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宇而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飞飞小说网www.wonderlifelive.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天亮不久,马车就已经备好了。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极为舒适,是为了长途跋涉之用。

    母亲先上了马车,我随后进去。赵拓骑着马,随行还带了两个车夫,都是他的亲卫。

    这一回,我们扮作商人家眷。

    离别时,阿斗的眼睛又哭肿了。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看我。”他哭着说。

    我用力地点头,答应了他。

    马车很快离开了冀城,我撩起帘子,看向窗外。

    有人拦在了前方。

    赵拓亮出兵器,警惕地看着他们,问:“来者何人?”

    我推开车门,微笑着看向前方,用沙哑的声音打招呼:“应笑我!”

    赵拓脸色微变。

    应笑我下了马车,向我走来,赵拓眼神一动,却没有拦住他。

    我借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往旁边走了几步,离马车有了一定距离,他才开口说道:“听说你想见我。”又看了看我的脸,眼神有些复杂,“看样子你吃了不少苦头。”

    是我要求阿斗的。

    司马诏想借太后的刀杀我,应笑我应该知道的。

    那么调阿斗离开蜀都救我的,我想来想去,应笑我最有可能,所以,我问了阿斗,他支吾了两声,便都说了出来。

    “谢谢你救我。”我说。

    “让你身陷险境,本来就是我的错。”他似有一丝懊悔,不过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你为什么救我?”我不解地问,“对不起,但我总觉得,你不是什么热心的人,若说你想利用我完成大业,为什么现在又放我走……”

    应笑我沉默了许久。

    “我是曾经想过,利用你,搅乱魏国政局,除去司马氏,辅佐你登基,我便能如闻人非掌握蜀国大权一样权倾魏国,与他真正平等地抗衡。所以司马诏想杀你的时候,我便暂时和闻人非达成一致,联手救你。这一点,连司马诏都想不到,他想不到我和闻人非居然会联手。”

    “得知司马诏借刀杀人,你落入孙太后手中,我因在蜀国潜伏多年,知道刘阿斗对你感情深厚,情急之下便让我的线人传消息给刘阿斗,让他先赶来救你。而我其实在几天前就已经脱离了魏军,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我一惊:“为什么?”

    “我曾经说过,魏军只是我对付闻人非的刀,如今我和闻人非之间已经分不出胜负了,那这把刀,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了。”

    我不解地皱了下眉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将打败闻人非作为生平第一心愿,为此甚至不惜潜伏蜀国多年,为什么现在却轻易放弃了?”

    “我和闻人非,所学相差无几,天文地理、行军布阵、星相八卦……所以有些事情,我们都算得出,只是没想到,他算得比我深,比我准……”他眼中闪过怅然之色,“单这一点,我便已经输了。”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上邽的时候,闻人非按兵不动,司马诏怀疑他另有阴谋,应笑我却像是看透了什么,不以为然。

    “你算到了什么?”我急切地问,“那时候在上邽,你说过会告诉我,现在是时机了吗?”

    应笑我有些犹豫。

    我拉着他的袖子恳求道:“求求你告诉我,闻人非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应笑我微微一叹,“当年我父亲本有机会与他一战,但是英年早逝,所以他们之间,无法分出高低胜负。如今我终于有机会与他一战,可惜他却和我父亲一样……大约是天机算尽者,多反误己命。”

    我瞬间掌心凉透,不敢猜测他话里的意思。

    应笑我说:“我能看出闻人非的主星黯淡,时日无多,所以他急着北伐,我也急着与他一战。但是我只能算出他身患沉疴,寿命在即,他却能算出在哪一天,哪一刻。上邽之战结束后不久,他将自己的死期告诉了我,我知道我是赢不了他了,只是没想到用这种方式输了……”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那时我便意兴阑珊了,夙愿未能一偿,他死了,我倒比他更失落。本以为还有两三年的时间,不料只在朝夕之间了。我本打算就此离开魏营,但他信中说,他与先帝有约定在先,他在世之时,不可伤你,但他若身死,怕孙太后立即便对你下手,因此要我无论如何在他死后,救你一命。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你那么快便落入孙太后手中,闻人非到底天机算尽,却识人不清,让自己的徒弟背叛了。”

