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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所知道的舒城,又是真的舒城吗?”他说着,声音里满是感慨,“姑娘,笼统算来,这也不过是你我第三次见面而已,第一次,已是在十几年前了。”
我从苏府回来的时候,月已上中天。
楚都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车夫问我去哪里,我下意识便答了凤楼。
凤楼夜里一向喧闹,哪怕是这个时辰,也是人声鼎沸。我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刚到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对方粗着嗓子喊:“舒少主,我们家主子吩咐了,以后你和他没关系了,你别来了。”
这人我知道,是凤楼的护卫,叫宝石,身材魁梧,腿毛尤为浓密。他体格魁梧,武功高强,却尤爱穿粉红色的长衫,当初我被沈夜当探花使抓的时候,那致命一脚就是他踢的。
他在,我不敢造次,饶是他声如洪钟喊了这句话,我觉得十分没有面子,也没有勇气向他挥出拳头或者叫人把他拖下去,因为我担心我做完这一切后,会被抬着送出凤楼。于是我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温柔地说道:“他怎么又闹小别扭了呢?不是说好我给他带南海大珍珠就不闹了吗?宝石你先让我进去,别跟着你们楼主胡闹。”
“楼主说了,他是很认真很认真地要和你断绝关系,有苏容卿没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和苏公子相处,别来找他了。你不找对象,他还要找对象呢。”
“我……”
“楼主说了,”我一开口,宝石猛地就把我提了起来,一脸严肃道,“如果您说第三句话,就把您扔出去。”
话刚说完,我就感觉不好,果不其然他猛地一甩,我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直接被扔了出去,砸到墙上。青石墙硬生生被我砸出一个大坑,所有人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我落到地上,蜷缩着,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悲凉、悲怆、凄惨的感觉。我刚被苏容卿拒绝,紧接着就被沈夜打脸,好歹我是一个贵族少主,好歹我也曾是多少好儿郎内心朝思暮想的俊女子,怎么就落到这一步了呢?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咬着牙道:“去寻芳楼!”
话刚出口,宝石猛地一巴掌抽到了我的脸上,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同时和着他不屑的骂声:“呸!楼主说得果然没错!你果然是要去寻芳楼的!还好我早有准备守在这里,楼主说了,你要么回去找苏容卿,要么和苏容卿断绝关系,寻芳楼这种地方,你去一次打一次!”
“你们楼主太过分了!”我捂着脸,几乎快要哭出声来,“他要再继续这么恃宠而骄,我明天就带着府尹来查办你们!”
听我这么说,宝石更加不屑了,他掸了掸衣袖,转身回了凤楼。旁边人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不经意间”用目光扫过我。小厮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有些不安地说:“主子,还去寻芳楼吗?”
“你去吗?”我捂着脸,怒吼出声,“你敢去你去啊!”
吼完,我就回了轿子,轿子“嘎吱嘎吱”地带着我回了舒府,晚上我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很想念沈夜。他在的夜里,似乎月光都要温柔许多。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能睡着,第二日顶着一对熊猫眼去上朝的时候,人们向我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挺直了腰板,用着堪比城墙厚的脸皮迎接着他们的目光。等下朝的时候,女皇都看不下去了,温和地提醒了众人一句:“爱卿们,大家公务都很繁忙,不要分心在太多事情上,做好手里的事情就好了。”
有了女皇提点,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下朝赶紧就跑开了。唯独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这堂姐妹俩逆流而上,走到我的身边来。
上官流岚先说了一句让我愤怒的话:“之前你不是让人来跟我说,让我向苏容卿提亲吗?做朋友的冒死帮你这次,可你怎么还没和苏容卿说清楚?”
我怒得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咬着牙道:“说不清楚,苏容卿我自己娶了,你身体不好,好好调养,少费心神。”
听了我的话,上官流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她刑部特有的阴森之气,吹得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上官婉清拍了拍我的肩,说了第二句让我吐血的话。
“听说昨晚你被沈夜从凤楼扔了出来,我最近发现沈夜也不比左将军家的那位公子姿色差,要不我去替你娶了他,了结了你和他的关系吧?”
约莫是我本已受了上官流岚要帮我娶苏容卿的刺激,上官婉清说要帮我娶沈夜的时候,我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所以她话音刚落,我脑子里就已经一片空白,下意识就去拔剑。而后我又想起来,这是在大殿之上,我手里没有剑。
我只能拿着我的象牙笏板,猛地抽了过去。好在上官流岚眼疾手快,一把将上官婉清扯了过去,挑眉道:“苏容卿不能娶,沈夜也不能娶?”
