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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成殿年久失修,油漆斑驳。原本应该金光灿灿的殿名黯然无光,大门的木头被水汪着,已经慢慢腐烂,透出刺鼻的气味。“吱呀”一声推开大门,簌簌的灰尘落了下来,我和方由掩着孩子们的鼻子倒退两步,勉强避开。
“呦,这是皇后娘娘来了?”
殿外两个四五十岁的老公公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过来查看,见了我微躬了躬身算是行礼,挤挤眼满是精光。
方由上前,递了两块银子笑道:“这乐成殿太过失修,还请公公们行个方便,帮着打扫一下。”
那两个公公拿着银子掂了掂,笑道:“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打发这点银子,寒碜谁呢?”
方由陪笑道:“公公们行行好,我们如今落魄,这点已经是全部了。等来日娘娘重回未央宫,必定重谢。”
公公们不屑一笑,扫了扫我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重回未央宫,真是痴人说梦。这两块银子我们拿去喝酒了,殿里面什么都有,自己收拾吧。”
说罢,两人转身就走,边走边道:“淑妃娘娘宠冠六宫,只怕就快封后了。都是咱们晦气,摊上这么个过气的主子,连好都没得讨。”
方由柳眉一竖,就要争辩,我连忙拉住她道:“咱们如今哪里指望人服侍,且自己动手吧。”
方由轻叹一声,眼下无法争执,只能忍气吞声。进了乐成殿,里面转出一个小公公,见了我连忙行礼,规矩一丝不错,笑道:“皇后娘娘金安,奴才姓马,娘娘唤奴才小马就行。”
我“咦”了一声,问道:“其他人见了本宫都避的远远的,你怎么反而凑上来了。”
小马躬着身子笑得谦卑道:“奴才是宫里服侍的人,对谁都是一样的。”
方由笑吟吟对我说道:“这个公公心肠不错,宫里果然还是有好人的。”
我笑道:“马公公,如今我没有什么能赏你的,这枚簪子大概还值些银子,你拿着吧。”
他起初连连推辞,耐不住我们硬塞,还是收下了。三个人一起动手,简单洒扫了乐成殿,勉强能住。小马从外面拿了两床锦被,我看是宫人们的样式,有些奇怪。他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这乐成殿数十年无人居住,哪里来的被子?这是奴才拿刚刚那只簪子,暂且从乐成殿掌事那里换来的。”
我道:“能有盖的就好,多谢你了。”
他道不敢。
傍晚乐成殿掌事送了些饭来,尽是馊臭不堪的。我和方由尚能委屈,但是三个孩子哪里受得了,少不得拿银子去打点,勉强换了些新鲜的豆乳。
夜色渐深,我让方由哄着三个孩子睡下。这三个孩子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也能吃苦。从富丽堂皇的未央宫迁入破落的乐成殿,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自得其乐。我摸摸他们的脑袋,心底慢慢宽慰起来,无论如何,我的孩子还在陪我身边,就够了。
缓步走出乐成殿,小马守在外面值夜,我问他:“你家主子呢?”
他闻言愣了一愣,我笑道:“我被罢黜到这里,只怕淑妃早已特别交代。你若不是奉了别人的意思,怎敢对我伸以援手,不要性命么?”
小马闻言不敢再隐瞒,陪笑道:“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德妃娘娘听闻您要被贬黜到这里,特意安排奴才在这里接应。”
我抿嘴一笑:“果然是她。”
小马道:“娘娘要不要见见我家娘娘?”
