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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景辰眉头轻轻一颤,旋即调整好情绪,脸上透出淡淡的讥讽之色:“这个,应该不至于吧,你的人脉那么广,听说连中央高官的关系都有,哪个胆大包天的人会安排警察来卧底?”
郁襄咬了咬牙,道:“你这是幸灾乐祸?”
郭景辰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就是觉得可笑。洌璨啚晓你并没有直接做什么扰乱社会的事,也算不上多黑,大多数时候做的是灰色的生意,加上你人脉广,认识那么多普通警官根本惹不起的人,他们干嘛来动你?”
郁襄平静了些,道:“把黑道生意做大的,谁没有一些关系?可是这些年来,倒台的大佬还少吗?”
郭景辰沉默了楫。
“花无百日红,人有高峰,就有低谷,在高峰的时候谁都捧着你,但是,你一旦露出颓势,立刻就有人蜂拥上来把你啃得干干净净。做干净生意的商人都如此,更何况我们这些做地下生意的人?我真遇上了事,上面的人恐怕不会来捞我,只会避之不及吧。”
她虽然化了妆掩盖掉了宿醉的苍白,显得气色极佳,美貌动人,但是她瘦得尖削的下巴让他想起她身上那一把骨头,心里顿时一阵发堵。她看似风光无二,可随时可能从高峰跌落摔个粉碎,这样的心理压力日日熬煎着她,这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他忍不住开口:“有没有想过,干脆和警方摊了牌,合作一下,最后……将功抵过,直接隐姓埋名,脱离黑道?诘”
郁襄有些吃惊的看着他:“与警方合作?你怎么会这么想?”
郭景辰惊觉自己冲动,迅速垂眼,睫毛挡住了他眼中纷乱的情绪。他一向善于调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把视线移向旁边冉冉开放的温室荷花,低声道:“合作什么的,只是随便一说,因为以前有大佬为了洗白,采取了这个方式。既然过得那么难受,为什么不想想一了百了离开这行当,去过点平静安稳的小日子?至少……不必担心别人算计你的命,也不用陪那些人喝得头昏脑胀。”
郁襄深深的看着他,许久不说话,他喉咙不由得有些发堵,道:“也对,你没什么实业上的根基,洗白之后只能隐姓埋名,过得肯定比现在清苦……”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过小日子,只是,你想得太天真了些。我掌握的情报太多了,涉及的人也太多了,如果一股脑交给警方,你信不信,很快,知情的警察就会横死?”
“为什么?”
“很多看上去高大光辉的官员,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们会任由自己的把柄落到警方手里,然后等着下台?甚至,警方内部的分歧也很大,我把消息丢出去,也许他们会先忙活着内斗,拿这些把柄互相攻击,而把正事丢在一边。”郁襄停顿片刻,道,“我就算想把自己这些情报全部上交,按照上面的这副德行,估计也没人敢接手。”
郭景辰慢慢的咀嚼着水果,良久,道:“风气是不大好,得大整顿才行。警方搞得乌烟瘴气,也真是够可笑的。”所以他们才那么精心的布局,不止要扫黑,还要将上面这些沆瀣一气的官员的关系网给拆掉。否则,真正心怀正义的人永远被打压,官员依然当黑道的保护伞,扫黑动作再大,也不过是个形式。
郁襄讽刺的笑了笑:“是的,上面也很黑。社会的确需要灰色地带缓冲,但现在这情况的确有些过了,不过,道不消,魔不长,他们不乱来,我们还怎么赚大钱?所以,现在警方扫黑搞得是轰轰烈烈,但是,上面的决心有多大呢?说不定只是做做样子,想的是维持现状,我就算想交出一切然后洗白,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我若是轻举妄动,他们也许会……”她伸出手指,对准自己太阳穴一比,轻轻一笑,“砰!”