    应笑我摇了摇头。

    我的心却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渐渐下沉,跌落冰窟。

    他……早知死期将近了……

    “什么时候?”我的艰难地问,“他什么时候……”我说不出那两个字。

    应笑我说:“明天,酉时一刻。正是黄昏日落的时刻,不过他的主星是不会再亮了。”

    赵拓见我走了回来,松了口气。

    应笑我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也许还会再见,也许永远不会了。

    我收回目光,仰起头,看向赵拓。

    “我能求你一件事吗?”我哀求地看着他。

    他坚决地摇头,说:“不行。”

    “你还没听完我的请求……”

    “不行。”他态度强硬,“我知道,这个‘请求’我一定不会答应,而且你也知道,我不会答应。”

    我抿了下嘴唇,看向东方:“我从这里走到最近的城镇,买一匹马,然后去五丈原,也许明天酉时之前可以赶到。”

    赵拓脸色一变。

    我转回头看向他,微笑着说:“帮我照顾我娘,如果……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母亲撩起了帘子,静静看着我。

    我看向母亲,她叹了一声,别过脸,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像是回忆着什么。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和你一样,明知道前方可能是死路,但因为昊哥要走,所以,我陪着他。我后悔过,但我知道,如果当时不那么做,我会更后悔。”她淡淡一笑,“所以……记着你对你父亲的承诺,活着回来。我是要等你给我养老的。”

    然后轻轻放下窗帘。

    我跪下来,朝着她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胸前的伤口好像裂开了些许,疼,很疼。

    赵拓骑在马上,死死盯着我。

    “我一直不愿意去想你对他的感情……”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总觉得,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你总会接受我的。可是,我真的比不过他……”

    这一次,我真的不能说对不起了,说了,也许会更伤他。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赵拓,我真的宁愿自己喜欢的是你。

    你会让我开心让我笑,而他只会让我难过让我哭。

    我却依然选择了他。

    “如果不能还清欠他的一切,我也许永远接受不了其他人。”我说,“我要去还债。”

    说完,转身离开。

    我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止。

    他答应过我父亲保我,便用自己的命来抵我的命。

    我答应过他,生前死后,不会留他孤独一人,无论他愿不愿意,我说过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身后响起马蹄声,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而过。

    赵拓拦在我身前,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说:“我带你去五丈原,我的亲兵会护送你母亲去南方,太后也好司马诏也罢,目标都是你,你不在,你母亲也不会有危险。”

    我承认是这个道理,但是……

    “你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

    赵拓苦笑了一下,将我抱上马背:“你真的是有债必还吗?那这辈子你欠我多一点,下辈子还给我,可好?”

    我怔住了。

    他笑了笑:“要连本带利。”

    我轻轻靠在他的胸口,说不出的悲伤。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

    这辈子爱与不爱,下辈子也许再无法相见,也许见了,也不认识了。

    一个摸不着的承诺,给了,反而像是欺骗。

    赵拓说:“我也不知道喜欢你哪一点,可能就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别人叫我赵公子、赵大人、小赵将军,我不爱听,偏偏喜欢你戳着我的脑袋喊‘赵白脸,你怎么不去死一死啊’。”他低声笑了一下,“我真是病得不轻了……”

    原来大家都得了一样的病,喜欢一个人,就像是犯病,或者确切地说,犯贱呢。

    我戳着他的脑门,用沙哑的声音说:“赵白脸,你……”

    手却忽然被他抓住了。

    “我死一死,怎么保护你啊。”他不正经地笑着,一夹马腹,马儿得了令,向着东边奔去。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总觉得这种时候,如果笑不出来,那沉默就好了。

    我们是第二天申时到的军营,因为见是赵拓,并没有人阻拦。

    大部分士兵都还毫无警觉,但是闻人非的营帐周围明显气氛凝重,守卫士兵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姜惟守在门口,神情紧张。

    赵拓领着我走到营帐前,对姜惟说道:“我要见丞相。”

    姜惟见是赵拓,脸色一沉,皱眉道:“丞相此刻不便见人。你这几日不见踪影,到底跑哪里去了?”

