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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毒/药吃下去一定会很疼,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那股绞痛翻上来,容萤还是难受得不住抽气。

    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似的,一阵热一阵冷,她把床边的花瓶掀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碎响,心里更加烦躁难耐。

    闻声而来的侍女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她躺好,一面拿帕子给她擦冷汗。

    “小郡主,小郡主,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人怎么成了这样?”

    “您说话呀,不要吓奴婢。”

    她倒是想说话,这也得有说话的力气才行啊。

    肠子像是拧在了一处,容萤张了张口,却只有喘息的声音,汗水顺着额头滑落下来,迷蒙住双眼,视线里朦胧模糊。

    这大约就是濒死的感觉了吧?

    她茫茫然的想着。

    脑子里像有团糨糊,什么都记不清。人也变得浑浑噩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的做,隐约觉得床边有很多人,站着很多,也跪了很多。

    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帝王独有的天威,呵斥下去,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

    “里外派了这么多人守着看着,连个小孩子都护不住,也好意思说是在天子脚下办事的,朕都替你们臊得慌!”说完便掩口咳嗽。

    底下太医忙叫他注意身子。

    完了,她现在这么躺着,一句话都说不了,皇爷爷会不会因此迁怒到陆阳身上?

    咳了一阵,他问:“中的什么毒?”

    “启禀圣上,药里掺进去的是山砒/霜,幸而郡主吃下去的不多,只要解了毒应当没有大碍。”

    “平白无故,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他说完,顿了顿,“郡主此前都吃了些什么?”

    容萤听到那侍女声音柔柔的答了句“栗子糕”她简直急得想爬起来。

    “把糕点端上来!”

    屋里一群人开始找她之前吃过喝过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查到那盒脂粉上去。

    太医似乎捧着那盒糕点查看了很久。

    “这栗子糕并未被人下过毒啊……”

    “茶水呢?”

    “茶水也并无异样。”

    “那人究竟是怎么病的!”

    底下支支吾吾半天,才猜测:“许是、许是碰过,用过什么?“

    快去看看她一直玩的那盒胭脂啊……

    腹中疼得连气都续不上了,她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喘。

    “小郡主,郡主您觉得怎么样了?”

    真烦,总是问!没完没了的!

    容萤挣扎着睁开眼,拼尽全力从被中探出手,五指颤抖的想伸出去,伸出去,再远一点就好……但到底没有够着,甚至她还未转头,那抹漆黑就涌了上来,手臂无声无息地垂在床边。

    就在意识快要沉睡的一瞬,耳边听到砰砰的轻响。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她的世界只剩浑浊,其中还夹杂着疼痛。脑海里恍恍惚惚,蓦地似有人拂袖将一桌的茶碗掀翻在地。

    “反了!”

    “皇上请息怒,龙体要紧……”

    眼下,容萤也顾不得去理会发生了什么,她实在是疼得厉害,连昏睡都感觉到有眼泪缓缓流出。

    真疼。

    真疼啊,娘……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在无数个梦中徘徊,在千百个世界里游荡,终于她触摸到了光亮。

    明朗的春日里,暖阳高照,鸟雀啾啼,容萤站在王府的小院内,看着那石阶上清幽的苔藓一阵恍惚,此处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了。

    高墙外飞来两只蝴蝶,从身边打了个旋,萦绕着往远处飞去,容萤便不由自主地随着蝴蝶往前走。

    早已爬满青苔的秋千架下站着她的母亲,眉眼安和,带着说不出的暖意。

    这还是出事之后,头一次梦见她娘。在此前的梦中,王妃永远是满身鲜血,双目圆瞪,维持着驿站里可怖的死状,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容萤不愿意梦到她,也不想梦到她。而今日的宁王妃和以往不一样,她格外慈祥,像是画上的观音像,可以普度众生。

    “娘。”容萤走到她身边去,拉着她衣摆,“娘,我在给你们报仇。”

    尽管母亲只是如雕塑一般的站着,她依旧道:“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你看看我呀。”

    “我现在很坚强,能照顾好自己。”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可好了。”