郭景辰不说话了。
郁襄眼中透出隐约的凄凉来:“我知道得那么多,即使没什么动作,恐怕也会有人策划着把我解决掉。洗白,我倒是想,不过,警方自己不把自己漂干净,一切都是空谈。”
她的敏锐让他怔了怔。的确,上峰的意思本来就是让她死,若是她所知道的情报爆出去了,将会引发高层的乱局,政局不稳,社会也会跟着动荡,谁都没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虽然……大部分客户和你只是钱货两讫的交易,但,你总该认识几个有能力的朋友,他们应该能帮你一些忙吧?”他得把她靠得住的人给了解清楚,也许,在最后关头,为了让她逃出生天,必须要借力。
郁襄眼神柔和了一些,道:“是有那么几个,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日子,我不想轻易牵连他们。毕竟,他们虽然有能力,但也是个体,怎么和拧成一股绳的其他势力斗?”
郭景辰心却安定了不少。收网的时候,那些势力会被拆分,拧不成一股绳,而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候托他们帮忙,应该会很安全。
郁襄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起,听了片刻,挂断,站起来道:“我有事,你自便。别想那么多,放心,我会在遇到麻烦之前把你安置好。”
郭景辰隔着花木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在温室门口消失才收回视线。
不知道给她打电话的是谁,她又要去忙活什么事,他看见了她眉头迅速的皱了下,可见要去办的事并不令人愉快。
她厌倦这样的生活,她愿意过清静的小日子,这就好,到时候如果给她了机会,她一定会全力的配合,争取吧?
只是,他虽然怀着解救她的心思,手段却很卑鄙,她如果知道了真相,会怎样?
可他不能不这样做,还得加紧做,毕竟,希望她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不分黑道白道。
她不在了,满室鲜花看着未免有些单调,他回到卧室,锁好门,拿出一本书打发时间,过了一会儿,放在枕边的特制的秘密电话屏幕亮了一下,他立刻去查看,上面有一条简短的消息——杜军送礼,酒已下毒,非致命。
他删掉消息,躺在床上沉思。
杜军是道上有头有脸的人,主要收入来源是博彩业,最近想进军毒品交易,可郁襄拒绝给他提供情报,让他心存怨念。
他本人还不想和郁襄闹翻,可是,警方需要他和郁襄闹翻,通过这场乱子,撕了他的保护伞,方便进一步行事。这毒,应该是埋伏在他身边的卧底下的。
郁襄是不会主动喝酒的,这酒应该会分给手下,许多底下人有晚上小酌的习惯,他的任务,应该是在那些人值班喝酒,被毒倒的时候出现,解救他们,然后和宅邸里的人拉近关系。
毕竟,被那么多人防备着,他要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这任务不难,他很快想好了计划,心放下之后,便闭上眼小憩,不知不觉沉入梦乡。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昨夜,她毫不设防的窝在他怀里,低低抽泣。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又觉得手感不对,忽然惊醒,哑然失笑——他搂着的是被子。
他很想再抱抱她,可是,离进一步接近她的时机还有一段时间。他只能闭上眼,一点点回想她昨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泪,她的依恋,她瘦削得令人心尖剧痛的身子,她背上纵横的伤……
即使还没办法坦诚相待,可是,能抱抱她,哄哄她,让她养养身子也好……
郭景辰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猛然睁大眼,他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可以让宅邸的人对他改观,也可以借机接近郁襄。
次日,天降大雪,各处道路都湿滑,不便出行,郁襄便借机推了一个应酬,舒舒服服的窝在温室里,安静的赏花。她还是坐在那几缸荷花边,心中隐约有种期待,想他如昨天一般过来看看这种食用意义颇大的植物。
不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均匀,稳定,不像是女人的脚步声,也不像是园丁那个半老头子。她心跳有些加速,却又不想显得太积极,免得招来他的讥讽。不过,她干嘛这么患得患失?他又敢对她怎样?她真够傻的。
还没来得及把思绪理清楚,郭景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郁夫人。”
她缓缓转身,问:“怎么了?”
郭景辰神情黯淡,低声道:“我……想求你做一件事。”
她怔了下:“什么事?”
