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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鄞一脸不以为然:“又不是没睡过。”

    这倒也是。

    我实在是困顿得厉害,爬上床去,李承鄞本来要将被子让一半给我,我怕碰到他的伤口,伸手把脚踏上的那床被子捞起来盖上。然后,我就很舒服地睡着了。

    后来是永娘轻声将我唤醒的,我悄悄披衣起来,永娘轻声告诉我说,废黜皇后的旨意终于明诏天下,不过据说太皇太后出面安抚,后宫倒还十分安定。

    随着废黜皇后的圣旨,内廷还有一道特别的旨意,是恢复赵良娣的良娣之位,因为她是被冤枉的。

    我十分黯然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承鄞,他睡得很沉,还没有醒。因为伤势太重,这么多天来他的脸色仍旧苍白没有血色,人也瘦了一圈,连眼圈都是乌青的。

    我对永娘说:“派人去叫赵良娣来侍候太子殿下吧。”

    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偏赖在这里好几日。

    不等永娘说话,我就走出殿去,命人备辇。

    我回到自己的殿中,再无半分睡意。大约是睡得太久了,我瞧着镜中的自己,如果我长得漂亮一些,李承鄞会不会喜欢我呢?

    本来李承鄞喜欢不喜欢我,我一点儿也不在意,可是经过这次大难,我才觉得,其实我是在意的。现下他活过来了,我盼着他喜欢我。因为他快要死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挺喜欢他的。

    可是,他只喜欢赵良娣。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过愁。

    吃也不想吃,睡也不想睡,每天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赵良娣重新回到了她住的院子里,太皇太后觉得她受了委屈,接连颁赐给她好些珍玩。然后她的父亲最近又升了官,巴结她的人更多了。她住的院子里热闹极了,偶尔从外头路过,可以听见那墙内的说笑声、弦管声、歌吹声。

    李承鄞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虽然我没有再见过他,不过有一次我曾听到他的笑声。

    能够笑得那样开心,想必是好了。

    下大雪的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情是宫中传出旨意,珞熙公主赐婚裴照;第二件事情是绪娘被送回了东宫。

    裴照的家世很好,他的母亲就是平南长公主,永娘告诉我说:“裴将军生来就是要当驸马的。”

    据说这是中原的讲究,亲上加亲。

    我想起我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只觉得十分怅然。裴将军做了驸马以后,说不定要升官了,他如果不再做东宫的金吾将军,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本来我已经见不着李承鄞,现在,我就连裴照都要见不着了。

    永娘将绪娘安置在东宫西边的一座院子里,她说那里安静,绪娘身体不好,要静静地养一阵子。

    我想是因为李承鄞并不喜欢她,所以永娘给她挑的地方,离正殿挺远的。永娘对我说:“赵良娣锋芒正盛,太子妃应该趋避之。”

    永娘说的这话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就是叫我躲着赵良娣呗。

    反正在东宫我也不开心,幸好阿渡的伤也好了,我又可以同阿渡两个溜出去玩儿。

    一两个月没出来,天气虽然冷,又刚下了雪,但因为快过年了,宫外倒是极热闹。

    街上人山人海,到处是满满当当的小摊小贩,卖雪柳的、卖春幡的、卖吃食的、卖年画的……玩杂耍的、演傀儡戏的、放炮仗的、走绳索的……真是挤都挤不动的人。我顶喜欢这样的热闹,从前总喜欢和阿渡挤在人堆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没逛一会儿,就拉着阿渡去米罗的铺子里喝酒。

    酒肆还是那么热闹,老远就听见米罗的笑声,又清又脆,仿佛银铃一般。

    我踏进酒肆的竹棚底下,才发现原来她在同人说笑,那个人我也认识,原来是裴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裴照,不由得一愣,他大约也没想到会遇上我,所以也是一怔。

    我见裴照轻袍缓带,一派闲适的样子,便拱手招呼了一声:“裴公子。”

