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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腾兵败了!
当元春证实这个消息时,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就好像她当年刚被征选入宫时一样。
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忍不住把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一些。
抱琴看出了她的惶恐不安,柔声劝道:“娘娘不必忧心!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舅老爷一向颇得圣宠,便是一时失意,终究无碍的!”
说话的时候,她垂眸看了看元春的肚子——那里,正有一位小皇子或小公主在孕育!
“娘娘如今有孕在身,千万要放宽心,多多保重身子!若能得个小皇子,将来也可有个依靠!”抱琴这样劝元春。她深知,自家主子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仅是主子的依靠,也是自己的依靠、贾家的依靠。
元春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的肚子,将双手掌心贴在衣服上轻轻摩挲,似乎在隔着衣服和肚皮,抚摸肚子里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三个月的胎儿,有多大了呢?有拳头大了吗?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迷你版小婴儿的样子,忍不住微笑。
她也希望自己能生个儿子!
若能有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出宫开了府,她就还有走出宫墙的那一天。到时候,她就可以再见到娘家的亲人,可以不再受宫规约束,可以骨肉团聚,可以得享天伦之乐。
“我明白的,抱琴!”元春微微苦笑,“只是在这宫里呆久了,很多事会忍不住去想,去琢磨!尤其是……”
尤其是被皇后抬举着,成了后宫妃嫔中的一员之后!
初入宫时,她心中惶恐,立意守拙,敛尽浑身锋芒。虽有被人一再称赞的花容月貌,也只在凤藻宫的藏书楼里,做着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史。那时候的生活,是在宫里的这些年月里,最为清静安闲的。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竟被皇后娘娘看中。随后就被皇后步步简拔,引为臂助。
她不喜纷争,也知道皇后抬举她是为了分吴贵妃的宠。然而在这宫里,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她既已被皇后看中,就不能不识抬举,否则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更加难以在宫中立足。她也不能犯错,以免累己累人,所以她时时在意,步步小心,免不了就会多思多想,夜里常常难以安眠。
她敏感地觉得:自从她有孕,皇后娘娘对她的态度就有些难以琢磨。而在太医宣布她有孕之后,皇上竟一次也没有来过凤藻宫,只叫内务府送了例行的赏赐过来。
她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却无计可施!
掌灯时分,太监突然来报:皇上驾到了!
元春匆忙收拾了一下,扶着抱琴的手,到门口迎接。宫灯昏暗的光线下,延嘉皇帝的仪仗停在了凤藻宫外。
“臣妾恭迎圣驾!”元春依照宫规,低头垂眸,恭顺地行礼迎驾。
肩舆上的延嘉皇帝,并没有像往常来时那样,语气温和地说一声“爱妃免礼”,而是异样地沉默着。
元春不明就里,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只能任由这难堪的沉默,折磨着自己那颗战战兢兢的心。她的掌心,又开始冒汗;手里的帕子,几乎要被她扯破了。
不知过了多久,延嘉皇帝从肩舆上下来,大步走进了凤藻宫中。路过元春的时候,他既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作丝毫停留,仿佛元春不存在一般。
元春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自己身边掠过。似乎他衣角的绣纹中,也挟带着一股冰凉的、压抑的怒火!
她心中狂跳,跪在原地,不知所措,脑子里嗡嗡作响。
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办?
“贤德妃娘娘,皇上叫你进去!”之前跟着延嘉皇帝进了凤藻宫的大明宫总管戴权,又折了回来,声音淡淡地传了这句话。
“是!多谢戴公公!”元春扶着抱琴的手,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她的手,和抱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努力想微笑。可心中的惶恐,却让她笑得极不自然,似乎脸上的皮和肉,都已经不知道要怎样组合才是笑了。她只好放弃了想微笑的努力,心中无比凄然。在这宫里呆久了,连怎么笑似乎都忘了!
她的寝殿之中,红烛高照,光线比外面好太多了。
元春偷眼看了看延嘉皇帝,见他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她,眼神冷得像冰。她从未见过皇帝的这副神色,被他神情中的冷意冻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贤德妃’留下,其他人滚出去!”
这一回,他并没有再用沉默折磨她,而是痛快地发了话。但他那语气,他吐出“贤德妃”这三个字时那咬牙切齿的冷意,却让元春如坠冰窖。
她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皇帝面前:“皇……上?”由于惊吓,由于恐惧,她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戴权带着众人退出,抱琴尽管担心元春,却哪有说个“不”字的资格?!
寝殿之中,只剩下了皇帝和元春。
皇帝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春,嘴角突然勾起一点浅笑,笑得讽刺,笑得阴森:“朕的‘贤德妃’,你知不知道,你家里的人都做过些什么缺德事?”
