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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天光正好,昭昭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她便常来这佛堂里陪赵氏礼佛。室内檀香袅袅,赵氏虽然为人威严清贵难以接近,可是对自己的时候却会温柔耐心地给她讲解佛经,还手把手地教导昭昭临帖习字。她的手心干燥温暖,仿佛母亲一般慈和。
昭昭心中有怅然若失之感,想不明白赵氏这辈子缘何待自己这般冷淡。前世的时候她明明初初见到自己便说:“这孩子与我有缘”。可是今日为何……
她瞧见赵氏手边放着一卷《庄子》,想与赵氏多说说话亲近亲近,便笑着出言问道:“净慈师太也读《庄子》吗?”
这厢赵氏还没有回答,外边却有一个女声笑答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师太为何读不得《庄子》?”
众人闻声回头,却是方才在门口遇见过的元姨娘去而复返。只见她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的应当是给净慈师太素斋。
昭昭觉得这个元姨娘着实有些没有规矩了,这边坐着的是赵府姑太太净慈师太、国公夫人秦氏、二夫人何氏,还有三小姐赵子婳。而自己虽然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客人,可她今日也是成国公赵府请来的摈者。如今一个偏房姨娘当着客人的面越过这么多的夫人小姐公然插话,这是哪里的规矩?
谁料净慈师太却并不以为忤,反倒是开口问道:“你且说说佛道如何相通?”
元姨娘放下食盒笑盈盈开口:“天下何思而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道法自然佛说般若,道心与佛心说到底都皆是人心罢了。既然佛道相通,那师太又为何读不得这《庄子》了?”
昭昭有些恼了,她何曾说过师太不能读《庄子》了?她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话题与师太多说会儿话罢了,这元姨娘怎么这般曲解自己的意思?
“师太,我不是说您不能读道家典籍,不过是觉得好奇然后开口问问罢了。”昭昭前世的时候随净慈师太学过《金刚经》与《坛经》,也知晓师太对老庄周易也颇多涉猎。方才她不过是想要挑起话题与净慈师太多说一会儿话罢了,可被元姨娘这么一打岔,倒显得昭昭是个蠢笨的俗人了。
昭昭原本还想再说上几句,可净慈师太却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潘姑娘还请不要见怪,燕娘并无冒犯之意。”
她竟是在为元姨娘说话!
“不不不,我怎么会见怪……”昭昭讷讷地开口道。
净慈师太拿起手边的那卷《庄子》递给昭昭道:“我也不过是看着解闷罢了,潘姑娘若是感兴趣,这卷书便赠与你罢,是前朝顾大儒手书。”
她的手心依旧干燥温暖,可是昭昭捧着书卷,心中却闷闷地觉得难受。净慈师太将顾大儒亲手书写的《庄子》赠予自己,不是因为同自己投缘,而是为了替元姨娘赔罪。
顾大儒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这卷《庄子》是净慈师太的至爱。可是今日却这般轻描淡写地送给自己,只是为了让她不再追究元姨娘的失礼……
众人在家庙里布置完毕,何氏就同秦氏一道商议及笄礼那天的执事以及乐者人选了。一般来说仪式当天都会安排执事三人奉冠笄以协助正宾,需要负责笄礼上的发笄、发簪、钗冠。而乐者则需在笄礼开始后循环演奏传统古琴曲目。
那边二位夫人轻声商议着,这边昭昭却是神色恹恹。
“怎么了?”赵子婳开口问道:“可是有些累了?”
昭昭闻言勉强笑道:“无事,不过是觉得这里有点闷。”
赵子婳道:“如此,那我们便去亭子里休息一会儿吹吹风吧。”
荷风四面亭是个极美的亭子,无端使人想起江南。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上辈子的时候赵子妤曾在这亭子里雅集众闺秀品香,也给昭昭送了请帖来。可那时候她哪里学习过那些精致繁复的器皿和庄重雅致的礼仪?因而她品香时的仪态就落了下乘,自那次后便成了众人口中的粗鄙商户女。
前世自那回品香会后昭昭就再没有来过这荷风四面亭了,如今被赵子婳挽着走进了这亭子里,荷叶田田、荷风四面,只觉心中的郁结都微微畅然了。上辈子她在这里丢了丑说到底是因为不识人心的缘故,与这亭子何干?
昭昭倚靠在阑干上吹着凉风,只想着若是此生与赵姑母无缘,那便算了罢。即便这辈子再不能叫一声姑母了,可她心中总算是留存着前世两人之间的一段情谊。
“元姨娘她向来是这个性子。”赵子婳忽然开口道。
昭昭实在是有些不解,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这元姨娘究竟是凭借什么这般清高?她与赵府非亲非戚,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虽是良妾可又比丫鬟出身的陶姨娘、耿姨娘尊贵到哪里去?