    一句话说了很多遍,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幻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辗转数日,一梦醒来,亦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山砒/霜的毒性原来如此猛烈,尽管服了药,容萤仍是昏昏沉沉,情况时好时坏。一日当中,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身边似乎来过很多人,有侍女、有皇后还有各宫的妃嫔。

    偶尔会感觉到一双略带薄茧的手覆在额头,宽大的掌心如清风般温柔。

    等精神头好些了,容萤也下不了床,只能整日整日的躺着,听侍女说附近的禁卫又增加了,不止如此,连禁庭中也加派了人手,宫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人人自危。

    然而贵妃怎么样了呢?还有陆阳。

    两个侍女守口如瓶,套不出话,又不能叫别的人进来。就在容萤左右发愁之际,皇后竟亲自上门来看她。

    和上回寿宴时的神色不同,她瞧着竟有几分神采奕奕。

    皇后命人将补品放好,坐在床边,接过药碗来,勺子搅了搅,放到唇下轻轻一吹。

    “来,汤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呢。”

    容萤尝了一口,皱起脸往后缩,“好苦啊。”

    “良药苦口利于病,萤萤听话,喝完了药就有蜜饯果子吃。”

    见她很是听话的一口一口由着自己喂,皇后脸上不禁欣慰,“真是难为你了,近日里磨难一波接一波的,总是没个完。”

    言多必失,不敢多问,容萤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可不是么,我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

    “哪个不长眼的说你是病了?”她放下药碗,拿帕子给她轻拭嘴角,“这宫中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下毒害人这等事都做得出来,若是不小心提防,只怕还要被人得寸进尺,害到皇上跟前去。”

    容萤忙拉住她衣袖:“那是谁害的我?”

    皇后握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忽然问道:“萤萤,本宫现在问你些话,你要如实回答。”

    她点点头。

    “你房中那盒脂粉,可是贵妃亲手给你的?”

    “是。”

    皇后顿了顿,特意补充,“本宫的意思是,她可是从自己怀中拿出来的,并未经他人之手?”

    亲手倒算不上,不过容萤却从她语气里听出点别的意思来。

    这位皇后是五年前宣仁皇后仙逝不久才册封的,她素来与贵妃不合,此事容萤早有耳闻,想必是要借这个机会斩草除根。她索性顺水推舟:“我其实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这样的。”

    “皇上跟前是说不得这样模棱两可的话。”皇后俯下身,“好孩子,你也想将害你之人绳之以法,不是么?”

    容萤看进她眼底里,随后笑了笑:“我明白,若皇爷爷问起,我会认真回答的。”

    这样最好,既然大家的敌人都是同一个,那么对付起来也就轻松了许多。

    皇后走后,她独自玩了一会儿,又窝到床上去休息。

    太医说毒要彻底清除还得花上半个月。

    晚上吃了药,下半夜,肚子便反反复复地刺痛,一缕缕像针扎似的。容萤也不叫疼,只把头蒙在被窝里,蜷着身子默默地等这一阵痛楚过去。

    棉被中的空气本就热,再加上毒发,不多时她就满头大汗,浑身几乎痉挛,冷不防察觉有谁隔着被衾在她肩膀上轻轻推了两下。

    只当是侍女,容萤极不耐烦,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不想发出来的声音却异常的古怪,低低的像是在哭。那人微微一怔,随后掀开被子。

    脑袋一片凉意,容萤一抬头,乍然对上陆阳的视线,她愣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来啦!”她换上笑脸,“我还以为夜里守门的人多,你就进不来了。”

    容萤眯着眼睛对他笑,笑了一阵,她唇角的弧度也渐渐降了下去。

    陆阳一语不发,静静地站着看她,一双眸子里布满了血丝,那样的神情,让她心里禁不住泛酸。

    “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挠挠头安慰他,“就疼了那么一小会而已,我都睡过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真的,不骗你。”

    他的手罩下来,在头顶轻轻摁住,手指温柔地替她擦去额上的汗珠,容萤垂下眼睑,缄默着任由他给自己擦拭。

    “陆阳,你别这样。”她忽然道,“……你这样,我看了心里难受。”

