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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陆华楠与陆长风已摆了棋盘,各执黑白分坐两边。
父子二人都是极爱下棋的,但这么些年来多是各自做自己的,难得有时机心平气和坐下来,更鲜少有这样闲坐对弈的时刻。
陆长风食指中指夹了白子,毫不犹豫地落在棋盘之上,甚至连思考都不曾。陆华楠原本自傲满满的神色顿时淡下去,认真看着他落子之处。
蒋佳月摆了茶,略看了一眼,她并不如何会下,只看得懂一些皮毛,也瞧出来父子二人的棋风大相径庭。
黑子起势大开大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势,而后布局正如陆华楠调兵遣将一般,坐镇中央,号令万军,气势磅礴广阔,大气凛然。
陆长风却剑走偏锋。
白子乍眼看去不过懒懒散散并不如何犀利,左一榔头东一棒子,但往往在出其不意之时一跃而出,攻其不备,将黑子围杀至七零八落。
她退在一旁,怕两人还有什么吩咐,便不曾出去,静静站在角落处观棋,也随局势变化或皱眉或舒松。
这一盘很快便分出了胜负,陆华楠丢了半子,脸上很不好看,但若不是陆长风有意想让,怕他还要更难看些。
他端起茶一饮而尽,“再来!”
陆长风却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茶,“躁者难胜,改日父亲有空,儿子定当相陪。”
这是说陆华楠急躁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向来只有训人的份,今儿却被陆长风两次落了面子,已然不大高兴,自鼻孔里哼哼了一声,“不过侥幸耳,小子竟也狂大起来。”
心里却知道陆长风说的乃是实情。
他如今只想护住家族平安,不求荣华,也不想参与那些暗涌,确实没了年轻时候的求胜好强之心,行事未免太过翼翼。今天十四王爷的来访更是让他心有疑虑,竟不如陆长风镇定自若。
“承让承让。”陆长风面上老神在在,抱拳就是一礼,气地陆华楠一个倒仰,却说不出话来。
蒋佳月勾着头,心中暗自发笑。
“倒茶。”陆华楠气结,拿陆长风没法子,便对蒋佳月道。
他倒要看看,陆长风到底对这个小丫鬟是什么态度,是不是果真像左先生说的那样,只不过是抛出来看旁人笑话的。
蒋佳月低眉顺目地上前倒茶,棋局结束的太快,水温犹热,正适合喝二道。
陆长风却伸出单掌制止她,起身一手托壶,一手握把,将陆华楠茶盏中斟满,奉至他身前,道:
“父亲大人,请喝茶。”
陆华楠一怔,竟至有些不可置信起来,随着他的动作看着清亮沁脾的茶水,胡须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两下。
作为父亲,除了陆长风幼时,他倒鲜少与儿子这般亲近。
掩饰一般清嗓咳嗽了两声,语调平平地“嗯”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才端起来细细啜了一口,赞道,“好茶!”
蒋佳月瞧他动作,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扭捏。
陆长风已坐了回去,并不曾说话,气氛一时沉寂下去,茶水飘香,袅袅冒着热气。
“你出去吧!”
陆华楠吃了两口茶,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意图被陆长风岔了过去,却已经失了先机,一时脸色变幻,也只得挥手让蒋佳月出去了。
她行礼告退,临走前悄悄看了一眼陆长风。
平静。
蒋佳月不知方才在西花厅的是何人,但却眼尖地看到他藏在竹叶青色衣袍之下,随着转身带起来的一小块明黄之色。
是天家之人。
连陆华楠都失了平常,陆长风却如此从容淡定,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事先知情,二便是对他的来意心中有数。
蒋佳月一行往外走着,一行讶然。
陆长风偏居江陵,依旧耳聪目明,可见他并不是像传言那般,为了躲避退婚谭家的流言蜚语避走江陵,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
怕是陆华楠亦知情,有意放任外人猜测,实实在在做出被陆长风这个不孝子气到赶来江陵问罪的模样。
陆家,不仅在后宫之中有贵妃支撑,前朝又有瑞国公陆华楠掌管户部,连放荡不羁的陆长风也并不是纨绔子弟。
看来陆家在那场惨烈的夺嫡之中幸存下来并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部署谋划。
那么,他是否已经预料到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一团团深重的黑暗中,凄厉的呼喊……
所谓树大招风,陆家如此显赫,陆华楠又是行伍出身,在军中甚有威望。德元帝却是个极有雄心大略之人,有意平定四方蛮夷,否则也不会封五皇子生母为四妃之一。
伴君如伴虎,何况君心难测,又有萧墙之患……
蒋佳月胡乱地想着。
而这一切也许都不过是她一个荒诞的梦境而已。
书房里,陆华楠仍旧在对着残局,浓眉深锁。
“顾滕说,谭家想要在德胜楼赔罪。”
陆长风看着陆华楠在自己面前松懈下来略微佝偻的身形,徐徐开口。
果真是老了,发间多有华发。
他想起母亲楼氏常常说,你爹人老了,却还有一股子心气,凡事你别总惹他动怒,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京城瑞国公府贵重无比,他上头却没有能承家业的哥哥,二哥为庶,且心思深沉不定,三哥又体弱,身有不足之症,不可劳神。
不仅国公府的荣耀,还有贵妃娘娘的平安,以及陆氏一门的性命,俱都压在眼前这个已过耳顺之年的老人身上。
“哼,竖子!”陆华楠抬起头,目光虽炯炯,脸色却已经显出疲惫来,“你怎么打算?”
信中将谭家两个儿子借着国公府的名头作奸犯科之事全部点出,连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
但陆华楠气急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谭家家主居然在明知女儿与妻族男子有龌龊的前提下,恬不知耻地继续做着瑞国公府姻亲的美梦!
陆华楠真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没看出谭家狼子野心。
连当初的恩情,也不过是和别人勾结的计策,居然把他堂堂瑞国公蒙在鼓里。
他愈想愈愤愤起来,“那位瞧着不显山露水,不想所图甚大,手段却如此不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