元春失神地看着皇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无比可怕的人,就是那个曾经对她轻怜蜜`爱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木木地想:我家里人,都做过些什么?!
“你父亲贾政和你舅舅王子腾保荐的那个贾化,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其罪罄竹难书!你们贾家和你们家那些亲戚,利用这个贾化办了多少缺德事?朕听说贾化为了给你大伯弄几把扇子,污人拖欠官银,把好好的一家良民,害得家破人亡。你表弟薛蟠打死了人,这个贾化竟能弄出个乩仙判案的荒唐事,纵放凶犯,藐视王法!”
“你的堂兄贾琏,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停妻再娶。苦主的状纸递到都察院,你们家却有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似这等结党营私、视法度如无物的事,你们家还做过多少?!”
“还有你们贾家的族长、你那个族兄贾珍,竟在国孝父丧期间,日夜召人聚饮聚赌,聚众狎玩娈童。真真是好孝顺的儿子!他怎不到他亲爹的坟头上去找乐子?他那个儿媳妇秦氏,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秦氏跟贾珍乱`伦通`奸,被人撞破,便被你那个族兄逼死了!这等丑事被人撞破,你那个好族兄,竟然还能没事人儿一样,恬不知耻地在家里大做道场,还用了一副铁网山樯木做的、亲王规制的棺材殓葬那个淫`妇!”
他阴阴地笑了一下:“你们家就没人提醒他一下:逾制了吗?!”
他心里被压抑着的怒火,突然间猛烈地暴发出来,随手一扫,便将茶几上的茶壶、茶盅之类,尽数砸在了地上,发出一片碎裂的哗啦声。
“当年,朕的亲姐姐薨了,用的就是这种寿木!朕一想到一个淫`妇居然胆敢跟朕的亲姐姐用同样的寿木,朕就想扒了那个淫`妇的坟、扒了贾珍的皮!而你,‘贤德妃’……”
延嘉皇帝额际青筋暴露,裹挟着怒火的声音,似乎是从齿缝里钻出来的,带着丝丝的寒意:“朕一想到你家里那些污糟事,就觉得‘贤德妃’这三个字无比的讽刺、无比的恶心!朕原以为,你不争不妒,贞静平和,是这宫里难得的干净人,所以对你恩宠有加,对你父亲委以重任,可你们是怎么回报朕的?拿朕当傻子玩吗?!”
元春听着他一条条地数落着贾家的罪状,眼睛越睁越大,身上寒一阵热一阵,渐渐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的视野里,似乎只剩下了延嘉皇帝那两片一张一合的薄唇。她的耳朵里,延嘉皇帝的声音似乎是从梦境中传来,无比的飘渺,带着一声声的回响……
延嘉皇帝歪着头看了看她,神情漠然而决绝:“朕也懒得再去查你是否背着朕做过什么好事,省得更恶心。但从今以后,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大步向殿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看元春一眼!
元春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等她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娘娘,你感觉如何?口渴不渴?”守在床边的抱琴问她。抱琴的眼睛有些红肿,脸上还有些泪痕,笑容十分勉强和僵硬。
元春摇了摇头:“抱琴,我刚才做噩梦了!”她喃喃地对抱琴说,“我梦到皇上驾临凤藻宫,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数落了贾家的许多罪状,然后说……再也不见我了!”
本来还在勉强笑着的抱琴,眼泪立刻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她想安慰元春,却只能发出哽咽的声音了!
元春失神地看着抱琴,心里木木的,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那不是梦,对吗?皇上真的来过了……他真的……来过了……”他真的数落了一大堆贾家的罪名!他真的说过……再也不想见她了!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希望皇上从来不曾来过!
“抱琴,你告诉我:我晕过去后,还发生了什么?”元春没什么情绪地问。
抱琴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皇上……皇上叫人封了凤藻宫……上下一应人等……听候处置……”
“听候……处置……”这几个字在元春心里翻滚,渐渐地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般,在她的心里烫出了一片焦土。
“娘娘……您还怀着皇上的亲骨肉呢!皇上……会不会……”抱琴抽抽噎噎地问,却不敢问出她最大的忧虑。
“亲骨肉”三个字,再次灼痛了元春的心灵。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掌心轻轻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才发现小腹正在隐隐作痛!从被皇帝数落就一直不曾落下的泪水,终于如决堤的江水一般,奔涌而出!
孩子!事到如今,这个孩子怕是没有机会见天日了!
她的掌心,在腹部轻轻摩挲,想象着自己正在抚摸腹中孩子那小小的头颅。
她多想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她多想看看这个孩子的样子!可如今,她怕是没有机会了!
泪水,浸湿了她的脸庞。
她万念俱灰地想:如果这个孩子不能生下来,那么,就让我带着他一起死吧!就让他永远呆在母亲的肚子里,永远与母亲心血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