    半晌,才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对不住……”

    这句话似乎听他说了很多遍。很多时候,容萤都不知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有哪里对不起自己,可每当听见,她心头就跟着莫名地难过。

    她把他的手拿开,扬起小脸:“我要喝水。”

    陆阳点了点头,转身去桌上给她倒了一杯,不用她开口,便蹲下身来,喂她喝了。

    容萤擦完嘴,伸出手来要他抱,陆阳亦无二话,坐到床边将她揽在怀里。

    吃的喝的玩的,她要什么他拿什么,容萤觉得今天的陆阳格外好说话。

    小腹已经不那么疼了,她揪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把玩,“陆阳,你唱歌给我听吧。”

    “……”他不会唱歌,沉默了许久,只将那首曲子低低的哼起来。

    他嗓音低沉,还有些哑,哼得不算好听,但从他鼻腔中发出来的音调却带着沧桑的味道,像是流淌了许多年岁,古老悠远,意味深长。

    她喜欢听他唱,只可惜,陆阳不是每次都肯哼给她听的。

    “皇爷爷惩治贵妃了么?”

    “嗯。”

    “当时那盒脂粉是被你掀到地上去的吧?”她笑问。

    “你看见了?”

    容萤摇了摇头,“没,我猜的。”

    “然后呢?皇爷爷杀她了?”

    陆阳说没有,“眼下禁足在宫中,大理寺已有人来查。”

    “只是禁足?”

    “只是禁足。”

    她气得咬牙,“皇爷爷真不厚道,四皇叔禁足,张贵妃也禁足,闹得这么大,结果人人都不过是禁足而已。”容萤觉得不甘,“害我白白疼这一回。”

    陆阳并未言语,只轻轻把她手握住。

    他也后悔,甚至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潜进后宫,偷偷杀了张贵妃完事,何至于叫她来冒这个险。她毕竟还这么小……

    走神之际,容萤忽然抽出手,转过身坐在他腿上。

    “不过……”

    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软软的小手触碰在他硬朗坚实的脸颊上。

    “我现在也算帮到你了吧?”

    “我不是一无是处了吧,陆阳?”

    陆阳望着她,一时怔忡,良久才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嗯。”

    容萤发现他今晚的话特别少,似乎是有心事,不知在想什么。

    病了一场,天也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就到了腊月,离年关越来越近。即便是深宫内苑,在这个节日里也沾上点年味,喜庆的灯笼将冷硬的宫墙染上了温柔的色彩,明媚动人。

    容萤正捧着碗吃腊八粥,就听到伺候的宫女说,贵妃在寝殿里挂了条白绫自缢了。

    她手上一顿,粥险些洒出来:“真的么?”

    自上次中毒后,身边的侍女全被皇帝换了一拨,那丫头俯身来给她擦嘴,“奴婢适才去膳房,从那几个小太监口中听到的,应该不假。说是娘娘害了小郡主,怕皇上怪罪,所以畏罪自尽。”

    要真是她下的手,容萤还不觉得奇怪,但现在是自己假戏真做,贵妃喊冤还来不及,怎么会跑去自缢?

    前些天不还说她在宫里哭着闹着要见皇帝,怎么一转头就想不开要死了。

    这里头有猫腻,或许是被人逼的,或许是被人杀的。

    比如说怕她走漏消息的端王,或是早欲除之而后快的皇后。哪怕从前再光鲜亮丽,一沉百踩,墙倒众推,谁都避不开这个宿命。

    皇宫就好像这一锅腊八粥,什么都混在里边,好人坏人和绵里藏针的人,大家各怀鬼胎,当然也包括她。

    背后斗然起了一股凉风,冷飕飕的,莫名有点阴森。

    夜里,陆阳来的时候,容萤坐在床沿上懒懒散散地晃着腿。

    “咱们出宫去吧。”

    见他似有不解,容萤换了个方式问道:“我们还要在宫里住多久?”

    “你不想住在这儿了?”

