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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旗帜一样。夕阳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的铁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铁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气。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去过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操练。他们的马都是好马,甲胄鲜明,弓箭快利,骑士更是骁勇善战。赫失也认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公主,你先往东去,绕过宾里河,大单于的王帐在河东那里。”
我大声道:“要战便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
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压压地动山摇般压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逼越近,我连刀都有点儿拿捏不住似的。虽然从小我觉得自己就不输给哥哥们,可老实讲,上阵杀敌,这还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们身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无数草芒被风吹得连绵起伏,就像是沙漠里的沙丘被风吹得翻滚一般。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白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们摆开阵势,渐渐地逼近。赫失大声道:“突厥的赫失在这里,你们的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难道是想不宣而战么?”
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决不会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单于十分宠信他。果然那些人听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动,便有一人纵马而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我对月氏话一点儿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译给我听,原来这些人说他们走失了一个奴隶,所以才会追过来,至于这里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为正好在天亘山脚,其实是月氏、突厥与西凉的边界,从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是突厥的领地,也算有点儿勉强。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奴隶。”
我也忍不住生气,拔出刀来说道:“胡说八道!”
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
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交出去,他便要领兵杀过来硬夺。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隶,如果因为这件事两国交战,也是突厥人没有道理。”
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说是我们没有道理。”
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
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仍旧挺了挺胸脯,大声道:“你另外遣人去报信,我不走!”
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护。”
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白,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拖累他们。虽然我射箭的准头不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仗,而这里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经百战的勇士。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
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水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
“我理会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
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只见月氏骑兵黑压压地逼上来,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一般,而赫失与数十骑突厥骑兵被他们围住,就像被黑压压的蚂蚁围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骑兵逸出想要追击我,但皆追不过十个马身,便被纷纷射杀——赫失虽然被围,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骑兵竟然无一人能躲过他的箭锋,那些人马不断地摔倒翻滚在地,仓促间竟无一骑可以追上来。小红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余的一切都在最后一缕暮光中渐渐淡去,天色晦暗,夜笼罩了一切。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水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草原上其实什么路也没有,不过是乱闯罢了。我摸黑策马飞驰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没有追上来。可是赫失他们也没有突围出来,我心中既担心赫失的安危,又担心自己乱闯走错了方向,又急又气,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只听“喀嚓”一声,一道紫色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间一亮,接着轰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乱窜,我借着这一道紧似一道的电光,看到远处的乱石。原来我一直沿着天亘山奔跑,这跑了大半夜,仍旧是在天亘山脚下。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衣裳,顺着额发流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焦急,不时地伸出舌头来,舔着我的手心。我抱着小红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们怎么样了……”外头落雨很急,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在石前冲汇成一片白色的水帘,迷蒙的雾气溅进石下,纷扬得就像一场小雨一般。
也不知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还淌着水,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再让这风一吹,可真是冷啊。可是我身上带的火绒早就让雨给淋透了,这里没有干柴,也没办法生起火来。
外面水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的舌头舔在我的脸上,我想既然雨停了,还是赶紧下山继续寻路。
走到山下的时候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正好让我辨出了方向。小红马在山石下憋屈了半宿,此时抖擞精神奔跑起来,朝着泛着白光的东方。太阳就快升起来了吧,不然为什么我身上这么热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手中的马缰也渐渐松了,马儿一颠一颠,像摇篮一般,摇得人很舒服,我整晚上都没能睡,现在简直快要睡着了。
我不知道迷糊了多久,也许是一小会儿,也许是很久,最后马儿蹚进一条河里,我被马蹄溅起的冰冷水花浇在身上,才突然一激灵醒了过来。四处荒野无人,天亘山早就被抛在了身后,身后巨大的山脉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巨人的头顶是白色的雪冠,积着终年不化的冰雪,这条河也是天亘山上的雪水汇集奔流而成,所以河水冷得刺骨。
我浑身都发软,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吃东西,怪不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是干粮都系在鞍后,我口中焦渴无味,一点儿食欲都没有。正想着要不要下马来饮水,忽然望见不远处黑影摇动,竟似有一骑径直奔来,我害怕又是月氏的骑兵,极目望去,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来势倒是极快,可幸的是只有一人一骑。
如果是左谷蠡王的探哨就好了……我拼尽力气抽出背后的弯刀,万一遇上的是敌人,我一定力战到底。
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我眼前一黑,竟然就栽下马去了。
西凉人自幼习骑射,不论男女皆是从会走路就会骑马,我更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堂堂西凉的九公主竟然从马背上栽下去了,若是传到西凉王城去,只怕要笑坏所有人的大牙。
醒过来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攥着弯刀,我眨了眨眼睛,天色蓝得透亮,洁白的云彩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原来我是躺在一个缓坡下,草坡遮去了大半灼热的日光,秋日里清爽的风吹拂过来,不远处传来小红马熟悉的嘶鸣,让我不禁觉得心头一松。
“醒啦?”
