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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之夜受了风寒,薛婵当夜病倒,高烧不退,几度昏阙。玉阶馆里伺候的人不敢怠慢,奏报了皇后,皇后一面命御医进宫诊脉,一面换了衣服往观海亭而来。

    所谓观海亭,实际上是太液池中蓬莱岛上一座书斋,因四面临水,视野开阔,到了夏天风荷并举,芦苇摇曳,既清幽又热闹,最为皇帝所喜,因此便将自己的御书房设在此处,不见外臣的时候,多数在这里读书批奏折。

    蓬莱岛与岸边有一座汉白玉桥相连,皇后才走到桥边,遥遥看见秦固原守在观海亭外,就知道来对了时候。此时正值午后,皇帝素来有午休的习惯,通常只能在勤政殿小寐,但因中秋前后的事情忙得告一段落,若无意外,应该会在这里多睡会儿。

    皇后不让秦固原通报,自己亲自悄悄推门进去,果见皇帝靠在临窗一张竹榻上闭目养神。皇后望了望,知道皇帝没睡,便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耐心等待。

    “有事儿?”皇帝听见声响,没有睁眼,沉沉地问。

    皇后轻声笑道:“陛下怎么还在风口睡,身上也不盖着点儿。”

    皇帝猛地睁眼,没想到眼前竟然是皇后,眨了眨眼,笑起来:“你怎么来了?来,坐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坐起,拍了拍身边的榻。

    皇后是皇帝的发妻,十几年的夫妻,熟不拘礼,便依言而行。顺手握了握皇帝手,有些担忧:“手怎么这么凉?”

    “老毛病了,又不是今日才有,大惊小怪。”皇帝抽回手,倒拎起一旁椅子上搭着的一件长衫,为皇后披在肩上,“这儿风大,小心着凉。”

    “既知道风大,陛下为何还在这里躺着?又是竹榻,万一病了可怎么了得。薛妹妹都病成了那样,如今您要再有个头疼脑热的……”

    “她病我就得病?”皇帝淡淡地问,又觉得荒唐,笑斥:“什么道理!”

    皇后仔细打量他的神色,见他脸上波澜不惊,揣测着他话中的意思,笑道:“我可不敢这么咒陛下。只是这几日薛妹妹病得厉害,我这心里牵挂着放不下,无非顺嘴浑说,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皇帝没好气地看着笑吟吟的皇后,“你这有个认罪的样子吗?不过一句话,有什么好恕的?不恕,记着。”

    皇后怔了怔,见皇帝唇边忍笑抿出的细纹,这才知道他是在说笑,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已经是天子了,还开这种玩笑。”

    皇帝顺势环抱住她,轻轻摇晃着叹息:“少年夫妻老来伴,阿庭,别看着现在热闹,到老了,怕是只有你作伴咯。”

    皇后听他语意中终究带着些许伤感,猜度他不方便问,便自顾自絮絮地说起来:“薛妹妹也真是,自己那样的身子骨,也不知道爱惜。这入了秋,晚上气寒重,她也不知道哪里去坐了半宿。照我说玉阶馆的宫人们都该打,竟然到了丑时才发现不妥,等找到人,早就不省人事了。他们不敢立即来回,自己又是拢碳又是姜汤地折腾到天亮,眼见没救了才来禀报。御医看过了,说是原本倒不伤大体的毛病,就是让盆碳给坏了事儿,如今虽然人救过来了,到底伤了元气。只怕到过年都好不了呢。”

    皇帝静静听着,并不打断。见她说完了,点了点头,说:“那日原说从美人中选一位赐封华嫔的,我看崔美人很好。”

    皇后料不到他对薛婵的病不闻不问也就算了,竟然旧话重提,说起候补华嫔人选来,听这意思,竟似是等着薛婵一咽气就立即补缺似的,不由暗暗心凉。勉强笑道:“崔霞么?她是极好的,可惜薛妹妹一时还咽不了气。”话一出口,便惊觉太过分,心中惴惴地偷眼瞧他,他却似乎全然不觉,神色如常,就如压根没有听见这话一般。

    一时间皇后也觉得无趣,便想起身告辞,皇帝却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来,叫住她:“阿庭……”