赵子婳似乎是看出了昭昭的疑惑,出言解释道:“元姨娘也是好人家出身的,不过是因为自幼多病,百般设法皆不管用,这才入了空门带发修行。”
“入了空门?”昭昭忽而扬声问道,这一桩倒是她上辈子不曾知晓的。
赵子婳道:“原本她也是衣食无忧的,可后来偏偏遇上父母亡故,就连师父也圆寂去了,一个人寄居在尼姑庵里难免受人欺负。恰那时候大姐姐遭了大病,久治不愈,有高人道只有出家为尼方能化解此劫。可家里哪里舍得大姐姐遁入空门?这才托人辗转寻觅了一个替身来代替大姐姐出家,一直便在家庙里吃斋念佛。”
“等等,你是说她原本一直住在家庙里?”昭昭听地咋舌,她上辈子倒是不知晓元姨娘竟然还有这般来历。
“正是。”赵子婳点头道,“她生性清高,虽然庵堂清苦,可本是不愿入公侯之门的。当初还是净慈师太亲自下帖礼聘,这才答应来了府上做替身。”
昭昭心下觉得什么不愿入公侯之门,不过是为了自高身价说来引人注意的罢了。就如同是终南捷径,汉魏那些士大夫里就颇多有矫饰其行沽名钓誉的。什么州郡举荐,不应焉,公府辟举,不应焉,天子下诏礼请,依旧不应焉。但最后还不是入朝当了高官?就如同这元姨娘,当初说什么不愿入公侯之门,如今瞧着都已经入了王孙公子的后院了。
赵子婳见昭昭面上颇有轻嘲之意,便开口为元姨娘解释道:“她也是一个可怜人,文墨极通,典籍也极熟,模样又生得极好……若不是生来的颇多周折,这京中的才女里也应当有她一席之地的。”
昭昭知道赵子婳素来是欣赏有才华的女子的,而自己今生是不会再嫁给赵子孟了,又何苦再介怀元姨娘之事,便笑道:“元姨娘确是学问极佳。”
“当年大姐姐病好后出嫁了,而她还一直在庙中诵经祈福。眼看着青灯古佛人将老,家中长辈难免怜惜,便……”
“便还俗做了赵大人的妾?”昭昭接口道。
赵子婳道:“我大哥本也……”
昭昭可不愿再听赵子孟的风流往事,便出言打断道:“元姨娘自幼遁入空门本就是因为多灾多病的缘故,且一直是带发修行的。青丝未断又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她与赵大人也算是一段佳话。”
两人说话间,却忽而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田荷叶间冒了一下头。
“是谁在那里?”赵子婳起身往亭子外边看,一面扬声道,“再不出来我可要喊人来了?”
闻得此言,方才那小小的身影这才从荷叶间冒了出来,竟是安哥儿。只见他小小一只站在一小舟上,那小舟隐在密密的荷叶中教人难以发现。
“三姑姑。”安哥儿乖乖地开口叫人,可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昭昭看。
昭昭想起了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安哥儿,那时她初初入了国公府,初初知道那人早有了娇妻幼子,也初初感受到京中的门第之见。那天她听了几个丫鬟碎嘴,心中郁郁,入夜后便独自一人在园子里瞎走。谁料却在园子西侧的水塘边碰见了这个短手短脚的小不点儿,正撅着肥肥的屁股在水里捞着什么。
今日又碰见这个矮胖团子呆立在小舟中瞧着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你瞧什么呢?”
安哥儿抿了抿嘴辩解道:“我瞧我三姑姑呢,没有在看你。”
昭昭想起上辈子自己入府那年安哥儿突然就开始毫无征兆地生病了,身子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拖了一年就早早夭亡了。今日却见这胖团子面色红润,说话时候中气十足,都敢一个人跑到小舟上玩了。想来应当是没有什么病症,也不枉费自己这一年来一直悄悄给白择送匿名信,搞得茯苓还以为自己是瞧上白大人了呢。
她好笑道:“你明明就是在看我,你三姑姑坐在那边呢。”
安哥儿白胖的小脸涨得通红,似乎有种被人拆穿的羞恼。他不想再和昭昭说话了,便学着父亲那样板着小脸道:“我要回去了!”说着便举着自己的小胖手装模作样地要去拿船桨,可他这么小的人儿又如何拿得动?
昭昭想起当日自己将这个险些一个跟头就要栽进水塘里的胖团子救了起来,然后那小娃儿却突然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委屈地流着眼泪叫她娘亲。
“娘亲,他们说你住到月亮上去了,可是安哥儿把你捞出来了!”
“娘亲,你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
“娘亲……”
现在还不是夜里,可安哥儿瞧见漂亮姑娘便想作自己娘亲的习惯却是不分昼夜的。他虽然嘴上说着要回去了,可一双葡萄一般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昭昭看,仿佛是在思量着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娘亲。
赵子婳担心侄儿落水,便赶忙哄他:“安哥儿你站着不要动,姑姑这就将你抱上来。”
安哥儿紧盯着昭昭不移眼,昭昭便对他挥挥手哄道:“你站着不要动,等你三姑姑将你抱上来,我们一块儿玩。”安哥闻言立马乖乖张开了双臂等人来抱。
赵子婳虽然生得纤弱但身体却是康健的,抱一个胖团子还不成问题。
安哥儿上了亭子后颇有些遗憾地回头看了看亭子下边的那小舟,然后扭头问昭昭:“你生得好看又这么关心我,你是我的娘亲吗?”
昭昭觉得他好玩,捏了捏他的胖脸笑道:“我才十四岁多一点,哪里生得出这么大个小胖子?”
安哥儿跺了跺两只胖脚跑出了亭子,赵子婳赶忙追了出去,一面小跑着一面回头对昭昭道:“我把安哥儿带给他乳娘然后再来寻你。”
姑侄两个离去后昭昭一个人懒懒倚靠在亭子的阑干上吹荷风,而后百无聊赖,想起在江南时杨悸鹿带自己摘荷花、采莲蓬,一时心痒,便移步下莲舟。
她一人摇桨在田田荷叶间穿梭,记起梁元帝的那首《采莲赋》: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昭昭一面剥莲子吃,一面却在荷风阵阵的小舟上低低唱出了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而此时田田荷叶间却忽有一男声响起:“你要嫁给谁?”
昭昭只觉小舟一荡,那人已从另一叶扁舟中纵身一跃在自己眼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