    赵拓干笑一声,冷冷对姜惟道:“这就要看你做过什么好事了。”

    姜惟不解地看着他,这时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一个披着斗篷的我。“你又是什么人?”

    “是我,姜惟,我回来了。”我说。

    他却听不出我的声音,摇了摇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鬼鬼祟祟!”

    我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脸来,看到姜惟脸色剧变,不由得笑了一下。“才几日不见,你便认不出我了。我是来见闻人非的。”

    姜惟失神地看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没死……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不再看他,转过头,看向帐篷,那里间的光线似乎比平时更亮,此时日薄西山,暮色渐重,已经可以看到帐篷上映着的模糊身影了。

    “姜惟,过去的事,罢了,我不再提。我是来……送闻人非的。”

    我话音一落,姜惟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你既然知道了,还回来做什么!”姜惟的声音中难掩悲痛,“想必是他让赵拓去救你的,我却不知道,他是再也不信任我了……宁可让一个营妓帮他守着七星续命灯……”

    原来是玉娘……

    “七星续命灯?”我心思一动,不敢置信地惊喜问道,“他还有办法逆天回命?”

    “希望不大……”姜惟摇头,“但只能一试了。”

    “我要见他!”我坚决地说,“姜惟,让我进去!”

    姜惟冷漠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赵拓亮剑,指向姜惟喉间:“你拦不住。”

    姜惟扫了他一眼:“你们都疯了,就为了她?如果她只是司马笑,我当她是朋友,可惜……现在只要我喊一声,你们两个都会被就地格杀。司马笑的画像很多人都看过,和曹皇后九分相似的脸呵……我们蜀军的人可不会当你是皇室血统,只会当你是曹氏逆贼!”

    “你!”赵拓的剑尖逼近了一寸。

    我沉默地看着姜惟,抬起手,解开了束在脑后的布结,纱布缓缓落了下来,露出我的整张脸。

    “这样,还像曹皇后吗?”我问他。

    姜惟愣愣看着我。

    左脸上的疤痕,让我左边的脸都微微扭曲了,这时候的我,和画像上的那人已不到三分相似,甚至让人厌恶到不想多看一眼。

    我是不愿意让闻人非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模样的。

    赵拓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帮我重新缠好纱布。

    我对姜惟说:“从今以后,我只是司马笑而已,让我见见他吧。”

    姜惟嘴唇轻轻颤抖着,别过脸。“你还是走吧……”

    到酉时了。

    赵拓怒道:“你真是冥顽不灵!”说罢把剑往姜惟脖子上一横,对左右士兵喝到,“闪开!”

    但便在这时,营地外忽然响起喊杀声,号角声响起,有士兵高声呼喊:“魏军夜袭劫营!”

    我和赵拓对视一眼,心中一震。

    难道魏军也知道今夜酉时闻人非病危?

    姜惟却似乎不是十分紧张,只是淡淡道:“放心吧,丞相早已算到,赵将军也早已埋伏好了。”

    赵拓一笑。“那便好。”

    我扫了他一眼,越过他,直接向营帐而去。

    守着营帐的士兵面面相觑,刀已拔了出来,看了看赵拓,终究还是没有拦我。

    营帐中许多东西都已被清空,只留下一张床,七盏灯,两个人。

    闻人非静静躺着,周围环绕着七盏灯,将营帐内照得纤毫毕现。

    玉娘憔悴地跪坐在一边,痴痴看着他,然后转过头,看向我。

    “我就想,你该会来的……”她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他,“他虽说尽力想送你走,但心里大概还是希望能看见你……只是此刻他却看不到了。”

    我缓缓走到他身边,如玉娘一般,跪坐下来。

    他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却像睡着了一般,神情安详。

    “其实他病了许久,没告诉你罢了,也不让我说出去。”玉娘苦笑着,“他伪装得是极好的,谁都骗过去了,险些连自己也骗了。药用得猛了,说也无妨,反正时刻未到,谁也无法带走他。”

    那些日子里,玉娘眉眼中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或许她也知道了,闻人非时日无多。

    她抬起头看着我,问:“你为何一丝难过也没有?”