    他反应挺快,也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

    酒肆里人太多,只有裴照桌子旁还有空位,我老实不客气地招呼阿渡先坐下来,要了两坛酒。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借酒浇愁。

    我虽然没愁可浇,不过有一肚子的无聊,所以喝了两碗之后,心情也渐渐好起来。

    我拿筷子敲着碗,哼起我们西凉的小曲儿:“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酒肆里有几个人噼里啪啦鼓着掌,我却突然又没了兴致,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喝了一碗酒,开始吃香喷喷的羊肉。阿渡拉了拉我的衣角,我知道她是想劝我少喝些,可是我没有理她,我正埋头吃肉的时候,忽然听到“唿律”一声,竟然是筚篥。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桌子那头的裴照。

    阿渡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筚篥交给了他,他凝神细吹,曲调悠扬婉转。

    我托着下巴,听他吹奏。

    这次他吹的曲子竟然是我刚刚唱的那半支小调,想必他从前并没有听过,所以吹奏得十分生涩,不过主要的音律还是没有错,只是一句一顿,吹过一遍之后就显得流畅许多。这首曲子本来甚是欢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只觉得伤心。

    裴照又吹了一遍,才放下了筚篥。

    我又饮了一碗酒,对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照仍旧对我很客气:“公子请吩咐。”

    “我一直没有到朱雀门城楼上去看过,你能不能带我偷偷溜上去瞧瞧?”

    裴照面上略有难色,我自言自语:“算了,当我没说过。”

    没想到裴照却说道:“偷偷溜上去甚是不便,不过有旁的法子,只是要委屈公子,充一充我的随从。”

    我顿时来了精神,拍手笑道:“这个没问题。”

    我和阿渡扮作裴照的随从,大摇大摆,跟着他上了朱雀门。

    朱雀门是上京地势最高的地方,比皇宫太液池畔的玲珑阁还要高。这里因为是上京九城的南正门,所以守卫极是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裴照亮出令牌,我们顺顺当当地上了城楼。

    城楼最高处倒空无一人,因为守卫全都在下面。

    站在城楼上,风猎猎吹在脸上,仿佛小刀一般割得甚痛。可是俯瞰九城万家灯火,极是雄伟。市井街坊,一一如棋盘般陈列眼前,东市西市的那些楼肆,像水晶盆似的,亮着一簇簇明灯。

    远目望去,甚至遥遥可见皇城大片碧海似的琉璃瓦,暗沉沉直接到天际。

    裴照指给我看:“那便是东宫。”

    瞧不瞧得见东宫,我完全不放在心上,我踮着脚,只想看到更远。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瞧不见西凉。

    我怅然地伏在城堞之上,无精打采地问裴照:“你会想家吗?”

    隔了一会儿,他才道:“末将生长在京城,没有久离过上京,所以不曾想过。”

    我觉得自己怪没出息的,所以有点讪讪地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城楼上风很大,吹得他袍袖飘飘,他站得离我挺远的,城楼上灯光黯淡,我也瞧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我对他说:“吹一支筚篥给我听吧。”

    阿渡将筚篥交给他,他慢慢地吹奏起来,就是我刚刚唱的那支曲子。

    我坐在城堞之上,跟着筚篥的声音哼哼:“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噫……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

    我知道,那只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没有哼哼了,可是筚篥的乐声一直响在我身边。这种熟悉的曲调让我觉得安然而放松,即使城楼上这样冷,我的心底也有一丝暖意,那是西凉的声音,是西凉的气息,是这偌大繁华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觉得亲切、觉得熟悉的东西。

    满天的云压得极低,泛着黄,月亮星星都瞧不见,只有风割在人脸上,生疼生疼。我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筚篥的声音渐渐浮起来,像是冬天的薄雾,渐渐地飘进我的梦里。

    我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候,脸上一凉,我抬起头。

    原来是下雪了,无数纷扬的雪花从无尽的苍穹缓缓落下,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息了,只有雪无声地下着,绵绵的,密密的。晶莹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飞开,天像是破了一个大窟窿,无穷无尽地往下面漏着雪。东一片,西一片,飞散着,被风吹得飘飘扬扬。