    她摇头:“这里有什么好的?说话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连太监还得瞧他脸色。上回皇爷爷跟我说,爹爹的旧宅已经修葺好了,随时都能进去住。”

    陆阳倚在床边抱臂思索,容萤就在旁扭头等他发话。

    贵妃的死着实出乎他的预料,无论是端王还是皇后所为,都算帮了他一个大忙。明德皇帝哪怕再迟钝,也该留意到这一层了。

    至于今后是好是歹,他都无从插手,只能做到这个地步,皇宫留与不留的确没什么要紧的。

    “好。”他松口,“你若不喜欢,我们就走。”

    *

    出宫的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或许觉得亏欠她,明德皇帝一听容萤提出来,很快就应允了。

    内侍备好车马扶她坐上去,由禁卫一路护送,摇摇晃晃驶出禁中。

    幽深的宫墙在视线里渐渐远了,不止是容萤,连陆阳跟着也松了口气,再过宣德门,走上御街,心情和第一次来时已经大不一样。

    自己这算是改变未来了么?明德皇帝会顺利活下来的吧……

    只要他活着,除掉端王便是早晚的事情,如此一来,容萤这一生也能够安稳。

    和他相比,容萤的心境就没那么复杂了,她坐在车里,打起帘子瞧着街市上的繁华与热闹,快过年了,那种阖家团圆的气氛隔着车窗也能体会到。

    京城的宁王府从前也来住过几回,不过她年纪小,记不太清,也不知眼下有什么变化。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府上的管事立在外头请她。

    新建成的宅子,高门大户,的确很是敞亮。

    她跳下了车,回头去叫陆阳,言语里很有些得意:“怎么样,早说过跟着郡主我吃香喝辣不会少了你的。你看,我没骗你吧?”

    “陆阳?”

    他表情有点奇怪,半晌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这座府邸,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个地方,他何等熟悉!

    这是七年后,他受封时皇帝所赐的那座将军府。虽知宅子是重建过的,但何曾想到会是当初的宁王府!

    陆阳捏着拳头,满背凉意。

    仿佛一切像是一个轮回,而他身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怪圈,无论怎么选择,无论如何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如此一想,不寒而栗。

    “陆阳,你怎么啦?”容萤拉了他好几回,他反应有点迟钝,讷讷地垂下头。

    “看傻了?不至于高兴成这样吧。”她并不知情,牵着他的手,“走走,我们进去瞧瞧。”

    “……”

    大理石的插屏,冗长的抄手游廊,这时候河池还未挖出来,只是一方小小的花园。尽管并非和将军府一模一样,但大致的结构却相似十之八/九。

    “你想住哪儿?我给你挑个大房子吧!”

    管事在前面引路,等到容萤的房间,他抬头一看,背脊不由起了冷汗。

    “我住这儿,你进来瞧瞧么?”

    透过雕花的窗棂隐约能见到屋中的摆设,三级台阶往上就是正门,隔那么远,甚至都能嗅到一股令他永生难忘的血腥味。

    长明阁。

    这个她曾经亲手结果了他性命的地方,如今竟是她的闺房。

    耳畔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的很快,仿佛连自己都能听到声音。冥冥之中,究竟注定了什么……

    “你真不进去看看么?很大的,你要是喜欢我就让给你住。”容萤已经溜达了一圈回来了,陆阳摇了摇头。

    “不用,你住吧。”

    “你脸色不太好?”见他嘴唇发白,她不禁奇道,“病了啊?”

    “我没事。”

    “哦……那我再给你挑间更好的。宅子那么大,一定还有的!”