    皇后停住等他吩咐,不想他却又摆摆手,“这事儿一时说不明白,等我去你那里细说。”

    皇后莫名其妙,不晓得还有什么话是皇帝也无法开口的。她心里不痛快,回到凤栖宫也恹恹的,恰逢姜贵妃来问安,便拉着她将皇帝的话转述了。刚说了两句,皇长子鸿恪来问安,便停住了话头。

    长子鸿恪是皇后亲出,今年十四岁,聪明英武,皇帝常说他颇有太祖皇帝之风。皇帝子嗣丰茂,鸿恪之下尚有四子三女,虽然尚未立储,但因鸿恪是嫡长子的身份,本身又深得君心喜爱,没有人怀疑将来继承大统的将会是这个天之骄子。

    跟鸿恪一块儿进来的还有皇次子鸿樾。鸿樾只比鸿恪小半岁,是赵颐妃所出。上一年赵颐妃病故,皇后便将鸿樾接到凤栖宫与鸿恪一同抚养。两个孩子身量相差无几,一同牵手进来,见了皇后齐齐下拜,起身见姜贵妃在,又再跪下见礼。

    姜贵妃连忙把两个孩子拉起来:“这么多礼做什么,我一日来娘娘这里三四次,次次见了都这么跪来跪去,哥儿干脆连书都别读了。”

    皇后笑道:“你别拦着,这是应该的礼,不能因为熟就废了。”

    姜贵妃于是又问两个孩子书读得怎样,又闯祸没有。鸿恪笑道:“我比不上樾儿,今日师父才刚开始讲公羊,他已经将经文都背了下来,害的我挨师父板子,说不如弟弟勤奋。”

    鸿樾十分腼腆,面红耳赤地辩解:“哥哥事情多,又要跟在父皇身边学政务,又要出宫去勘察府邸,哪里像我这般清闲,不读书也没别的消遣。”

    姜贵妃听得咋舌,笑道:“听见没,原来读书竟是打发功夫的消遣。若是天底下的举子们都像樾儿这般读书,来年春闱你父皇怕是就没状元可点了。”

    鸿樾不以为然:“怕什么,大不了我去考个状元来。”

    十三四岁,正是半大的孩子,一本正经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惹得皇后和姜贵妃一起大笑起来。姜贵妃拉着鸿樾爱不释手:“这么个好孩子,可惜命苦,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一句话惹得皇后频频拭泪,鸿樾也黯然神伤。鸿恪一把拉过鸿樾,挡在他身前,大声说:“谁说没娘,母后不是娘么?娘娘也是啊。有母后和各位娘娘们疼爱,儿子们怎能说是命苦呢?”

    姜贵妃自知失言,连连赔笑:“是我说错话,还是恪儿明白事理。”

    皇后颇不赞同地同姜贵妃说:“再有理也不能这么对长辈说话,你还惯着他,越发没体统了。”

    又说笑了一会儿,姜贵妃告辞出来。随她来的侍女葵儿刚跟凤栖宫的宫女闲话完,一路陪她往回走,察觉主人似乎心情不佳,试探着问:“娘娘,要不然先不回去,别处转转?”

    姜贵妃四处望望,见离玉阶馆不远,于是说:“要不然去看看薛妹妹的病怎么样了。”

    一边说着,抬脚就要走,不料被葵儿拽住:“娘娘还是别去的好。”

    “这是怎么话说的?御医不也说了吗,她无非是体虚气弱沾了炭气,又不会过人,怕什么。”

    葵儿四处瞧瞧,见没旁人,这才拉着姜贵妃低声说:“皇后身边的映袖说,咱们这位薛嫔娘娘,只怕是失宠了。今儿皇后娘娘跟陛下说起她的病,陛下不但一句过问的话没有,还说如果死了就让崔美人补位呢。”

    姜贵妃心中一寒,想起皇后和自己没有说完的话,似乎也是这个意思,不禁慢下脚步。皇帝这次的凉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后跟她说的话里虽然没有这么直白,也不会非议皇帝,但话里话外多少听得出些不满。想来皇后也觉如此有些过分了。唇亡齿寒,这两年薛婵这么得宠,也不过落个这样的下场,谁知道以后自己会不会比她更惨。毕竟,论得宠,她不如薛婵;更有一点不如皇后,她没有儿子。

    姜贵妃无所出,这一直是她的心病。今日见了鸿樾就更挑起了心事。赵颐妃过世后,她几次向皇后提起,想要将鸿樾过继到自己膝下,但皇帝迟迟没有松这个口,此事便不了了之。如今看着薛婵突然失宠,竟然连死活也不顾了,他日若是自己不知哪里得罪了皇帝,只怕也是一样下场。

    这么想着,姜贵妃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葵儿的阻拦,朝玉阶馆走去:“去看看怕什么,陛下不也没夺了她华嫔的封号吗?”