    这几日,我哭了许多次,但到现在,却一点泪意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么……

    忘记谁跟我说过,当年她乍闻亲人病倒,回天乏术,亦是痛哭失声,三日后,见亲人阖眼逝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直到许久之后,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那人是真的走了,不是做梦,不是假的,是真实的。这天地之间,就这样悄悄地少了一个人,她的身边,少了一个相伴数十年,密不可分的亲人。

    于是再一次崩溃痛哭。

    而如今,我仿佛仍在梦中。

    闻人非不会死——这个可能性,即便是在我承诺生前死后都陪着他时,也默默觉得他会长命百岁。

    我握住他还带着淡淡温度的手,十指相扣。

    “玉娘……我总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从我有记忆起,他便一直存在着,为我做着许许多多的事,让我误以为,这便是爱情。

    他说不是,轻轻推开了我。

    现在我已不在乎了。

    只要能陪着你,只要你活着,哪怕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留恋着你案上灯火的飞蛾,一棵在你窗前花开花落的树,偶尔你抬起眼,看看我,那我便满足了。

    酉时一刻。

    他的呼吸忽然断了。

    我的心跳也瞬间停住。

    忽然间,一支利箭射在了帐篷上,火舌一卷,头顶的帐篷开始燃烧起来。外间的喊杀声骤然间响了起来。

    姜惟掀了门帘进来,神色慌张:“魏军第一轮败退,又调派了更多兵力强攻,敌众我寡,恐怕守不住了!我派一队士兵护送你们,带着丞相先走!”

    赵拓主动请缨:“我带队走!”

    外面的敌军还未杀到,一阵箭雨已经落下,赵拓奋力挡掉部分羽箭,拉起我的手说:“走!”

    一个二十人小队正与逼近的敌军拼杀,又一波箭雨从天落下,已经千疮百孔的帐篷再顶不住这一波攻击,两支羽箭射穿的帐篷,朝着闻人非的方向射去。

    玉娘一把推开了我,自己却往前一扑,挡在闻人非身上,箭头直没入后背。她闷哼一声,咬破了唇角。

    另一支羽箭射倒了一盏七星灯。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玉娘断断续续地说着,“灯倒了……我有负他所托……”

    “玉娘!”我怔怔看着她。

    赵拓背起闻人非,拉着我要走。

    玉娘苦笑着说:“我走不了了,也不想走了……”

    她笑了笑,抬起手,手腕上的红玉镯子流光溢彩,她却将她摘了下来。

    “还给你吧。”她将玉镯为我戴上,“我终究是承受不起。”

    玉娘说:“他说喜欢听我哼南阳小调,可是听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

    “我不知道,他是在想家,还是在想人……”

    “我却是想家了……也许明天,我就能回到家乡了……我很久没回去了……”

    “家门口的枇杷树,如今还在吗……”

    火光很快吞没了整座帐篷,火海深处,断断续续传出来哀婉凄绝的南阳小调……

    二十人的小队护送着我们走小路突破包围,但始终甩不脱对方,一场交战之后,我方只剩下十人了。

    走到河边,看到一条独木舟,赵拓一咬牙,将闻人非放下,背起一具士兵的尸体,然后对我说:“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闻人非走水路下去!”

    我慌忙抓住他的手:“你想做什么!”

    他笑了一下,拍拍我的手背说:“放心,我自有分寸,带着你们两个碍手碍脚,还妨碍我发挥。我去杀个痛快,然后回去找你!”