“下周五是我妈的生日,但是……我不能回去看她,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风湿有没有好一些。”他顿了顿,道,“我想给妈寄个东西,但我现在没法出去,我自己也一无所有……”
她温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帮你办吧,你想送什么礼物给她?”
“护膝,她膝盖最怕冷了。还有,贴在身上散寒的特效膏药,也想给她寄一些。”
“好。你写个地址。”
“千万不要让爸妈知道我在这里,还有,别让人找到他们,我担心……”
“放心,我会派可靠的人办这事的。”
他轻轻舒了口气,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依稀可见曾经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的影子:“多谢,真的多谢了。”
她看着他愣了会儿神,又惊觉失态,轻咳一声,道:“这不算什么大事,不必这么在意。”
他笑了笑,目光落到桌上,上面摆着一碟子糟鹅掌,一碟子蜜汁肉脯。
或许是天助他,这两样零食,佐酒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她循着他目光望去,不由微微一笑,竟然盯着吃的,看来贪吃的习惯还留在他身上。
“坐吧,不用那么拘谨。”说着,她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的脸居然红了下,让她心里又暖,又有些发酸。曾经她最喜欢调侃他这张馋嘴了,而他只会脸红,然后傻傻的笑,照吃不误,可惜,那种亲密已经从两人之间消失了。
他吃了两块肉脯,停住,她以为他要走了,心里微微有些慌,却不能表现出来,微笑着问:“怎么了?不好吃?”
“挺好的,只是……算了。”
“说吧,我现在没法让你自由,只能尽量让你在这儿过得舒服些,不过分的要求,你可以尽管提。”
他抿了抿嘴,道:“昨天晚上在院子里透气,看见有人往厨房那边送了好几坛子女儿红,配这个挺好……”
她不由失笑:“你可真会吃。”说着便叫来佣人询问,“昨天厨房那里进了几坛女儿红?”
佣人答道:“是的。这是杜先生送的节礼之一,一共六坛,只是昨晚您回来得太晚,这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所以礼单还没拿给你过目。”
“开坛,温一壶酒过来吧。杜军送礼一向大方,估计是陈年好酒,留三坛酒,过年做佛跳墙吃正好,剩下的大家分了吧,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许贪杯误事。”
“是。”佣人退下,过了一刻钟,便拿着酒杯酒壶和温酒的工具上来。
郁襄挽起衣袖,亲自在温酒器中注了热水,再把酒倒入套在其中的小口瓶中。她腕上戴着那个蛇形的手镯,明晃晃的,更显得皓腕如玉。她的动作娴熟优美,行云流水般的温好酒,倒在杯中递给他,他接过,道:“没想到你会温酒。”
她问:“怎么了?”
“我想,你养尊处优的,这些事一般是佣人做,没想到你做得那么熟练。”
她眼中浮起淡淡的阴霾,又很快敛去:“简单的小事而已。”
祁仲秋虽然变态,却也爱附庸风雅,闲下来喜欢品个茶,饮点小酒,在他手下苟活这么久,早就被调教出了一身伺候人的风雅本事,连功夫茶这么繁琐的事她都做得熟练无比,何况温酒这种小事。
郭景辰低头凝视着泛着琥珀般光芒的酒,缓缓的吸了口气,抿了几口。
今日平和的相处实在是让她喜出望外,两人相对坐在花间,还有美酒助兴,可以称得上温暖美好,她不愿往事扰了兴致,很快调整好情绪,笑问:“酒怎样?不知道姓杜的有没有诓我,拿劣酒来充数。”
酒已入腹,他仔细感受着,胃里隐约有种细微的痛感传来。
在她面前中毒,可以带给她多大的冲击?她应该会亲自照顾他吧……
他心跳很快,警方做事一般不会像黑道那样阴毒,下的药虽然有毒,但并不会给人造成实质性的损伤,可是,这毕竟是有风险的,万一……
“挺好,醇厚甘冽。”
郁襄看着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也有了些花间小酌的兴致。
药发作得很快,他腹中已经痛得和刀绞一样,喉咙里也泛出腥甜味,他正想倒下,发觉郁襄举杯欲饮,大惊失色,挥手把杯子从她手里拍开:“不能喝!”