    葵儿拦不住,只得跺跺脚跟上去。

    姜贵妃走进玉阶馆,只见四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见不到。自打中秋之后,玉阶馆就突然冷落了下来。慢说平日往来频繁的嫔妃们推三阻四再不往来,就连此处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懒散怠慢起来。薛婵病在床上,若不是还有皇后过问,这些下人怕出了事儿担责任,只怕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葵儿腿脚快,先跑进去看了一眼,捂着鼻子退出来,“娘娘里面气味不大好呢,还是别进去了。”

    姜贵妃也有些犹豫,正不知该不该进去,里面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连连绵绵,竟似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样。姜贵妃再顾不得别的,快步进了屋。

    因为关着窗,屋里有些暗。只有阳光穿过窗棱透射进来,被分割成一条条光柱。穿过在光柱中飞舞跳动的微尘,依稀能看见床边靠着的薛嫔。

    薛婵正昏昏沉沉咳嗽着,突然听见通报:“贵妃娘娘来了。”

    她连忙支撑着起身,被姜贵妃赶过来按住:“快别起来,好好躺着。”

    姜贵妃示意葵儿将窗户打开,新鲜空气流动,屋里的异味去了大半。

    薛婵的咳嗽告一段落,喘着气伸手去够床边几上的茶碗,姜贵妃连忙捧了让她喝水。

    好容易喘息略定,薛婵自嘲地笑了一下:“倒让娘娘来伺候我,薛婵怎么当得起。”

    “说这些做什么,自家姐妹,你还病着,理应我来照顾。只是你病了这些日子,今日才来看你,我心里过意不去的很呢。”

    薛婵微笑:“娘娘肯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这里除了皇后娘娘,早就没人肯来了。”

    “她们那是怕来了让你烦,不像我,我脸皮厚,不怕你烦我。”

    薛婵被她说得忍不住笑起来,一笑,便又咳嗽起来。姜贵妃连忙帮她捶背递水,又是好半天才停当。“这回要怪娘娘,惹我笑出这许多麻烦来。”薛婵轻声说笑。

    姜贵妃倒怔住了。

    自打她进了这屋子以来,薛婵就一直在笑。境遇已然这般不堪,竟然还能开玩笑,这实在是始料未及的。进来之前准备的一肚子安慰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姜贵妃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妹妹到底是怎么了,惹得陛下生这么大气?病成这样也不肯来看看。若是言语上有过失的,好歹陪个不是,认个错。陛下那么疼你,稍微劝劝也就消气了。”

    薛婵淡淡摇了摇头:“只怕是消不了了。”

    “为什么?”

    “若是薛婵真做了什么错事,总能改了让陛下息怒。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这就难了。”

    姜贵妃惊讶:“真就这么喜怒不定?”说完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皇帝再怎么天威难测,也不该说出喜怒不定的话来。好在眼前只有这个失宠的嫔妃,量她也没有余力将这话传出去。

    姜贵妃略坐了坐,自觉不宜久留,在葵儿不断催促下起身告辞:“妹妹且歇着,等你病好了,再来看你。”

    薛婵看她将要离开,不知如何突然升起依恋来,不由自主唤了一声:“娘娘……”

    姜贵妃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薛婵想了半日,终究说出四个字来:“再来看我。”

    姜贵妃蓦地眼眶一湿,但觉薛婵此刻目光无比明亮,渴切地望着她,刚才的恬淡荡然无存,那神情中的渴求脆弱,令人观之神伤。她有些狼狈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从屋里出来,姜贵妃看了看玉阶馆冷清的庭院,沉下脸来,吩咐葵儿:“去把管事儿的给我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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