    说罢不由我拒绝,便解开了系着小舟的绳索,用力一推。

    赵拓的笑容越来越遥远……

    我只听到他嘹亮一声长啸:“兄弟们,磨好刀,准备放开手杀了!”

    冲天一声喊:“杀——”

    赵拓从来没有骗过我,所以这一次我也信他。

    只是我没有想到,再一次见他,已经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这辈子,下辈子,这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有时候是漫长的几十年,有时候却只是一个转身。

    七天后,我在几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听说,那天夜里,蜀魏双方拼杀死伤惨重,两败俱损,但我却打听不到赵拓的消息,或许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小将的生死并不足以重视,那也不过是万千士兵中的一个罢了。

    但另一个消息,却震撼着三国——闻人非病逝五丈原。

    我沉默地看着议论纷纷的众人,买了些米粮回了小木屋,床上的闻人非依然沉睡着,可是我知道,续命成功了。

    在离开的最初几天,他一直没有呼吸,身体逐渐冰冷起来,我只能用自己的身体试图温暖他。

    木舟在一个浅滩停了下来,我用藤条和粗树枝编了简陋的筏子,让他躺在筏子上,然后拉着筏子行走。

    走了一整天,终于找到了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小木屋,看里面的摆设,以前应该是猎户暂住的地方,但是荒置了许久,也许兵荒马乱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五里外有一个小集市,当初离开冀城的时候,阿斗给了我不少大面额的银票,小集市上根本找不开,也太过显眼,我只能再多走十几里,到了一个相对大一点的城镇,找到钱庄把银票换成碎银,又买了一匹马,还有人参、灵芝、雪莲一切能吊命的贵重药材。

    普通的米粮和木炭集市上都能买到,我在屋子日日夜夜地燃着木炭,屋外已经是严冬腊月,屋里却暖如初夏。

    可是闻人非的身体依然是冰冷着,我白天熬了药喂他,晚上帮他擦拭身体,然后脱了外衣和他同床而眠,试图熨热他的身体,与他碎碎说着话。

    “闻人非,今天又下雪了,不像那天的雪那么淡,那么薄……我扫着屋前的积雪,心里却想着,如果你在我身边,一定会把我拉回屋里,亲自为我穿上厚厚的貂裘……”

    “闻人非,今天我去集市买米的时候,又听他们说起了你。他们都说,没有了你,蜀国坚持不了多久了……”

    “闻人非,今天大夫来看过你,看完你之后,他坚持一定要帮我看看……他说我一定疯了,你明明已经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有,我感觉得到,你如果真的死了,我怎么可能不悲伤呢……”

    “闻人非,今天风把我送你的那方手帕吹得飞了好远,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被那群孩子捡到了,他们不肯还我,说那手帕丑死了,就和我一样……我不信,如果丑死了,你为什么一直带在身上?”

    “闻人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好想你……”

    到了第六日晚上,他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回应,第一声心跳响起的时候,我正枕在他胸口说着白日里的事,忽然地一声心跳,让我僵住了,以为自己幻听。

    许久之后,又是一声,震着我的鼓膜。

    我颤抖着吻着他依旧有些冰冷的额面,到那时,方才落下第一滴泪。

    我更加熬好了粥,坐在他床边,将他扶正坐起,然后吹凉了粥喂他。

    当初我从上邽天牢里被救出的时候,大概也和他现在一样。不知道那时,他是否也这样照顾过昏迷的我……

    或者是玉娘在照顾我……

    想到玉娘,我不禁有些黯然。

    她爱闻人非,或许不比我少。

    我舀了小半勺的稀粥喂到他口中,每次都会流下不少,我只能喂一口,擦一口。

    我取过一旁的手帕,仔细地擦着他的下颚,忽然手腕上一紧,一直修长的手抓住了我。

    我怔了一下,随即狂喜地看向抓着我的那只手。

    “玉娘?”许久未说话的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他睁着眼睛,但是漆黑幽深的双目不似过去那般有神,他焦距涣散着,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然后抬起手轻触自己的眼睑,沉默了片刻。

