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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非醒来后的第三个月。
我突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开始以他的新生为起点,记录着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于是,在闻人非醒来后的第三个月,我遇到了一个人。
或许该从第二个月说起。
那是我第一次带着他上集市,他说要开始熟悉周围的一切,想要帮我,也是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生活。
我答应了他,尽管我身上的银票足够我们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我喜欢这种相濡以沫的感觉——我已骗了他我是猎户,也不知如何再编回来了。
经过东集市的时候,那个神棍依然在靠着铁口直断蒙骗无知妇孺。闻人非站住了脚,皱着眉听他胡扯,待那骗子扯到那妇人的儿子早已战死沙场若花费二十两银子便可招魂回乡时,他忍不住出口打断。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边,听他与那神棍就着卦象与八字辩论,说得神棍哑口无言,只能破口大骂。
我是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因此在我听来,他跟那神棍并无两样,尤其是他居然就着生辰八字将那妇人之子的一生算得处处精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几个人是来演戏唱双簧的。
但因为集市不大,那妇人也是众人都熟知的街坊,因此有些人虽然对闻人非心存怀疑,对妇人却是信任的。到了三日后,那妇人的儿子如闻人非所说一样回了家乡,众人这才哗然,纷纷到我这小木屋拜访活神仙。尤其是来的人里有一个是当日来看过病的老大夫,回去之后把闻人非死而复生的事说得活灵活现,让我的小木屋顿时门庭若市。
闻人非对我说,当日是不忍妇人爱子心切遭人蒙蔽所以仗义执言,他不喜欢被叨扰,于是所有人都被拒之门外。若遇到特别可怜的,如那妇人一般亲人上了战场音信全无者,闻人非也会帮忙算上一卦,其余算姻缘富贵仕途的一律不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那妇人这般幸运,十卦之下,有九个人都已战死沙场。
不少妇人哭晕在木屋里。
父亲死于战乱,丈夫战死沙场,儿子也战死沙场。多少女人,都是一生如此。
闻人非沉默的时间越发多了。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却不能安慰他,否则便让他知道我清楚了解他的身份了。
战争,受苦的永远是百姓,得利的永远是统治者。
若为抵抗外族侵略,那无可厚非,不抵抗不战争,只会让更多的生灵涂炭。
但本自同根生,只为了江山异姓,便大动干戈,让无数士兵战死沙场,让无数的家庭痛失亲人,一世悲痛。
只要皇帝是个好皇帝,这就足够了。
我这个皇室遗孤,是真正成了普通百姓了。
到了第三个月,依旧是门庭若市。
一个经常送木炭和米粮来给我的老伯说:“有个年轻人想找先生算卦寻人,只是他要找的人并非是士兵,不知道先生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无奈道:“先生为人固执,你也是知道的,我也劝不动他。”
老伯又道:“他虽然不是要寻士兵,但他却是……”老伯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他是个将士,为蜀国立了不少功勋,只是现在蜀国没了,他也离开了军队。”
我心中一动,心想也许可以找他打听赵拓的消息,便点头应允,说帮忙说情,让他带那人来小木屋。
我转身推开门进屋,闻人非正在练字。他的眼睛虽然失明了,但是其他感官却更加敏锐,只是写字却不如往常一般行云流水,落笔位置有时会有偏差,他便不断地练习。
听我进门,他说:“刘姑娘,你帮我看看,这幅字可有写偏?”
我细细看着。
他的字,似乎和以往不大相同,少了些许肃杀之意,但多了几分从容。或许是因为心境变了。
他也变成了一个普通百姓了。
我心中有些欢喜,但是……
摇了摇头,按捺下心头的失落。
“这幅字极好,没有半点错误。”我仰起脸看着他,这么答道。
这么长的时间来,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的名字,他也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与我总是保持着距离,彬彬有礼,但是多少显得疏远客套。
我对他说道:“有个人想请你帮忙算一卦,他想找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你既然这么说,他想找的必然不是下落不明的兵士,非如此我不算,你却又开口了,或许这求卦之人,本身便是士兵,他要找的是家人吧。”
我有些诧异,但想到他的本事,便也不多惊奇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寻家人,但是应该是极其重要之人吧。我让他下午过来可好?”
