我们只怕连人间今夕是何年,也不会不知道了”

    云倾含了一口酒,只觉得有些快慰,也有些微苦,但是几番酸涩辗转之后,却还是选择泰然处之。

    突然,马车陡停,应该是魏堰突勒缰绳,案几上,酒洒了一些,雷霆眉宇一黜,抱起酒坛子就道:“没酒喝也不能这么报复,都说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出去驾车,让你陪着银貂不醉不归了,你还发脾气”

    可是雷霆的牢骚刚发完,面色就不对劲了,他感觉到了不对劲。眯起双眼,猛的掀开车帘,朝外面一眺,只见魏堰面色沉冷的凝视前方,寒声道:“孙恒初……”

    云倾从马车上下来,雷霆抱着酒坛子也紧跟着下来,三个人站在马车前看着苍白的月色下,一抹立在树影下的黑色身姿,脚下厚厚的积雪映照出了黑色戎靴,一把墨色长剑赫然入地,狂风乍起处,衣裳簌响。

    “你来了?”云倾的声音颇为淡漠,却带着早已预料的笑意。

    树影下的身影一动,随之一双深墨色的眸子凝视她,幽幽沉沉。云倾抬手挥退了雷霆和魏堰,轻步上前,淡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娇小柔弱,长裙飞舞,宽袖如盈,却又似雪地里的精灵,美得令人窒息。

    云倾走进他,借着月光想看清他的面容,但是他却执意将自己藏在黑暗中,惟独那双炙热凝视的目光仍是自己所熟悉的,她缓缓的道:“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将来打算如何?”

    “义渠烈旧伤复发,终日药不离口,可能已经不行了,但是他不愿将大权交付他人,所以觉得我还可用,便将自己唯一的妹妹取配给我,允我成为匈奴部落的首领”孙恒初的声音低低哑哑,三言两语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完了。

    “汉人在匈奴受尽排挤鄙夷,你能够站得住脚,可见你的不凡,义渠烈一世英名,最后竟然选择你为自己的妹夫,并承诺托付大权,应该是分外器重你。如今他们与契丹交战,损兵折将,北方气候又极难生存,冻死牛羊畜牧实属家常,你打算凭借自己的才能光复匈奴?”云倾声音颇淡,仿佛这些家国大事,在她而言,不过是邻里之间的交流。

    不过这也的确是邻里之间,北楚与匈奴一线之隔,北楚又是轩烨国的统辖诸侯国,所以称之为邻里,也不过分。

    “婉儿希望我去光复匈奴吗?”孙恒初幽幽的看着云倾,眼神定定的,似乎还带着几许期盼。

    “去吧,如果那里有你的未来,就去吧,不过,初哥哥,婉儿永远都不想与你为敌”云倾望着孙恒初,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色,可是却感受得到他眼底划过的伤痛,随之,冰凉的晶亮从黑色的斗篷上掉落,在雪地上砸下一颗,两颗的深凹。

    “从今日开始,我不能再守护你了,一旦我有了妻室之后,我只能全心全意的为她”孙恒初的声音颤抖着,握着长剑的手关节泛白,还夹杂着被冰冻的血红。他仿佛在赌,赌自己最后的一点希望和半生纠缠。

    “匈奴狂放不羁,天地宽阔,那里教养出来的女子,天生豪放不拘,你生性沉闷,不懂表达,应该有那样的女子陪伴你,驱逐你心里的阴郁”云倾笑着回答。

    终于,最后的一丝赌注也输了,孙恒初的身体僵直,他陡然转身,大步向前去,可是突然又顿住,竟回头向云倾冲来,紧紧的拥她入怀,似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和疼痛一般。

    云倾身子微僵,全身骨头都酸疼起来,她抬手抱住他,缓缓的道:“既然选择了去北方,就将一切都忘了吧。忘记了相府,忘了金陵,忘了云山,也忘了我,前尘往事一梦,以后的路却还要继续走下去,你是如此,我更是如此”

    孙恒初放开她,闭眸转身,高大的背脊带着脆弱,却依旧伟岸,他抬头,挺起胸腹,然后大步离去。前方的皑皑白雪处,几抹身影晃动,皎洁的月色下,竟看到一名披着狐裘,带着裘帽的女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奔跑,几次揪着他的衣服,似想跟他并肩,但却还是落单,可是她却不放弃得继续,然后整个人都快要挂在他的身上。

    云倾轻笑,也许,就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受得了孙恒初的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

    回身上马车,雷霆不说话,魏堰亦是沉默。一路前行,除了马车吱呀的撵轴声,就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沙沙纷飞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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