    这里的一草一木,陆阳比她还要熟悉,但要住在此处着实让人觉得煎熬。有时候他也想,要是自己没有那段记忆就好了,像容萤这样不背负往昔的人,活得才没那么累。

    冬天里,庭院中的花木都是一片颓唐。

    住下来后,陆阳时常去那棵桃树下站一会儿,光秃秃的树枝覆满白雪,偶尔会有一两朵飘下来。他摊开掌心,雪花很快就融化为水。

    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一切有点力不从心了,原来未来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容易预测。

    一样有意外存在,一样有始料不及的事。

    身后冷风习习,似乎有什么东西直扑过来,他没回头,却也猜出何物,就站在原地,等着那团雪砸中自己。

    “啪”的一声。

    容萤立时欢呼雀跃,蹲在地上接着玩雪。

    陆阳这才开始拍身上的雪,抬眼见她笑得那么灿烂,心情也不自觉地转好起来。

    算了,只要她高兴,好像自己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

    这一年是冷冬,雪下个不停,腊八过后便是小年、除夕、元宵,不知不觉立了春,正月转瞬就过去了。

    在宁王府里住的时间不久,虽然人少冷清,可是日子还算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开春就听说西北的战事起了,胡人南下,边关烽火狼烟,百姓民不聊生。在这个当口,之前禁足的端王理所当然地被放了出来,不仅如此,明德皇帝更是有厚待有加,尚未出征就已赏了不少金银珠宝。

    容萤实在气不过,将房里的东西掀得满地都是。

    “凭什么!现在证据确凿,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都指向他一个,皇爷爷为什么还要放他?”

    “我的爹就不是命了么?我这样白忙活一场,病也病了,痛也痛了,到头来人家却和没事儿人一样!”

    陆阳也不知如何安慰她。

    形势所迫,朝中能胜任的武将眼下的确只有端王一人。虽说这场仗其实他也能打下来,但关键是自己现在并无官职在身,就算靠容萤引荐,主动请缨,明德皇帝也不见得会轻易相信他。

    知道她现在生气,一干家仆早就撤出去把烂摊子丢给陆阳。

    容萤恼了半天,憋得无法,揪着小脸大叫了一声。

    “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皇爷爷不公平!我不服气,连他也骗我!这叫什么天子,分明就是昏君……”

    眼见她越讲越离谱,陆阳忙上前把她嘴捂住,“小点声,这种话不能胡说!”

    容萤一手推开他,“为什么不能说?他一再说要给我一个公道,给了么?贵妃和四叔走得近他自己也查出来了,这样都不信,还要重用四叔!他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陆阳轻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他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

    容萤咬咬牙:“逼不得已?哪里有什么逼不得已?他一定是怨我害死了他的贵妃!就是偏心!”

    “算了。”陆阳拍拍她的肩,轻声说,“慢慢等吧,咱们还会有机会的。”

    “你少骗人!”她是气急了,“你和他们也差不多,我说什么你都向着四叔。什么时机未到,什么从长计议,什么慢慢商量,皇爷爷打太极,你也打太极,你根本和他们就是一伙的!我的仇你替我报?他是你的主子,你下得手吗!?”

    “……”

    他手上一僵,滞在那里再也没说出话来。

    一席话说完,容萤喘着气,垂头不去瞧他,视线里能看到陆阳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又握紧……他现在八成想揍她了。

    容萤狠狠别过脸,也不再开口。气氛沉默了许久,耳边听到他转身离开的声音。

    知道自己说重了,她立在原地,红着眼睛,却赌气不想去道歉。站了有一会儿,她干脆跑回床上闷头躺着,这样的状态之下肯定没法睡着,满腹心事。

    底下的丫头探头往里瞧,眼见硝烟平息,于是悄悄进来收拾一地的狼藉。

    容萤也不理她,只盯着被衾上的绣花一直看,等日头缓缓照到了手边,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然后蹭的一下坐起身,发了疯似的往外跑。

    沿着小道,不多时就到了陆阳的住处,他住在一个很偏的院落里。当天进府时容萤陪他挑了很久,却怎么也不理解他放弃那些大房子不住,偏偏要睡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

    门是虚掩着的,她喘了口气,推开往里走。

    “陆阳?”

    容萤边走边唤,几个屋子看了一圈儿都没见人。

    “去哪儿了……”她小声嘀咕,迎面碰到在修剪花枝的老仆,后者冲她施礼。

    “郡主。”

    “诶,我问你呀,看见陆阳了吗?”