闻人非点了点头。
午时过后,老伯便带了那个人来。
我正收起晾着的衣服,抱着木盆走了上前,便被钉在了原地。
那人一脸沧桑,咧着嘴笑:“这神算先生果然神奇,不用问卦,便找到人了。”
我看着他左臂处空荡荡的袖管,木盆和衣服落在了地上,眼泪涌了出来。
我蹲在地上哭,他也蹲了下来,右手摸着我的脑袋。
“见到我不开心吗?小笑笑,来,抬起头来给爷笑一个,不然抬起头来,看爷给你笑一个。”
我抬起头,伏在他怀里压抑着哭声。
闻人非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刘姑娘,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了木盆落地的声音。”
我忙压抑住哭声,站了起来。
赵拓看着他,有些震惊:“闻人非,你为什么叫她……”
我忙捂住了赵拓的嘴,摇了摇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要告诉他我是谁,他忘记了……”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闻人非说:“赵拓,没想到是你……”
赵拓更加诧异地低头看我。
我静静看着闻人非,已经不知道诧异怎么写了。
闻人非和赵拓在屋里坐着,我给他们备了些酒菜。
赵拓说,许久不见了,一定要大醉一场。
我从没见过闻人非喝酒,但这次他没有反对。
我端着酒进屋的时候,正听到赵拓说:“我在找笑笑。”
闻人非说:“我知道,你终究没有听我的话,亲自送她去南方。”
“为什么你不去找她?”赵拓问,“你算得出来,她在哪里?”
我闪身躲在了门外。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闻人非说:“我知道她还活着,那便够了。”
赵拓冷冷一笑:“可是我不够,我就一定要找到她,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她是活着,却活得很不好,很辛苦呢?”
闻人非沉默了片刻。
“那么,我找她,只会让她更辛苦,我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已不能再保护她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更何况,她早已下定了决心忘记我,我何必再让她想起这一切?”
赵拓冷然道:“那又如何?我赵拓失了左臂,但我还有右臂,我依然想要找到她,保护她。我也不信我认识的司马笑会因此嫌弃我是个废人,哪怕我今日两手尽断,她也能对我不离不弃,你信不信?”
我捂着嘴,眼泪不住地落下。
赵拓说:“那刘姑娘与你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她都能照顾你帮你,你相信她,难道不相信笑笑?她那样喜欢着你,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曾放手……”
闻人非许久没有说话。
赵拓说:“你或许对她很好,但你真的不适合她。可惜她偏偏对你死心塌地……明明我赵拓比你好一千一万倍……”他郁闷地低声嘟囔。
我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将温酒放下。
赵拓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右手提起小酒坛子,整坛酒往嘴里灌。我想拦住他,他却说:“就让我醉一场吧,笑……笑笑若在这里,她懂我,也不会拦我的。”
我便停下了手。
又取了另一坛酒来。
那天夜里,赵拓和闻人非都喝了很多。我把赵拓扶进了刚盖好不久的小书房,便去找闻人非。
他也醉得有些厉害,两颊绯红,眼角唇畔都染上了胭脂色,恍惚间让我想起了与他有过的那一个吻。
晃了晃脑袋,把那一幕甩出脑海。
我说道:“先生,您自己能走吗?”我知道他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
他点了点头,右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平日里他能分得清方向自己走,今天转了个一圈,便朝门外走去。
我忙抓住他的手臂道:“走错方向了。”
他皱了下眉头,一个踉跄,向旁边倒去,我慌忙想扶住他,拉住他的手臂往我的方向带,但他到底比我重了许多,这一带却用力过了头,他顺势往我身上倒下,我勉强站直了,双手扶着他的腰,他的双手下意识的抱住我的肩膀,双唇掠过我的颈侧,炙热的鼻息拂过我耳后。
我心如擂鼓。
他却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慌忙地推开了我。
我怔怔看着他,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先生真是守礼之人,与我总是保持着距离。”
他摸索着,扶着桌角坐下。
“有人对我说过,不要再轻易对一个女子好,她分不清各种感情之间微妙的区别,也许会误会……”
我心上猛地跳了一下,凝视着他说:“先生曾经让那个女子误会了吗?”
闻人非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才缓缓答道:“她没有误会……”
我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眼泪无声地流着,我笑着说:“是今天赵公子的到来让先生想起什么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我想算一卦。”
我看着他和往常一样算着卦,第一次,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近在咫尺?”他皱了皱眉,笑了,“一定是太醉了,明日再算吧……”
你在找我吗……
我是在这里啊……
我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臂,但是他轻轻推开了我的手,客套地说:“我自己可以,麻烦刘姑娘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拓赖着不走了。
他对我说:“我本就是找你,你在这里,我又何必去其他地方。等你什么时候做了决定,我便陪你去找你娘。”
他对闻人非说:“你帮我算出笑笑在哪里,我就走。”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俩。
闻人非皱了眉头。“我昨天算了一卦……罢了,一定是醉了,再试一次吧。”
我把赵拓抓到院子外面:“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拓拧着眉看我:“我才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谁!”
我呆了呆,垂下了手。
“他醒来的时候,喊着的是玉娘……他说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不认得我,也不记得我了……那时我心灰意冷,心想在他身边当陌生人,那也足够了。”
“他明明都记得!”赵拓愠怒道。
“所以现在……我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晃了晃脑袋。“我永远猜不懂他在想什么。”
赵拓说:“猜?你为什么要猜!直接问啊!你问不出来!好!我帮你问!”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了回去,连我也拉不住他。
“闻人非,我问你!”他对着闻人非大呼小叫,以前他是断断不敢这样的,如今两人身份平等,他在军中生死刀尖上走了一回,性格也比以往直了不少。他无视我拉着他手臂的双手,直接问闻人非,“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笑笑,像我喜欢笑笑那样!”