    “瞎了……也好……”他笑了笑,好像真的浑不在意似的。

    瞎了……

    瞎了……

    我的意识还未清醒,他活过来了,他喊我玉娘,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么多的刺激,只能怔怔凝视着他,因我下意识要逃走,不敢让他看到丑陋的脸,但是他却说,自己瞎了……

    原来……是老天不让他再看到我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眼泪却落了下来。

    “玉娘,是你吗?”他手向前伸,又抓住了我带着玉镯的那只手。

    我轻轻抽了出来,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他恍惚了片刻,然后问道:“抱歉,在下目不能视,因为你手上戴着的玉镯和我朋友所戴之物触感相似。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是了……我的嗓子坏了,他也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

    我无声地哭着,说不出话来。

    “你……在哭吗……”他有些迟疑地问道,“阁下声音有些奇特,可是曾经坏了嗓子?”

    我擦了眼泪,说:“我亲人死于战乱,因此哭坏了嗓子。我姓刘,是住在这附近的猎户,那天在河边看到停着一艘独木舟,你躺在上面,我便将你带了回来救治。”

    他朝我稽首道:“多谢刘姑娘救命之恩了。”

    我凝视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他却说:“前尘往事,有些记不太清了。”

    我又问:“你方才喊我玉娘,那人你可记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我曾经辜负了的人,如今我一人在这里,恐怕她已遭逢不幸了……”

    我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是知道的,玉娘对他情深,若非身死,必定相随。

    那我呢……

    我在他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可还记得什么亲人朋友,我可代你寻找。”

    你可还记得我……

    他却摇了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多谢刘姑娘了。”

    我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说道:“我在你身上发现这条手帕,上面不知绣着什么,一团火红,不似公子之物。你可能想起来是谁的?”

    他抬起手,摸索着抓住我手中的手帕,轻轻摸索着手帕上的绣纹,垂下了眼睑。

    “虽想不起来,但隐约记得,必是重要之人……”他这般答我。

    我笑了笑。

    到底他觉得我是重要的,只是仍然忘记我罢了。

    无论他是真的忘了,还是只是不想对陌生人言明,至少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去找我吧。

    我端起碗说:“公子你睡了许多日,身体比较虚弱,先吃完这碗粥,再从长计议吧。”

    在他将死之时,我心中曾说,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着,无论化作什么我都愿意。

    如今,上天像是听到了我的恳求,我如愿以偿了。

    成为了他身边的陌生人。

    闻人非醒来之后,除了双目失明,一切渐渐和正常人一样,身体也复原健康。

    我想应该是续命灯的原因,但是双目失明……

    也许是那夜倒了一盏续命灯,也许是其他原因,天意难测,我只有接受了。

    他对于自己的失明竟是如此坦然的接受了,并且适应着。我以为,他醒来之后会回蜀国,但是他没有。

    我送了他一根拐杖,他经常走出去,在冰天雪地中独自站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时候,我便在他身后静静看着,陪着他。

    我问他:“你可是在想过去的事?”

    他说:“怎么也想不起来,便作罢了,顺其自然吧。”

    我说:“你不怕忘了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吗?”

    他说:“如果真正重要,应该是不会忘了的。”

    我抿着唇,沉默了下来。

    他反问我:“听姑娘这么说,心中应该是有重要的人了。”

    我说:“是,不过他死了。”

    于是,他也沉默了。

    我经常去集市打听赵拓的消息,但是小地方消息总是不灵通,除非是一些特别重大的消息,否则很难打听到一二。

    闻人非醒来之后半个月,我把一个消息带给了他。

    “听说蜀国亡了,蜀国国主开了城门,向魏国投降了。”

    他没有意外,只是“看”向远方,有些怅然的模样。

    我说:“赵昀将军战死了。”