这个声音也挺耳熟,我头晕眼花地爬起来,眨了眨眼睛,仍旧觉得不可相信。
竟然是那个中原茶贩顾小五,他懒洋洋地坐在草坡上,啃着一块风干的牛肉。
我好生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说:“偶尔路过。”
我才不相信呢!
我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我想起小红马还驼着干粮呢,于是打了个唿哨。小红马一路小跑过来,我定睛一看,马背上光秃秃的,竟然连鞍鞯都不在了。我再定睛一看,那个顾小五正坐在我的鞍子上,而且他啃的牛肉,可不是我带的干粮?
“喂!”我十分没好气,大声问,“我的干粮呢?”
他满嘴都是肉,含含糊糊地对我扬起手中那半拉牛肉:“还有最后一块……”
什么最后一块,明明是最后一口。
我眼睁睁瞧着他把最后一点儿风干牛肉塞进嘴里,气得大叫:“你都吃了?我吃什么啊?”
“饿着呗。”他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轻描淡写地说,“你刚刚发烧,这时候可不能吃这种东西。”
什么发烧,我跳起来:“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有,你吃完了我的干粮!赔给我!赔给我!”
他笑了笑:“吃都吃了,可没得赔了。”
我气急败坏,到处找赫失给我的佩刀。
他看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终于慢吞吞地说道:“你要是跟我回王城去,我就赔给你一头牛。”
我朝他翻白眼:“我为什么要跟你回王城去?”
“你的父王贴出悬赏告示,说谁要能将你寻到,带回王城去,就赏赐黄金一百锭。”他格外认真地瞧着我,“黄金一百锭啊!那得买多少头牛!”
我可真是气着了,倒不是生气别的,就是生气那一百锭黄金:“父王真的贴出这样的布告?”
“那还有假?”他说,“千真万确!”
“我就值黄金一百锭吗?”我太失望了,“我以为起码值黄金万铤!另外还给封侯,还有,应该赐给牛羊奴隶无数……”
父王还说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公主,竟然只给出黄金一百锭的悬赏。小气!真小气!
顾小五“噗”一声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我顶讨厌他的笑,尤其是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看着一百锭黄金似的。
我大声道:“你别做梦了,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顾小五说:“那么你想到哪里去呢?自从你走了之后,月氏王的使者可生气了,说你父王是故意将你放走的,月氏遣出了大队人马来寻你,你要是在草原上乱走,遇上月氏的人马,那可就糟了。”
我也觉得挺糟的,因为我已经遇上月氏的人马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我差点儿把赫失给忘了,我还得赶紧去阿翁那里报信呢!
顾小五大约看到我脸色都变了,于是问我:“怎么了?”
我本来不想告诉他,可是茫茫草原,现下只有他在我身边,而且师傅剑术那样高明,本事那样大,说不定这个顾小五剑法也不错呢。
果然顾小五听我原原本本将遇上月氏追兵的事情告诉他之后,他说道:“据你说,突厥大单于王帐,距此起码还有三百里?”
我点了点头。
“左谷蠡王距此亦有百里?”
我又点了点头。
“可是突厥人游牧不定,你如何能找得到?”
“那可不用多想,反正我要救赫失。”
顾小五眉头微皱,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安西都护府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向他们借兵,去还击月氏?”
我目瞪口呆,老实说,中原虽然兵势雄大,安西都护府更是镇守西域,为各国所敬忌,但是即使各国之间兵戈不断,也从来没有人去借助中原的兵力。因为在我们西域人眼里,打仗是我们西域人自己的事情,中原虽然是天朝上国,派有雄兵驻守在这里,但是西域各国之间的纷争,却是不会牵涉到他们的。就好比自己兄弟打架,无论如何,不会去找外人来施以援手的。
我说:“安西都护府虽然近,但这种事情,可不能告诉他们。”
顾小五剑眉一扬:“为什么?”
道理我可说不出来,反正各国都守着这样的禁忌,我说:“反正我们打架,可不关中原皇帝的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顾小五说道,“只要是天下的事,就跟中原的皇帝有关,何况中原设置安西都护府,就是为了维持西域的安定。月氏无礼,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他说得文绉绉,我也听不太懂。他把两匹马都牵过来,说道:“从这里往南,到安西都护府不过半日路程,我陪你去借兵。”
我犹豫不决:“这个……不太好吧?”
“你不想救赫失了?”
“当然想!”
他扶我上马,口中说道:“那还磨蹭什么!”
一直策马奔出了老远,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
中午日头正烈,他的脸被太阳一照,更像是和阗出的美玉一般白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