“皇上只是将我迁居到这里,并未监*禁,我自然可以见客。”我看了看天色,道,“今夜大概淑妃侍寝,本宫闲来无事,劳烦你去请德妃过来一叙吧。”
德妃踏月而来时,已经是戌时。我自井中打了水,刚巧泡好一盅茶,见了她笑道:“你来的真巧,来尝尝这茶吧。”
一年不见,她出尘不少,眉眼间的气韵恍如脱出了凡世,淡然而宁静。我笑了笑,入宫这么多年,她时常被圈禁。而每一次圈禁过后再见她,气质总是与往不同。
刚入宫的陈玉华心高气傲,被宣惠贵妃陷害禁足数月后,收敛了自己张扬的气质。
鸿熙六年,她故意冲撞萧琰,降位禁足半年,更加懂得隐忍自己的心性。
如今清心殿住了一年,终是褪去了所有的保留,恰如从前她宫中种植的白梅,绽放的干净清幽。
她走过来,坐在石凳上拿起一杯茶,嘬了一小口,品了品摇头道:“这茶太陈了,小马,你去拿些新茶送过来吧。”
小马答应着,却被我阻止。杯中的茶梗被热水一泡,慢慢张开,也慢慢的沉入杯底。
“陈茶才有滋味,”我笑了笑,道,“这茶在郭伯媛入宫之初,我就同她一起品过。那时候我以为她能懂我,却不想她一点都没懂。”
德妃不解,我慢慢抚摸着盛茶叶的竹筒,颜色不像最初那样好看,样子也老,却被我摩挲的光亮,在深夜明月光下,散发着幽幽清韵。
“这是鸿熙四年我被冷落时尚宫局送来的绿茶。按照规矩,送来未央宫的各色茶叶必须是头芽,而这一筒,则全是茶梗。”我慢慢说,“后来我有了身孕,所有的待遇都恢复成了最好的。像这样的东西,依柔嘉的性子肯定扔了,但是我却偏偏留了下来。偶尔尝尝,发现它的滋味不是一般的苦涩。”
德妃所有所思,又品了一小口,缓缓道:“因为那是你最落魄的时候,饮茶忆往,所以觉得苦涩不堪。”
我点点头:“我以这样一壶茶来告诫自己,万不能重蹈覆辙,任人摆布。”
德妃清淡一笑,道:“但是你现在还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贬黜乐成,不见天日。郭伯媛有她的办法,你信不信,她很快能登上凤座。”
“哦?”我满面好奇,问她,“你且说来听听。”
德妃拢了拢自己的袖子,道:“你带了这三个孩子来,让他们跟着你在这里受苦。一旦饿瘦了或者收到其他伤害,淑妃一定会告诉皇上你照顾不周。皇上心疼孩子,自然对你更加厌弃。到那个时候,朝中言官的嘴也自然而然被堵住,谁叫你自己照顾不周?这三个孩子不是你的屏障,反而是把你拉下凤座最锋利的匕首。”
我点点头,德妃悠悠一笑,道:“然而你若不带这三个孩子,则失去了孩子的屏障,更不能保住皇后的宝座。”
寒风刺骨,月夜冰凉。我无奈一笑,道:“说来说去,我已无力回头。终于我也要被废了,玉华,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痛快?”
那个十五月下,她一吐心中隐匿数年的不快,恨意之深让人惧怕。只要我是皇后一日,只要我受萧琰恩宠一天,她的妒恨就不会停止。如今我被贬斥,蜷缩在乐成殿,成了有名无实的皇后,她应该是平衡的了吧。
月光给她脸上镀上了一层银色光辉,她冷清的面容微微变得捉摸不定,嘴一弯笑了笑,道:“若是以前,我会很痛快。但是如今……谈不上痛不痛快,因为与我无关。”
我没说话,德妃慢慢站起身,道:“这一年,我看着宫里人为了萧琰的恩宠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只替她们觉得不值。她们并不了解萧琰,一如我从前也不真的了解他。而萧琰,他更不会真心去爱任何一个人。这样的恩宠,不过是用金银华丽外壳包裹的虚情假意。看透了,会觉得很无聊,所以我并不想要。”
直呼皇帝之名是为大不敬,就连我也不曾唤过。我错愕这片刻,德妃已经转过身直直看着我,道:“我悟得这一点后,忽然觉得身上轻快很多。去年冬天一次晚宴,你禁足没去,萧琰见到我,竟说我看他的眼神,有了几分你的韵味,还接连召幸我好几次。
我没说话,她笑得讥讽,道:“那时候我恍然明了,原来你早有了和我一样的心境,所以我们藏不住的眼神,有了同一种韵味。”
话说的明白至此,我仍没说话。她坐下来问我:“周暄,我真不明白,你既然对他已经没了情思,又为何要斗?你完全可以像我一样,避世宫中,与世无争,无人害你,也不要害人。”
我莞尔一笑,道:“你可以,但是我不可以。你是皇上众多妃嫔之一,而我却是唯一的皇后。这个凤座,虽然不值什么,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宝座。为了这个,她们也不会放过我。便如郭伯媛,她处心积虑算计我,难道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么?还不是为了做皇后。”
德妃伸手摸了摸我袖子上绣的凤凰纹样,笑着说:“是啊,母仪天下,对于女子来说,多么有诱惑力啊。”
凤翔九天的花纹渐迷人眼,那凤凰昂着头,倔强的在空中云端起舞,骄傲的不可一世。我也摸摸那纹样,静静道:“或许我成了废后,就可以如你所说,一个人在宫中安安静静地活。但是……”
我望了望殿内,烛光迷离朦胧,摇曳着拖出一条长影,那是我三个孩子栖身的地方。
宫中斗争何等可怕,靖儿是太子,易儿也是嫡子,平儿失了生母已经够可怜。我若一朝成了废后,他们轻则被人抢走利用,重则卷入宫中斗争你死我活。郭伯媛那么狠心的女人,未必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坐上龙椅,而对我的孩子暗下黑手。
我不能让她得逞,绝对不能!
所以,我注定无法如今日的德妃那样活着。除非有一日,宫中一片清明,放眼望去,再没了我的敌人。那个时候,我或许能活的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