“你们上官家的人就这么喜欢到处找人娶?”
“这不是帮你分忧解难吗?”上官婉清从上官流岚身后猛地探出头来,满脸震惊地道,“你不是特讨厌沈夜那人吗?”
“我讨厌他不代表你就能娶他!”我急得差点结巴,“你这是祸害人家一辈子!简直是丧心病狂!”
看我的样子,上官流岚忽然笑了起来。她拍了拍上官婉清的肩,广袖一挥,笑道:“婉清,咱们走,不多管闲事了。”
说着,她就带着上官婉清往大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顿住脚步。
“舒城,你以前正儿八经喜欢过人没有?”
我被她问得一愣。她瞧着我,那常年阴郁的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温柔,她说:“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那时候,约莫也是这个样子。”
说完,她便转身,带着窃笑的上官婉清离开了。我被她说得心慌,下了朝赶紧让人给苏府递了帖子,而后便朝着苏府赶了过去。
我心里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害怕些什么,总觉得自己得赶紧见到苏容卿,这样心里才会安宁一些。
当天我到的时候,苏容卿正在喝茶。他接了帖子,早早让人架了屏风,而后便等候着我。
我跪坐到他面前的时候,终于觉得内心一片清明安静。他没说话,在屏风之后,我能听到他沏茶的声音,水沸,杯响,衣袖摩挲,伴着鸟鸣风响,我逐渐安静了下来。
茶香弥漫在房间里,仆人从屏风后端出一杯香茶,恭敬地呈给我。我拿着紫陶小杯,端望着里面碧绿的茶水,思索着如果和这样一个人相处一世,约莫是怎样的感觉。
这样安静的、高贵的一个男人,估计一生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舒家主君的位子上,以他的资质,不但可以轻而易举地扫平后院纷乱、族内纷争、朝堂风云,甚至我上边疆战场,他都可以为我坐镇后方。
这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世家子弟,也是再完美不过的一个舒家主君。
所以算起来,我娶他,顺了陛下恩旨,也算不上违背常理、做出牺牲。其实这一切我也不是不明白,更不是不懂得,只是我总以为,这世间有更好的选择——不违背圣恩,不将舒家置于险地,还能让我舒心的选择。
那以后的几天,我每天都去苏家。
苏容卿不再拒我的帖子,但他始终不曾撤掉屏风。我担心唐突,也就不敢多做什么。
每次回去的时候,我总有种绕到凤楼的冲动,但都在最后一刻莫名丧失了勇气,而后逃回家中辗转难眠。有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就会觉得有人在身旁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温柔又难过。
而后楚都流传许多风言风语,上官流岚和上官婉清约我出来聊到这些,上官婉清说得绘声绘色,我不由得感慨楚都百姓想象力丰富。
由于前些日子被摩萨族掳走,我和沈夜同时在楚都消失许久,又有寻芳楼等小倌馆的人作证说我二人被劫匪绑走,于是所有人都以为,有不怕死的劫匪贪图我的金钱和沈夜的美色,将我们绑到了遥远的山寨。
到这个地方为止都没错,但后面就荒唐了。
绑匪将我们劫走后,难敌沈夜的美色,糟蹋了沈夜,沈夜被糟蹋了一夜又一夜,深爱着沈夜的我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而后在痛苦中选择放弃了他。
等被救回后,沈夜因为受辱不肯见我,而我虽然因为愧疚而去找他,却始终心有芥蒂,于是原本相爱的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就在此时,早已暗恋沈夜许久且贵为朝中清流之首的秦阳看见心爱的人伤心痛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向沈夜表白。护国寺中,花前月下,一首《凤求凰》响彻楚都,沈夜听闻,潸然泪下,终于答应了秦阳,两人开始夜夜笙歌、泛舟游湖、看花灯逛庙会……
“等等,”听到这里,我终于发现有我不能理解的情节出现了,再也不能保持听故事的心情,抬手打断上官婉清,“你说……秦阳?是朝上那个秦阳?”
“你还认识几个秦阳?”上官流岚瞧着酒杯里的酒,淡淡道,“抢你旧爱这种事,除了一天要参你三回、被称为清流砥柱的秦阳,谁还干得出来?”
“她她她……她不是很高洁吗?”我震惊了,“她一个清流砥柱,怎么能去追求小倌馆的老鸨呢?!”