闻人非正算着卦,听到他这么问,顿时停住了。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他。
昨天夜里,我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告白,但是他说醉糊涂了……
许久之后,闻人非轻轻说了声:“是。”
我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
抓着赵拓的双手缓缓垂落下来,紧紧攥成拳头。
赵拓问:“你信不信笑笑爱你,死心塌地,不离不弃!”
闻人非说:“我知她情深……”
赵拓打断他,又问:“那日你病重垂危,让我去救笑笑,实话告诉我也告诉你自己,如果那一刻你便死了,死前最后一眼,你最想见的是谁?”
闻人非的手蓦地攥紧。
赵拓缓缓走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最想看的不是蜀国的江山,不是什么玉娘,不是什么阿斗,你想见的,是送你那块破手绢的人!”赵拓抽出他怀中那块“破手绢”,闻人非一眯眼,伸手要夺。
赵拓后退了一步,低落道:“她扎破十根指头就綉了这么个破玩意,你为自己准备后事之时,什么都不带,只带了这个破玩意……你如果真的不想着她,不如将这破手绢给我,我是舍不得她再扎手指一次了。”
赵拓……
我难过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回头看我。
闻人非说:“我自清醒以来,无一日不想她。”
我心上一紧,转眼看向他。
闻人非垂着眸子,叹息着笑了一声。“前尘当真如梦一般,人在梦中时,自以为做的事事都是正确合理的,醒来之后回想,才觉得那么多事都是荒诞不经。”
“我二十岁前,做了很多事,都是为了主公,为了蜀国。二十岁之后,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笑笑。我答应过司马昊,保住她的性命,于是让太医调养她的身体。我知道几位将军不放心笑笑,张将军性子直,我甚至担心他会什么时候醉酒出手杀了她,便将她放在身边看着,这一看,就是那么多年……”
“我已经分不清是责任还是感情了,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笑笑已经长大了,成了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还是习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怕太后伤她性命,也想过她和阿斗感情好,或许让他们在一起,我死之后,太后也可以看在阿斗的面子上不杀她。”
“她无心之下,似乎将我当成了义父,我将错就错,认她做了义女……”他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荒谬,笑了笑。
“她小时候,与我不亲近,但借着这一层关系,她愿意亲近我,我才知道,自己待她,终究还是感情多过了责任。只可惜我时日无多,不能再陪着她,只能为她的将来做一些筹谋打算,可看到她时,却难以狠下心肠推开,反而让她也犯了和我一样的错……”
“赵拓,你年轻,敢作敢为,而我终究有太多的顾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年纪、身份、性格,我们都不合适,太过亲近,只会害了她。我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的照顾她,所以最后我仍是将她托付给你。”
赵拓说:“你有没有想过,她要的不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她要的,当时我给不起,我剩下的时间,只能数着天过,而她还那么年轻。”
赵拓问:“那现在呢?”
“现在……”闻人非闭上眼,“我续命成功,也只得一纪,一纪,是十二年,十二年后,笑笑二十九。此后漫长岁月,我不愿她活在回忆之中。”
“我愿意……”我轻声说。
赵拓看了我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闻人非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牵着他抱住我,然后伏在他胸口,轻声说:“闻人非,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他低下头,细细吻着我的发心,收紧了抱着的双臂。“你现在还不明白那种感觉,我不能留你一人活在孤独的回忆之中。你还有漫长的岁月,四十年,五十年的孤独,你一个人怎么承受?”
我轻轻笑了一声,泪水从眼角滑下,抱紧了他:“你怎么不明白呢?如果你现在离我而去,那不会让我从此快乐,只会让我的孤独,多增加十二年而已。”
他的胸口一震,心跳乱了。
我仰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说:“以前,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心里很难过,现在,知道你心里也有我,我便满足了。你算得透天机,算不透人心,你不懂的,我来教你。感情不需要那么多的计算的,只要我们彼此喜欢,就排除万难在一起,哪怕只剩下一天。”我踮起脚尖,轻吻上他的嘴角,“而且,你也没得选了,现在是我要你,容不得你说不了。”
以前,都是我听你的。
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听我的。
我问闻人非,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的身份。
他说,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抱着我的时候,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觉。近在咫尺的那一卦,没有算错。
我又问他,那第二天算的那一卦,又是什么?
他说,他算了姻缘,知道自己续命成功,不是避过了死劫,而是陷进了情劫。闻人非已经为蜀国死了,新生的他,是为了一个叫刘笑的姑娘活着的。
这一卦桃花,他知道躲不过去了。