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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陆府当差。”蒋佳月看着她的脸色,心里有些没底。
豆油灯发出的光亮很暗,明明灭灭地照着,棉线做成的灯芯不时发出“啪嗒”一声轻响,烛光便是一跳,光便更暗了下去。
屋子里也静了下去。
“你以为那些大户人家都是什么慈善人不成?”意外地,若香的声音却很平静,带了裹在庄严肃穆里的一丝悲哀,像是这夏日里的风怎么也吹不散的闷热。
这样反而叫人更有些摸不准,蒋佳月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不是,女儿从没那样想过。”
“那你可知道,做了丫鬟,便得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不能有一句顶嘴?行动坐卧,再没有一刻自由?”
“我晓得。”
“娘也知道你吃得了苦,可进府当差,不是吃苦便能行得通的。你只看得到进府能得十两银子,一个月还能再拿一两银子的月钱,却不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地方,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若香说着,眼泪漱漱滚落下来,哽咽着道,“自打你爹爹生病,我知晓你心里有许多想头,可你再懂事再能干,也还是娘的女儿,娘又如何舍得你去受那份罪?”
蒋佳月听的鼻头一酸,亦红了眼眶,将头靠在若香怀中,闷着声音道:
“可是,可是爹他……”
蒋大郎病发作的急,正在地里做着活人便一头栽倒了去,好不容易抬到郎中家中,却说是中风治不了,让蒋家准备准备后事。
只是若香如何也不肯信,又使了银钱连夜将人送去江陵府,终是打听到了一个圣手来医,好歹命是保住了,但人也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这便已是菩萨保佑了。大夫说了,若是调养的好,有一日能下床也未可知。
为了这句话,蒋家便使尽了银钱。
一下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没了壮劳力,蒋大郎病情虽然稳住了,但也要日日喝汤药将养着,一年下来,即便她们娘儿俩熬瞎了眼睛做活,家里这些年置办下的田地家产也只能一点点典了出去。
且只要蒋大郎一日这般躺着,便总得花费银钱。
好在蒋南秋聪慧,很得夫子的意,情愿不要束脩也愿教导他,这才能继续读着学堂。
可他年纪、学问都到了,明年开春,怎么也不能再腆着脸混在学堂中了。
一想起这些,不仅若香心里头猫抓一般,整日手上不停地做绣活补贴家用,蒋佳月亦不好受,这才打定了主意要去陆府。
“你爹他也不会同意让你去做丫鬟的,我知道。”若香搂了女儿,像幼时那般圈在怀中,轻轻拍着背,“总会有法子的。”
蒋佳月却不由想到:当初外祖父把亲生女儿卖到陆家,又是怎么想的呢?当真就一点出路都没有了?
“什么法子?”她晃晃脑袋,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转而问道。
“你刘叔的女儿前段时间不是嫁到建陵去了?我托了他,说是会帮着打听打听你外祖父的事情,有了音信回来,咱们便可投奔你外祖父家去!”
蒋佳月从娘亲的话里听出了极力压制的期待,还有几丝不确定的犹豫。
自打她记事起,爹娘总是勤勤恳恳地做活,很少将日子将奔头放在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上头。
可蒋佳月却怎么也压不住脑袋里疯长的念头。
真的会有音信来吗?即便有,这个从未谋面的外祖父又真的会欢迎曾经被他抛弃的女儿一家去投奔?
她不安地拱了拱身子。
天下父母心难道不是一样的吗?既然娘亲和爹爹如何也不舍得她去做丫鬟,外祖父怎么就舍得了?
这个所谓的外祖父,能靠得住吗?若是能,二十多年为何从不曾回来寻过娘亲,分明只要去陆家稍一打听便能知晓的。
真的要把一家人的前途命运,都压在这虚无缥缈的一点子希冀之上?
她不知道,她想,娘亲大约也是不知道的。
可是此时此刻,蒋佳月却不忍心把这些话问出来。
“咳咳,咳咳、咳!”
忽而一阵上下不接的急喘传来,俩人一惊,连忙往东边的厢房跑去。
只见蒋大郎躺在那里,面色潮红,整个人都十分费力地喘着粗气,偏偏一口痰堵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两眼翻白。
若香手脚麻利地将人抬起半个身子,靠在一个半旧不新的迎枕上,手抚在胸前替他顺气。
“爹,喝水。”蒋佳月顺势倒了一碗温水,小心地服侍他一口口抿着。
许久,蒋大郎才渐渐恢复一些,颤抖枯瘦的大掌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分明是虚弱极了,力气却大的惊人。
他身形高大,虽然削瘦,但却并不邋遢,即便是夏日,衣裳也穿的整整齐齐,没有病人身上常有的难闻味道,黑中带了银白的头发也梳的一丝不乱。
蒋大郎病虽犯的急,但还未到眼歪嘴斜的地步。
“张……张……”他张嘴想要说话,只是说的急了,一口气没跟上,只能听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嗬嗬”的气声。
“大郎你别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和月儿都在这里呢,不急,不急。”
若香替他顺着气,连声安抚。
蒋佳月转身将碗放回几子上,便瞧见门口蒋南秋黑漆漆的一双眼清亮惊人。
“进来。”她对着屋外做了个口型,蒋南秋已经快步进了屋子,手里端了一只深色的瓷碗,散发出浓重的药苦味。
到了蒋大郎每日喝药的时辰了。
“爹。”蒋南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食却没有跟上,身形有些瘦弱,个头却不矮,拿了小勺坐在床沿处喂着蒋大郎一口口喝药。
蒋大郎却抿着唇,眉睫颤动,显然有话要说。
握着蒋佳月的大手仍没有松开,越发用了所剩的力气,他胸膛起伏的比往常要急促厉害。
“不……喝。”蒋大郎吐出两个字来。
“爹!”
“大郎!”
母子三人纷纷唤他。
“说……张家……”蒋大郎却只一味抓着张家说事。
他虽然常常不清醒,但张家今日来过的事情他是知晓的,方才不知为何,心头突然一悸便醒了过来,总觉得有什么事。
若香便看一眼女儿,默然无语。
“咳、咳……”蒋大郎立时艰难地又咳了两句。
“爹,女儿不想嫁。”末了,蒋佳月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