    他睫毛一颤,垂下了眼睑。

    赵昀死了,赵拓呢……

    赵拓一定很难过,他还活着吗……

    我说:“黄图霸业终究都成一抔黄土,劳力者,双手长满了茧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劳心者,不知道是否心上也长满了茧子。”

    他勾了勾唇角,转头“看”向我的方向。“姑娘说这话颇有深意,不似寻常猎户。”

    我心头一跳。

    他却又道:“那日无意中碰到姑娘双手,便知姑娘性情坚韧,生活不易,或许那些钻营权术的上位者,反而不如劳动者拥有淳朴的大智慧。”

    我苦笑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双手。

    粗糙,布满了茧子和细碎的小伤口。

    当年,我是极怕痛的,现在都已习惯了。手上的茧子和伤口却不是什么打猎所致,只是那日为了带着他行走,双手抓着藤条走了一日,后来洗衣做饭、砍柴挑水,寒冬水冷,手渐渐便成了这幅模样。

    我好就都没握过笔了,好像也忘记了从前的日子,那些在蜀都的日子,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玄幻奇幻推荐阅读 More+
胡涂大德鲁伊

胡涂大德鲁伊

烽火狐鸣
我叫胡涂,做人糊涂,做事糊涂,糊里糊涂,我咋就成了德鲁伊来着?
玄幻奇幻 完结 1万字
锦善良缘

锦善良缘

奔向原野
前世,被不爱之人逼至悬崖的苏善蕴毅然决然地了结了自己的生命,重活一世,她愿能遇着一个两心相悦之人过幸福和美的日子……也请亲们支持一下原野的另外两本书《浩漫...
玄幻奇幻 完结 545万字
巫道通神

巫道通神

麦斯尼采
坊间传闻诡秘恐怖的黎巫魔裔,巫门眼中迷影重重的娲皇疑局。他是无数人手中死生以付的棋,却总让执棋者迷足深陷,反溺于局。从佛苯之争走向七皇割据,他奉天命违天,历合道予评定,入局破局,演出一场“巫澈大帝”。未曾开言,我先笑场;笑过场后,听我诉一诉衷肠……
玄幻奇幻 完结 165万字
嫡妻风华

嫡妻风华

唯之月
五姐:“听说你把九王爷给泡了?” 某春啃了一口苹果,他又不是茶。 闺蜜:“你是怎么施展美人计的?” 再啃一口苹果,比美?得她比得了才行 苏殇:“春儿,行房吧。” 西敏春惊恐,抱头,转身逃跑之···啊,饶了她吧! 她是从现代穿越到古代,还是从仙子变回了凡人?她懵了,她男人的师傅居然是神仙,她继续懵着,她男人的师傅说,她们不应该在一起,因为她会恨他,可笑!她们那么相爱,她为什么会恨他。 可是,她努力做着纯真的自己,可为何姐妹会成仇,闺蜜不理她,就连一直都在意的那个人都伤害她?为何有些误会却成为心灵上的伤痕,她只是想让大家过的都好,最终她靠在夫君的胸膛上:素颜,带我走吧。 好······
玄幻奇幻 完结 129万字
老子真是神医

老子真是神医

剑啸云
一代鬼医张天意外使用了过期了的传送玉回到自己年轻时候被杀的那一刻。我鬼医传人张天回来了,是时候开始我的装逼生涯了,颤抖吧,凡人们。没想到被最强学校妖女主任给制服,妖女主任唐雪高傲的厉芒盯着张天,傲然道:“颤抖吧,张天,以后,你就是我的男宠……”“这个……可以啪啪吗?”
玄幻奇幻 完结 17万字
合欢记

合欢记

晏庄
《合欢记》是晏庄精心创作的修真小说,笔趣阁顶点实时更新合欢记最新章节并且提供无弹窗阅读,书友所发表的合欢记评论,并不代表笔趣阁顶点赞同或者支持合欢记读者的观点。
玄幻奇幻 完结 36万字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