她吓了一跳,未及说话,便看见他唇角溢出一缕血来,人也颓然倒地。
郭景辰做了很多梦,记忆碎片胡乱拼接在一起,从这个时空跳到那个时空。
他似乎还是那个胃口好得要命,个子噌噌上长的高中生,坐在家里大吃亲戚从国外带回来的零食,还特意留了一半给郁襄,可是第二天去学校,她却没来上课。过了一会儿,他就长大了好几岁,对着抹眼泪的母亲说:“我要当警察,我一定要找到郁襄。”然后,他又跳进了某次出任务的记忆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子弹直直射入两米外的亡命徒眉心,前面只有个小小的血洞,可是脑后却炸开一个大洞,脑浆迸流,任务结束后,他有一个月见到红色的粘稠物就会呕吐不止,连切开的番茄都不例外。血腥的回忆忽然终止,他坐在办公室里,翻开传奇一般上位的黑帮女头目郁夫人的资料,有个同事看着资料里的照片,啧啧称赞:“这娘们腿真长,一看功夫就好,怪不得迷得祁仲秋那老狐狸神魂颠倒,最后牡丹花下死……”他不动声色,但当天下午的训练里,他故意失手把那人打了个内出血。
可明明受伤的是那人,为什么他肚子也疼得厉害?他想按一按胃部,可手一动,发现指头根本没力气,耳边传来轻呼声:“他动了!”
他陡然惊醒,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女人的脸,他茫然片刻后,认出这是郁家的女佣。
女佣赶紧打了电话,一分钟之后,高跟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频率很快,如密集的鼓点。须臾,郁襄进了门,急急的走到床前坐下,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说出话:“郭景辰,你感觉怎样?”
他清醒了许多,盯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她依然妆容精致,可眼球里的血丝是任何化妆品也没法遮掩的,她这段时间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
见他不说话,只发怔,她心里着急,扭头对唐婶说:“医生什么时候才能到?不是说这毒药不会造成什么大伤害吗?为什么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唐婶安慰道:“人刚醒,虚弱着呢,也许他缓口气儿就好了。”
“郁襄……”他的确很倦,说话费了很大的力气。
她身子一震,连忙回身看他:“我在,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他摇了摇头,问:“那酒,你没喝吧?”
“没有……”
“你没喝就好。我就怕你……”他对她笑了笑,力气耗尽,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唐婶给他端来了稀粥:“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吃鱼吃肉的话,胃承受不住,先吃点汤粥什么的养一养。”态度好了许多。
他慢慢的喝完粥,问:“郁襄呢?”
“她有事要办,晚上才能回来。家里大扫除,我得去盯着,让小张来陪护吧,有什么需要就说一声。今天下大雪,外面堵车,医生半个钟头之后才能来。”唐婶离开,另叫了一个男佣来守着他。这人以前看到他都翻白眼的,现在却彬彬有礼,看来,他那句关怀之语已经传遍了整个宅邸,众人对他的抵触情绪减少了大半。
郁襄自然会和他更亲近。他拿自己冒险,计划大获成功。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她是他心爱的人,可他成天算计她。
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他身体底子好,养十来天就能痊愈,又交代了一些饮食禁忌,就走了。
郁襄回家之后就来了他房间,见他脸上微微的有了些血色,悬着的心放下不少。他倚在枕头上,见她穿了一身红,显得喜气洋洋,问道:“怎么穿成这样?”
“要过年了,今天是繁华内部的年饭,自然得穿喜气些。”
他看向床头柜的日历,怅然道:“后天就大年三十了。”
她知道他是想家了,心一酸,又有些自伤。他还有家可想,而她孑然一身,念想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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