    老仆人颔了颔首,只说他回来了一趟,然后又走了。

    “走了?”容萤微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一定是生气了。

    或者说陆阳生气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但是他的离开,容萤就完全搞不懂了。这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才对。

    “居然这么小心眼。”她颦着眉往回走,心中又失落又郁闷,索性破罐子破摔。

    “从今天起晚上不准留门!一个外人也不许放进来!”

    她这么吩咐下去,甚至把房门也锁了,窗户院门统统封了个干净。

    走就走吧,反正她就是不好,那干脆别回来了。

    第一天,容萤搂着被衾睡得很好,心里还有在猜测,陆阳看见自己的门被封之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第二天,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她坐在椅子上想,他可能气消了才回来吧。

    第三天,依旧杳无音信。

    容萤终于忍不住,走到账房里问管事:“这几日夜里没人来过么?”

    老管家一脸迷茫:“郡主不是叮嘱过不能留门的么?”

    “……”她垂头丧气地叹了声,“你还是把门开着吧。”

    可是自那天起,陆阳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容萤蹲坐在门口,托着腮发呆。蓝天白云,一望无际,地上的雪都化了,湿漉漉的一片。丫鬟端着茶点从门外进来,见状忙跑过来扶她。

    “小郡主,这地上凉得很,当心坐出病,咱们进屋里去坐,好不好?”容萤不大喜欢别人用这种哄小孩儿的口气跟她说话,闻言也没什么好脸色,挥开她的手,慢腾腾地起身拍裙子。

    一碟桂花糕,她只吃了半块儿,一面喝茶一面走神。身边的这个丫鬟话很多,叽叽喳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她聊。

    说市面上出了一种好看的胭脂,还是贵妃娘娘用过的,价格不菲;说城北的梅花开得特别好,一眼望去红白相间,美不胜收,问她要不要去赏花;说端王府里昨天有人行刺,现在官府还在查;说端王爷今日已经出征了,羽林军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口下过,场面很是壮观……

    “等等……”容萤打断她,“你刚刚说什么?端王府里昨天进了刺客?”

    丫鬟手里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是啊,王爷还特意嘱咐不必惊扰圣上,让官府的动静别闹太大。哎哟,那不就嘴上说说么,这样皇上就更知道了。”

    她嘴里含着食物却没有拒绝,讷讷地盯着虚里看,蓦地,把糕点一丢,跳下椅子直奔门外。

    “郡主,您又要去哪儿啊?”

    容萤什么也没说,冲到街上,左右环顾。

    人海茫茫,一眼望到尽头,一眼望到天边,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一张脸是她想见到的。

    那个从始至终都为她着想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容萤抬头望着碧空,双目酸涩得厉害。

    “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她对着那轮浅淡太阳喃喃自语,“我错了,我错了……你把他还给我吧……”

    等了很久,却得不到任何的答复,容萤终于收回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找,也不知道陆阳会去何处,更不知他眼下是生是死。

    茶肆里有人说书,乐坊笙歌醉舞,州桥下叫卖的小贩扯着嗓子喊:“冰糖葫芦哎——糖包豆包!”

    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入了夜,容萤就在宅子大门前蹲坐着,管事唤了她好几回她也没搭理,到最后是在烦不胜烦,只能出声把他喝走。

    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变成了圆月,冬天的晚上很少能看到星星,冷月就那么挂着,清辉洒得满城皆是。

    她心里闷得很,张开嘴想嚎啕大哭,突然间听到附近有极其细微的声响。容萤一个激灵,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撒腿就跑出去。

    巷子已经黑了,没有灯,她怔怔地看着墙角边那个高大的黑影,眼泪一瞬就掉了下来。

    “陆阳……陆阳……”她边哭边往前走,哽咽的声音在寂静的周围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靠近已经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遮住冷月的那团云一散开,银白色的光将他半边脸照得十分温柔。

    陆阳穿了一身夜行衣,深黑的颜色几乎和四周融为一体。

    容萤低着头,小心拉住他的手,不等开口,却听他轻轻道:

    “我还是没能帮你杀了他……”

    她听得鼻中一酸,猛地伸手把陆阳的腿抱住,大哭道:“你打我吧,你打我吧。是我不好,我不该胡说八道。”