    城里的灯火也渐渐稀疏了,雪像一层厚重的白帘,渐渐笼罩起天地。

    裴照终于收起筚篥,原来他一直吹了这么久。一停下来,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阵,定是吃了许多凉风,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这么久,也不怕伤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对我说道:“下雪了,末将护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绒绒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说:“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没有犹豫,仍旧语气恭敬:“是,娘娘。”

    我觉得十分烦恼,问:“你喜欢那个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没有说话。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计你就不喜欢啦!没想到你也要被逼着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唉,你们中原的男人真可怜。不过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为太子,都不能册立喜欢的人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语可能用得乱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脸色挺不自然,最后只淡淡地答了个“是”。

    我慷慨地说:“别烦恼了!我请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呛到了,又是好一阵咳嗽。我大方地告诉他:“我在鸣玉坊有个相好哦!长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别叫我太子妃!”我兴兴头头拉着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显然没想到我是风月场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鸣玉坊的派头时,简直把他给震到了。

    关键是王大娘一见了我就跟见到活宝似的,眉开眼笑直迎上来,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来啦!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梁公子来啦!”

    虽然王大娘浑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门又尖又细又高又亮,这么呱啦一叫,整个鸣玉坊顿时轰轰烈烈,无数穿红着绿的莺莺燕燕从楼上楼下一涌而出:“梁公子来啦!梁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梁公子是忘了咱们吧……”

    我被她们簇拥而入,好不得意:“没有没有……今天路过……”

    “哼!前天月娘还在说,梁公子,你要是再不来呀,咱们就把你存在这儿的那十五坛好酒,全都给挖出来喝了。”

    “对呀,还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坛雪,月娘还心心念念留着煎茶给你尝!”

    “今天又下雪了,我们就拿这雪水来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问:“月娘呢?怎么不见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惊:“病了?”

    “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贵客到这里来吃了一盏茶,听了一首曲,然后就走了,没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让月娘害相思病?”

    “瞧着应该是读书人家的贵人,长得么,一表人才,谈吐不凡,气宇轩昂……”

    一听就没戏,我都听那些说书先生讲过多少次了,私定终身后花园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没有公子和风尘女子。更何况这月娘乃是勾栏中的顶尖,教坊里的人精,败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会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结义金兰,立刻便去楼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还没睡,只是恹恹地靠在熏笼上,托着腮,望着桌上的一盏红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唤着她的小名。

    月娘瞧见是我,亦是无精打采:“你来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过我,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谈吐不凡……更难得的是,对我并无半分轻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苍保佑,什么时候再让我见他一面……”

    “他不会也是女扮男装吧?”我忍不住打断她,“当初你认出我是女人的时候,不就说过,我对你没有半分轻薄之意,所以你一眼看出我其实是女人……”

    月娘压根儿不为我所动:“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看他的气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着耳朵告诉她:“我今天把裴照带来了!你不是一心想要报仇么?要不要对裴照施点美人计,让他替你报仇?他爹是骁骑大将军,他是金吾将军,听说裴家挺有权势的!”

    月娘黯然摇了摇头:“没有用。高于明权倾朝野,为相二十余载,门生遍布党羽众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听说,高贵妃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贵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间都传,陛下废黜张皇后,就是想让高贵妃做皇后。”

    我不能不承认,我这个太子妃混得太失败了,连皇后的热门人选都不晓得。我从前只见过高贵妃两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时偶尔遇见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个模糊的大概,没能想起她到底长什么样子。

    我说:“你要是能见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

    月娘原来家里也是做官的,后来被高于明陷害,满门抄斩。

    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侥幸逃脱却被卖入勾栏为歌伎。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报仇,她第一次将自己身世说给我听的时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总帮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叹了口气:“哪怕见到皇上也没有用……唉……我倒不想见皇上……我……现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几时能再见着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连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记了,就惦记着那位公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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