“我觉得你这话说得不对,”上官婉清抗议,“爱是没有界限的,你不能因为她对自己道德要求比较高,就觉得这么高的标准是合理的。”
“那……那……那沈夜答应她了?”
问出话来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上官流岚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当场就红了,几乎快要哭出来。上官流岚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然后说:“不知道。”
我当场拔剑,上官婉清拦住我,劝道:“有话好好说,火气别这么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点什么头!”
我声嘶力竭,上官婉清按着我的手,赶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听秦阳朋友说,秦阳在准备婚礼了。”
我一愣。
我忽地想起来,在乞女族祭祀的那天晚上,月光洒下,他穿着白色长袍,站在马下,静静地瞧着我。
我感觉无法呼吸,大口喘气,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口齿打战。好半天我才说出一句:“叫府尹……带上人……”
“你要做什么?”上官流岚皱了眉,“若是违法乱纪仗势欺人,你前面忙活,我紧跟着就得来查你,不要给我找事。”
“我要查封了凤楼!”我猛地回头,怒吼出声,“你要查我就查吧——不对!你凭什么查我,要查我也得是大理寺!”
“大理寺,”上官流岚倒酒,“最近我代管。”
“我不管,我要查封凤楼!”
“冷静点。”
“我不冷静!”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就是要无理取闹!”
“舒城。”
“我不是舒城!”
“你不喜欢沈夜。”
“我喜欢沈夜!”
话刚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刚才是个误会。然而我还没说话,上官流岚就了然一般地询问:“还去查封凤楼吗?”
我如同泄了气的鱼泡,瞬间瘪了下去。我坐了回去,想了好半天才说:“我要去见苏容卿。”
我心乱如麻,然而我想,如同过往那样,见到苏容卿就好了。
我慌慌张张地去了苏府,苏容卿如以往一样架了屏风,安安静静地坐在屏风后等着我。然而我再也没能静下心来。
听他泡茶的声音,听他问好的声音,却都挥不去那人的影子。
“你有心事。”苏容卿在屏风后一针见血地说。我脑子没办法回应,下意识就问:“你会弹《凤求凰》吗?”
“我不会弹,”苏容卿声音平淡,“但我听说清流的秦大人弹得极好。几日前,护国寺后院之中琴音缭绕,你不曾听闻吗?”
他说得太直白了,我不回应都不好意思,只能道:“好好的……为何说起秦阳呢?”
“那好好的,为何说起这首琴曲呢?到底是在想曲还是思人?”屏风后沏茶之声混着人声,让我一时有些慌乱,“舒城,你得想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
我想,十几年来,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同面前这个人说过,于他而言,我心思如何,他早已通透,我又能隐瞒什么呢?
“容卿,”我唤他,“我只是近日来有些迷惑,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我本以为,我对你是喜欢,却又发现,我虽喜欢着你,却又会被他人干扰心神。”
“你为何觉得你喜欢我?”
“我……”
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开口,屏风后的人就静静地等待着。外院忽然喧闹起来,也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苏容卿让人将茶呈了出来,我品着他的香茶,听他平和的声音:“喜欢一个人,同他在一起便会觉得幸福。会想触碰他,想接近他,想与他毫无间隙,无比亲近,成为双方内心之中最重要、最了解、最坦然接受之人。看见他会紧张,碰到他会心动,离开他会思念,失去他会痛苦。会害怕、会惶恐、会开心、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
他说着,不知为何,他每说一句,我脑中就对应着闪过沈夜的面容。
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他拉着我的手,他将我从人群里一眼认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看台抱到马上……
会欢喜,会难过,会酸楚,会茫然,会害怕……却坦然接受,却亲近,却……
也许重要。
我端着茶,呆呆地思索着。喧闹之声越来越近,直到我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吼:“舒城你给老子滚出来!刚滚了沈夜又来了个苏容卿!舒城你是属种马的吗?”
一听这话,我的手抖了一下。屏风后传来了苏容卿低低的笑声:“阁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少棠一撩衣袍前摆跨进门内,抬起下巴道,“你大爷白少棠是也。你就是苏容卿对吧?小狐狸精装什么大尾巴狼,赶紧给老子从屏风后滚出来,老子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凭什么迷惑舒城的。沈夜长得美老子也就认了,勉强当个侍君算了,你凭什么?长得不好看,老子撕了你!”
“少棠……”听到这里,我不太明白,“你既然想嫁给我,为什么还总想给我找长得好看的人当侍君?”
——你到底是在组建你的后院,还是我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