    他在上面低低叹气,想将她拉开,又怕伤到她,“萤萤。”

    “别抱我,我身上脏……”

    她并未在意这些,只揪着他衣衫的下摆,泪流满面,“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了……陆阳,你原谅我……”

    陆阳尽量把语气放轻柔:“好了,别哭了。”

    容萤眼泪仍没止住,一阵一阵的抽噎,“陆阳……”

    他叹了口气:“不哭我就原谅你。”

    容萤吸了吸鼻子,迅速把脸擦干,扬起脑袋来看他:“好了……”

    陆阳忍不住笑了笑,面容依旧温和,抬手在她头顶上轻轻一按,力道不轻不重。饶是附近灯火暗淡,容萤也看出他已满脸倦色,疲惫不堪。

    想起那日在寿阳城外的情景,心中便不由一凛,“你伤得重么?进去上药!”

    陆阳抽回手摇头:“我没事,都是小伤,不要紧的。”

    “那你跟我进去!”她抱住他胳膊。

    “不行……太明显了。”尽管是小伤,但这身衣服再加上衣服上的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容萤咬住嘴唇,仔细思索了一番,忽然把他拽到后门。

    “你在这里等我。”

    临走之前她又不放心的叮嘱:“不准偷偷离开!”

    “……”

    容萤飞快回了房,把伺候的丫鬟全部打发走,沿途又将守夜的老汉、扫地的小厮一并清理了,做完了这些她拍拍手回到陆阳跟前,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至自己的屋内。

    他对这个房间有着很深的恐惧与排斥,容萤能感觉的出来,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灯火通明,四周亮堂堂的,在这样的灯光下,他身上的血迹便尤为清晰,东一块西一块的,斑斑驳驳。陆阳站在其中,模样有些局促,有些不知所措。很少看见他露出这般表情。

    因为之前的事,容萤颇有负罪感,她把陆阳摁在桌前坐下,自己出去给他找衣衫,找药,烧热水。

    等容萤捧了衣服回来,陆阳还是呆呆地坐着,她往桶里放好热水,挽起袖子擦了擦汗,走到他跟前去。

    “我给你脱衣裳?”

    陆阳没有回应,目光怔怔,尚在出神。容萤伸手挥了两下,无奈地看着他,只好埋下头去帮他解开衣带。

    夜行衣下的白色深衣也被血粘在了一起,她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弄疼他。

    上衣褪下后,他精壮的胸膛便曝露在外,结实的小臂上还挂着一道伤。上一次,容萤隔着雾气也见过,但没有这回这么仔细清楚,每一寸都能看见,包括新伤和陈年的旧伤。

    陆阳像是才反应过来,急忙从她手中接过手巾,“我自己来。”

    容萤挠挠头,又去取了一块,“你后背擦不到,我帮你吧。”

    如他所说,伤虽然多,但都没有特别严重的,可尽管如此,那些血淋淋的口子也够瘆人了。难得的是,容萤并未露出半分惧意。

    她全程都很沉默,默默垂着眼睑,认真的帮陆阳擦洗后背,他身上很温热,古铜色的背脊过水以后显出健壮的痕迹,抬眼时不经意看到心口附近那个圆形的,浅淡的印痕。

    她自然记得那道伤,是上次留下来的。

    涂好了药,陆阳换了套深衣,周身的血气消散了,有淡淡的药膏清香,容萤把他扶到床边。

    “你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人我都打发走了,他们不会发现你的。”

    许是实在太累了,陆阳难得没再推辞,头一靠着枕头,不多久呼吸便均匀起来。

    容萤轻手轻脚地收拾完这摊残局,正伸了个懒腰,余光瞥到他,动作忽然一滞,走过来,缓缓蹲下。

    陆阳的脸生得刚毅,眉峰鬓角如刀削似的,难怪岳泽会说他面凶。但每每他睡着,这份冷硬便缓和了许多,烛火里照着,五官有说不出的柔和。

    容萤悄悄伸出指头,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描着他的轮廓,那温热的鼻息轻喷在指尖,心中异常温暖。

    她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仰头打了个呵欠,将灯熄了,爬到他背后去睡下。

    一夜好梦。

    晚上忙活了一宿,容萤睡得特别沉,一觉醒来,天居然还没亮,她揉揉眼睛,一转头看到陆阳已经醒了,靠在床边坐着,不知想什么。

    因为身上有药膏,里衣并未扎紧,胸怀敞开着,肌肉袒露了半片。

    容萤睡眼惺忪地扯扯他衣摆。

    “你干嘛呀,睡不着?”

    他忽然冒出一句:“端王爷昨天出征了。”

    “我知道,这样最好,官府的人未必查得到你。”

    陆阳摇摇头,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西北的战事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平息的,从前就折腾了许久,端王这次的离开也算是一件幸事。以他现在的能力实在不足以与他抗衡。

    在这短暂的时间中,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打算去从军。”

    宁王是镇守西南的,他如今一死,南边的蛮族大约也在蠢蠢欲动,凭自己的实力再打几场胜仗,挣到官阶应该不难。

    容萤没有依靠,他只能努力,成为她的依靠。

    四周沉默了一阵,容萤缩在被窝里思索,看到他那一身的伤,似乎也能够明白他的想法。

    “陆阳,你想当大将军吗?”

    “嗯?为什么这么问?”

    “……伯方告诉我的。”

    他静默许久,低低道:“想。”

    并不是为了野心,也不是为了志向,只是觉得有了那个头衔,办起事来,会方便很多。

    “周叔叔在城北大营,正好可以去找他,他一定会重用你。”

    陆阳闻言微笑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这次容萤没有任何的犹豫和不舍,待他伤好了就开始给他收拾行李。

    春天万物复苏,草木生长,那棵桃树也终于发了芽,嫩绿鲜明。

    在一片春光里,容萤目送陆阳上马,驶出城门。

    他临走前虽许诺得空会来看她,可这军营中的事又哪里说得准,整个季节,容萤都在树下看蚂蚁搬家中度过。

    陆阳在的时候常常盯着这棵桃树看,她却瞧不出这棵树有什么不一样的。

    不久之后,过了十岁的生日,皇帝送了一大株血珊瑚,容萤也在这天收到了陆阳的信,她把珊瑚扔到一边,坐在暖阳下读。

    丫头在屋内倒好茶水,“郡主,您进来看吧。”

    “不要,我就爱在这儿看。”

    尽管念过几天书,认识的字还是有限,陆阳已经挑着简单的字写了,容萤依旧瞧着吃力。

    她把丫头拉过来问,可惜这丫头也是个睁眼瞎,而且比自己瞎得还厉害。没办法只能把管事叫到身边,一个字一个字问。

    信的内容不多,只说他最近很忙,没法回京来陪她过生辰。前些时日军中狩猎,打了几只白狐,留下来给她做了件披风,等过冬再拿来给她……

    末了,在信的最后还落了一句话。

    管事一面瞅她眼神,一面语气复杂地把那几个字念出来。

    “好好待着,勿要惹事。”

    容萤愣了一下,甚至能想象得到陆阳说这话时的表情,她朗笑出声,笑得一旁的丫头与管事皆一脸莫名。

    容萤笑完了,才把信叠好,拍拍衣裙站起来。

    现在是初夏,他已经离开好几个月了。

    她对着朝阳咂咂嘴,他还给自己做了件衣裳,不去看看怎么行呢?

    做了这么个决定,容萤心情甚好,哼着歌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打了个包,然而刚收拾好却又犯了难。

    家里这群下人肯定不会让她单独出远门,可一个人走又不认识路。

    容萤买了串糖葫芦边吃边在大街上瞎逛,正琢磨着要不要去雇个马车,前面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宅门前停了两架车,几个杂役进进出出的在盘东西。

    “你们小心点儿啊。”

    “这可都是我的书,慢点放,慢点放,轻些,哎哟,再轻些嘛……”

    伯方热得流汗,拿袖子往脸上扇了扇,自言自语,“真不让人省心。”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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